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火海
大火已经连烧了两天,才把张师傅的林子烧干。火蔓延到天上,吐着信儿窜上去,红色的波涛想要吞噬一切。几十里开外还能闻见咖啡的焦香,那么浓郁,叫看不见这情景的张师傅反倒闻见了。他被珥生搀扶着,老泪纵横,所有的心血在这火里付诸一炬。那些终于长成,以药材售卖的爪哇木棉,颤抖着提早离去;那些长着高颈儿的圆锥瘤状突起的水红色三七怎么都止不住这如血光的红火;热闹结着大串果实的砂仁忽地垂在地上,慢慢燃烧起来;还有咖啡树,那上头挂着茂密的红宝石,一枝又一枝挨挤着从来没有偷懒的咖啡树,如今只得忍受火刑的痛苦。闻着它散发出来的焦香,张师傅怎能不流泪呢?
珥生扎着小辫子,跟着张师傅也哭起来了,她想到了自己在田七地里种着一颗佛手掌,它才刚刚优雅地开出小太阳般的花,现在就要被火烧死了。她没有想到这块地是他们家所有的家当,仅仅是怀念种植那些植物们的日子。看着父亲捶着胸口,流着眼泪,她不知该说什么好。
萤躲在树上头,看见这一片火海,心里也很悲凉。耳边传来珥生低低的哭声,她心里作痛,只恨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单薄,面对困难时,什么都不为她做。她远远地瞧见西城朝这边飞奔过来,手里提着两颗椰子和竹筒米。
“父亲,西城来了。”珥生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去,也瞧见了男子。
张师傅无语,用衣袖擦了擦湿润眼睛,不至于太过失礼。
“张师傅,你们还是先垫一下肚子吧。”
走带跟前,西城把食物递过去,却被张师傅一把推掉。
“你父亲为什么要打仗?他打他的仗为什么不能保护好我的林子?”他有些失控,老泪又要涌出来,抓着西城的肩膀一边晃动一边问道,更像是指责放火的那些人。
西城没有说话,这些也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仅仅是南格岛的至上继承人,没有权势,没有说话的权力,甚至还要经常因为继母的责难而烦忧,这种打仗的大事他根本不能插嘴。
“我所有的心血都寄托在这林子上了,现”话还没有说完,张师傅就猛地咳嗽,一股鲜血从口里喷出来,吓坏了珥生。
“父亲,你要保重啊,林子还是可以再种,但你不能有事啊。”她的眼泪又汩汩地顺着两腮淌,流个没完,却没有心情去用手抹掉。
“你不用担心,等这战争一过,我会求求父亲给你赔偿。”西城说话间很自信,但心里却非常空虚,他的地位与身份怎么能在父亲大人面前商讨些什么呢?
“呵呵。”张师傅用珥生递过来的手绢擦了嘴角,听了这话,惨淡地笑了两声。他当初来到南格岛确实也有依靠岛主未来继承人的想法,但后来慢慢地发现这个继承人除了挂个虚名,什么用都没有。虽指望不上他,但南格岛土地便宜,土壤也肥沃,种些农作物运到其他国家卖还是很靠得住的,才有了这块巨大的林子。如今,血本无归,张师傅气得吐了鲜血。
这笑声刺激到了西城,他年纪已经不小,自然读懂了这笑声的含义。平日里关系良好恭维之话说的天花乱坠,现在急起来,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西城觉得眼前这个男子跟他们家那些所谓的贵族,看待他的眼神无异。他们都嘲笑他的地位低下,虽然顶着至上继承人的名衔,但暗里只是当做至上母的亲生儿子的过渡品,只要西澄澈一长大,就能够得到至上的位置。或者不用等西城拿到政权她的儿子就长大了,那么到那时他什么都不算,被人继续冷冷地踹开。所以,西城心下又坚定了得到政权的念头,因而他不能让珥生离开,终有一天他会把她的耳环偷过来,占为己有,那样他就谁也不怕。
在树上的萤看见了西城不同寻常的笑,便翻下了树,站在他旁边,用只能被他一个人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了贝壳的秘密?”
西城吓了一跳,背上猛地出了些汗,努力平静地看着平日里就对他不善的萤,装作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他不相信自己密谋多年的一切会被这个小他十来岁的女孩一眼看透。这个奇怪的妖女周身散发着磷光,幽森森地瞪着他看,像是野兽们盯着没有好心的猎人。
“都怪我老糊涂,竟跟着你跑到南格来,这里哪有中国好啊。哎!”
“父亲,还是不要这样说了,毕竟这战争跟西城也没有关系啊,他又没有办法控制。”珥生皱着眉头,擦干了眼角,帮他说话。
“等战争过了就好了,父亲不会输的。”西城像是说给他们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缓了一会儿,西城恍然又开口道:“过些时候,敌人就要到这儿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吧。”
“我不走,我哪也不想去。”
“父亲,振作一些吧,我们听西城的,赶紧离开。”珥生拖着张师傅的胳膊,用力拽扯他。
“过些时候会有船来,我们要往河边走走。”西城提议道。
于是四人同行,在树林里踩着绿油油的草大步地行走,不过多时,便到达了河岸。
“船在哪里?”张师傅问道,他的气显然消下了许多,语气有些缓和。
西城看看远处,回答他:“已经可以看到那艘船了,你们看,就是那个小黑点。”
萤忽然叫道:“大家小心!”
众人奇怪地看着她,她正保持一个姿势,似乎认真聆听什么声音。森林那边传来了人的声音,很多,很嘈杂,那些音线飞跃着,弹射着,钻进人的耳朵,打到树林上,被消声了一些;还有的隐约投在不远处突兀的山上,然后被冷漠地折了回来。这是敌人的脚步,是那些邻邦们野蛮的声音。
“敌人来了,怎么办?”珥生惊恐万分,脸上已经干的泪痕留着两道白。
“看吧,船来了,船来了。”西城指着水面激动地说道。
大家又循着他的手指往河上看去,果然,一艘极小的船,正火速地划过来,它的速度是那样快,像归家的鸟儿、离弦的箭。它在河里划开了一条生路,神圣地向这边奔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珥生的手有些颤抖,冰凉冰凉的,她的手指捏着下巴,哆哆嗦嗦都做着自己毫不知情的小动作。
人声越来越近,那些野蛮的吼叫魔鬼一般地侵略过来,简直要冻结了空气。一但被逮着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的冷兵器毫不留情地插在温热的身体里,并且以此为荣。
每个人心里都喊着,船儿快来。
果真,船来了,但这希望又猛然被浇灭了。
船虽然来了但它的承载量实在太小,岸上揪紧了心的四个人看见这船飘到眼前还以为它扔在天边。加上划船的人,这船也不过只能载三个人,那么,留在岸上的两个人会是谁?
“珥生,快上去!”其他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叫道,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竟然如此一致。
面满哀愁的张师傅、平淡如云的萤、眼里流着真诚的西城,他们如此默契。
“我不要,父亲,你必须上船;萤,可怜,快上去吧,离开这里好好活着;西城,我怎么可能让你冒险?”
“赶快做决定吧!”划船的人焦急地催促。
另一边吆喝声此起彼伏,像是森林里的野兽。危险越来越近,听起来人那样的多。
“珥生你必须活着。”萤用尽力气拥抱着珥生,她的锁骨那么尖锐,深深扎进珥生的皮肤,使她没法动弹,呼吸也困难。
萤想时间就这样停止该多好,但不过停顿几秒,她就推开了珥生,将她推到了船上,转身离开了。这样的妖女,眼里从来没有规则,没有尊重的妖女转身离开了。她的背影很单薄,在绿茵里格外清亮,周身时而闪出奇异的磷光悄悄隐藏在了树林里。
珥生喊她回来也没有法子了,眼泪刷地涌出来,簌簌下鹅毛大雪一般洋溢在脸上。
萤临走的时候拽了一下西城,磷光映的他的胳膊一亮。
“张师傅,你们乘船离开吧,我们俩去去就回。”他说完也转身离开了,在树林里寻找萤留下来的光痕。
“西城,你能答应我保护好萤吗?”珥生慌忙地问道。
“当然,我会让她毫发无伤地回到你面前。”他信心满满,说得理所当然。
“如果不能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珥生对他任性了一下。
“放心好了。”
“你也要保重。”这一句对她来说也是极其重要的。
危险再次逼近,草地已经连着脚步动弹了,沙沙的声音越逼越近。
时间很紧迫,珥生无奈也没有办法,只得不甘心地跟父亲一起坐在船上。她扭着头,一直看着西城消失岸边,把脖子看酸了,眼睛痛了,也不肯回过身来。
至此以后,她与萤再也未见,没想到那个转身以后,竟成了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