49.重返江湖
当萤撑着灯笼从竹林那边走过来时,珥生正开着窗,往天空眺望,瞧次日的气象,她猛然发现一个身边飞舞着磷火,就像萤火虫在身上缠绕一般的女孩浮在眼前,吓了一跳。
女孩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至于怎么出现在后院的竹林里,珥生觉得十分诡异。
珥生双臂撑着窗子,以便随时合上,眼睛盯牢那个单薄的身影,问道:“喂,你是谁?”
萤将灯笼往前移了一臂,珥生认得,里面是成千上万只萤火虫。那女孩操着中国南方方言,软软地说:“萤。你是珥生吗?”
听到这熟悉的语音,珥生才放下警惕,指了指后门的方向,示意她从那里进来。
跟新燃起来的烛光相必,灯笼的光显得十分陈旧,里面的小虫子已然到了迟暮,懒得上蹿下跳。
“我从中国跟过来的,幸好你没有走太远。”萤放下灯笼,从口袋里拿出块湘绣的手帕,徐徐展开,一枚海兔螺光洁地躺在里面。她递给了珥生,并且像看着自己拥有的宝贝一样看着她。
珥生瞧了瞧这眼睛,接过螺儿,五根手指捏住,放在耳边,倾身听里面的声音:“我是珥生,请你爱我吧。”刚听了六个字,她就红了脸,迅速将海兔螺塞进手帕里,像是触碰到了戒律。
“让你听到这个,真是抱歉。”她将手帕攥进手心儿,脸上的绯红还未完全消失。
事情隔了那么久,珥生还记得当天夜晚的羞涩,那枚秀气的海兔螺里藏着自己的一句贪玩的话,而改变了萤的一生。她总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事,珥生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知道。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灼热的阳光钻进沙子里,吸收掉最后一丝湿润。南格岛的东部,海岸线缓缓退回海里,刺目的中午,静谧得只剩下光。越过这块小小的沙滩,大块绿色出现在视野,硕壮的骆驼,迈着胸有成竹的步子,踏实走动着。
与东部相反,越往绿野深处走,越是凉爽,有溪流清澈地爬过,人类便在这朴素地生存。
来到南格岛东部已经多少年了?珥生坐在竹楼上,赤着脚,扇着扇子往外面看,她有点怀念那个提着萤火虫前行的姑娘,那种凉爽的夜晚,小鹿般精灵的大眼睛,这都是珥生现在所怀念的。既然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了,起码好好活着回去才是。
她手里依然攥着那枚海兔螺,心里恨起西城来。
那个人为什么没有带着萤一起回来?明明答应过都要好好活着的。珥生连忙扇了扇手里的扇子,捂住嘴,权当没有讲这么不吉利的话。南格岛才多大呢,萤总不可能进了海里,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在此之前,她一定又跑到哪里捉萤火虫去了,说不定哪天她自动出现,就像那个夜晚一样,送给我一个萤火虫灯笼的见面礼。
珥生穿着薄衣,望了一眼天色,正是火热的时辰。她摆弄了桌子上的水仙,又将自己的几大盒贝精心擦拭一番,也许只有在与贝壳们接触,珥生才能够获得一种满足,至于是什么,她暂时不知道。
她看似每天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其实,心里早已经崩塌了,就像她始终不愿意承认萤已经死去这件事情。
等西城回来的时候,她喜欢用清晨摘的水果酿成美酒。削了杨桃的皮,晒净,切成小块,用热水融了的冰糖和着杨桃丁,略加酵母菌,放入密封容器,存在柜子里。草莓去掉莓蒂整只放入、柠檬去了皮挤出汁水,放入冰糖水,略加些烈酒,封好口,放在柜子里,过上14天将草莓捞出,封闭,再放42天就可以畅饮。或者是一些糯米小酒,青梅小酒,她似乎什么都会。
由于她做的频繁,也就能源源不断地从那台枣红色柜子里取出各种颜色的酒。开了封,西城端起来就喝,但都被珥生制止,非加上一些植物汁才放任他的大大咧咧。也正是这么添加,顿时让通风良好的屋子充满了酒香。这香味儿让还未饮酒之人,早已心醉神迷。
西城总会庆幸说,还好遇见了她,而她还好遇见了自己。
珥生感觉到酷热的空气里有暴雨在酝酿,不然她也不会拿起扇子。她又一次向窗外看去,隐约觉得有一双眼睛扫来扫去,这种氛围让她很不舒服。
“喂,你是谁?”她还像那晚清脆地问道。
等了几分钟都没有人回答,直到扇子扇动了43下,从一片藤茎里爬出来一个浑身落魄的少年。他看着她的眼睛,用熟练的汉语与她对话:“我叫芍续,来南格岛8年了。。。。。。”
8年?珥生感叹道,在个灼热的地方如此狼狈地生活八年吗?她仔细看了少年的打扮,从碎裂的衣衫里读出了中国丝绸的细致线脚,也许还在中国的时候,这个孩子还是个有门户的少爷。
“我叫珥生,你一直藏在树叶后面有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吗?这里没有危险的。”
“呵呵。”芍续简短地笑了,他满是灰尘的脸上浮着一丝嘲弄。
“等西城回来以后,我帮你问问有没有回到中国的客船,你或许需要吧?”
“西城?!”他长大了嘴巴,眼睛写满恐惧,就像看到了可怕的恶魔,两腿一软,跌在地上。珥生从竹楼上下来,摇摆着裙尾,走到男孩身边,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西城是个很好的人,不要害怕。我会让他帮你。”
芍续慌了忙地往后面躲,似乎连这个名字也不愿意听到。这个孩子是究竟怎么了?明明是那样善良的一个男子,在他的眼中只有被恐惧笼罩。珥生难过地想,难道是一个人有了权力就会失去一些亲和力吗?就像他现在那么忙,几乎没有回来喝口清酒的时间。
“你总有一天会对他刮目相看的。”珥生依然慢声细语,她明白的,从西城当上岛主以后,战乱十分频繁,内外政局的不稳定,加重了人民的负担,也许在眼前这个孩子,正是被战乱所席卷的人群。还是回到祖国吧,就像我也很想回去的那种念头,相必也会有人知道。
芍续恐怖地往后退身,表情狰狞,像是对自己来到这感到后悔,眼前的女子什么都不知道,她被蒙住了眼睛,那么还来找她做什么?他双手抠着泥土,拼命往前爬,珥生却温柔地用她的白皙的手覆盖了这个嶙峋脏兮兮的手。这种平易近人的温暖竟让芍续吃了一惊,他模糊着意志,在这种温暖的守护下,他竟然停止了爬动,安然入睡了,就像一个安静的珍珠躺在蚌里。
她想,可能萤真的回不来了。
海平面看似安静,深渊里面却万分汹涌。深藏在咸水里面的无数生物,以他们的方式结束着生命。一层一层螺旋状的壳子,书写着自己的记忆。
等了三天,芍续才苏醒,吃着珥生送来的药,他猛然恢复了意识,就是那个西城吧?一分心,没有将药水喝好,呛了出去,喷在珥生身上。
“抱歉。”
“没有关系,你还记得自己家在哪里吗?”珥生用粗布手帕擦了擦身上的药渍,温婉地问道。
“长安。”少年眼睛里闪着光,像是希望令他顽强地支撑下来。
“那为什么到了这儿?”
“父亲经商被人骗的。”
珥生看了看他的脚,竟也因为没有穿鞋、长途跋涉而伤痕累累,丢了几块脚趾盖儿。她端了水来,抬起他的脚,一点一点擦拭,把厚厚的血迹擦去便露出原先稚嫩的脚掌。
“怎么待了8年?”她洗了洗污帕,拧干,继续擦他的脚趾。
“恩。”芍续突然就不愿意再讲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留着一些不能讲的过去,毕竟在看过了那样的场景之后。他低首,满是可怜地看着这个姑娘,她或许是个好人,我真的应该告诉她一切,但是她会守口如瓶吗?
珥生像是没有在意这些,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东西。她不知道,这世界有很多危险都是像空气一样潜伏在身边。
“那你又是为什么离开中国,到这个鬼地方?”男孩试探性地问她,看起来并没有抱着她会回答的希望,毕竟,她是住在西城的房子里的人。
我啊?那是个比较长的故事了,那个时候萤没有死去。珥生低声说道,好像很久没有跟人讲故事了,她的声音充满了对美好的向往。缓缓开启了记忆的闸门,对着这个刚刚还有着警惕的少年,她竟然没来由得生出一股熟悉。
突然听到“萤”这个字,少年又吃了一惊,他的脸色顿时苍白,失去血色。原本就瘦弱的脸庞,失去了颜色竟变成了纸。珥生想着他一定知道什么,但是怎么才能让说出萤的下落?
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着雨了,过不了多久肯定会变得狂啸,灾难性地席卷这里,但是现在世界还都安静,两个花朵一样年纪的孩子,悄悄地说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