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虾肉
火铺天盖地,她逃都逃不过。林子里被细棍儿穿住的野兔、父亲的“噼里啪啦”作响的作物都乌云一般地滚过来。突然间的狂风大作让人惊恐,地上还依旧打着旋儿的蝴蝶兰颤抖着迎接着湿润土地的拥抱,随风飞扬的布条儿红得像杀红的眼,这些,残忍而决绝地撕毁着原先安静的生活。
珥生觉得自己像浮在空中的一粒尘沙,又忽然变成了一缕水草,找不到了根只能柔软地飘动——或许那次海啸,她就不该被鸵鸟救起。活着只能看到嶙峋的真相和麻木的人心,一个又一个不问你能不能承受得起就梦魇般地压过来。珥生石化了,不过手却越发地握紧。那些藏在锦鲤笔螺中萤与西城的对话清晰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最后那片冰破碎的声音,已经砸碎了所有的幻觉。
她将锦鲤笔螺用尽力气捏却捏不破,又咬在口里。额头都绷出了青色的血管,咬肌紧缩成一块。她拼命地咬这螺身,咬出了满口的血,咬出了沉闷的声响,咬得芍续再也看不下去,捏着她的下巴将贝壳碎片抠出来。他紧抓了她的肩膀,将她抵在墙上,硬逼着她哭出来:“你倒是哭呀,哭出来不就没事了!快哭吧!”
珥生反倒扯起沾满殷虹的嘴角,抛出一个冷冷的笑。今天真是一个不好的日子,匆匆地就下笔宣判了灵魂的死刑。身上所有伤口的痛都一齐涌了过来,让她的额角发烫,让她浑身如萤一般燃烧。忍着忍着便失去了意识,芍续没有扶好,她便笔直地摔在地上。
明明遥远的天边悬着一轮发乌的太阳,可天空还是浇下泪来,如细沙一般飞舞到人们身上,不小心把青丝染成了嫣白,就好像他们俩穿越到了苍老,终于经历完沧桑、看尽了苦难,只待寿终正寝。那时该有多欢喜。
冒着小雨,芍续背起毫无知觉的珥生缓缓走着,天上还有一块惨淡的太阳,罩着同样失去生气的他们。
路总是这样长,在漫长中引渡了青春,吞噬了前行的激情,在枯燥之余,还有不知名的危险时不时地跳出来咬人一口。但就这还是的往前走啊,他背上还有这个瘦弱的女子,只要她还在,那自己就很好。
再次醒来已经是黑夜,一盏小灯勉强撑着光,网住周遭。身体平稳地左右晃动,耳边也传来熟悉高亢的中国话。她猛然坐起身来,仿佛回到了随父亲第一次乘船往南格岛取出的情景。
一块浸着水的毛巾从她的额头上滑落,跌在地上。
继而芍续跑过去,慌忙地问感觉怎么样了?这时她才确定一切都还是发生了,并且继续往后发生着。
“漱漱嘴吧,等会儿我去找些粥,咱们吃饭。”芍续端来了一个小盆儿,又握着盛有淡水的瓷杯,蹲下身子给她捧着,让她坐在床上洗把脸。又叫她含口水漱了齿间的血,吐到盆里去。
原本血肉模糊的嘴遇到水,先有些刺激,后变得温顺,似乎感谢水的安慰。
珥生擦脸之际,芍续弓着身子钻出底舱的小木门,跑着去倒了这脏水。
他跑的很快,中间遇见个谁人,寒暄了一句就又迅速跑回来。珥生坐在床上,隐约能听见这对话是真真切切的汉语。
“我们在中国了吗?”珥生憔悴着脸,将眼睛睁大,见芍续一回来,还没进门儿就问道。
“不,这里还是南格的海域,不过这船确实是中国船只,并且开往中国去。”他边回答她的话,边将被海水冲洗干净的茶杯与盆子放回原位,一个在桌子上,一个在桌子下。
听了这话,珥生感叹道:“太好了。”
然后又是无边的沉默,还是睡觉好,省得醒来就有诸多的信息在大脑里爆炸,想的人精神恍惚、魂不守舍。珥生自己也会好奇,自己的眼睛为何会如此的干燥。空洞洞地看着地板,看着发光的烛台,看得芍续又跑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摸她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又发烧了。
“你不用担心,再过几个月,我们就可以到达中国了,南格岛总会被忘了的。”芍续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与他阴柔但不失英武的佳容相符。这个上扬眉、高鼻梁带着强硬气场的男孩,藏在森林里生活几年,失去所有兴趣,竟唯独对珥生如此宠爱,讲话都不敢抬头看她。他想说,到了中国我们还会继续相互支撑着活下去吧?但这话他说不出口。
珥生又躺回床上,背朝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只是在想,究竟怎样才能够让萤原谅自己。现在就要离开南格岛了,她却连萤的一小把骨灰都带不回。萤啊萤,为何会如此凄惨地死在自己的手上?她怎么会连自己有通过贝壳操控人的思维的能力都不知道?如果知晓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孩因自己小小的一句话而千里迢迢追过来,奉献生命,她宁死都不会同贝壳亲近的。至于西城,那个恶魔有关他的一点自己都懒得想起。
芍续悄声离开,脚步努力地放轻,他以为珥生睡了。
这艘船不算大,厚重的木实有些陈旧,看来在水上已经行了很久,走在楼梯上吱吱地响。船的女主人是一个肥腻的女人。她招呼芍续过来,在灯光下露出了手指上戴着的巨大的金戒指。跟他说话的那腔,底气十足,是有中原女人的泼辣。然而她笑着,眼睛小的看不见:“来来来,小子,正要喊你们吃晚饭呢,你把这楼梯打扫一下就赶紧到厨房来吧。”
芍续点点头,拿起大块抹布蹲下身子用力擦着陈年的木梯,一阶又一阶,女主人看了几眼就哈哈笑着走开了。
他依然卖命地擦拭着,蹲身不方便,便跪在地上,擦完一阶,将抹布放在木盆里,洗两把,拧干,再重新擦一遍,直到木梯表面的每一块地方都被水浸湿,泥块被抹掉,他才满意地擦另一阶。这种认真一向都是他的习惯。
自己有多大了?十九还是二十?都已经这么大的年纪了啊!离开中国时他还是个小孩儿,一晃眼8年就过去了。下一个8年自己又会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呢?那时我们都会不会比现在好一些?
他虽已成年,但没有得到过任何的营养的供应,原本幼时壮实的身体变得骨瘦,高倒是高,却瘦的不像话,现在跪在地上,薄衣罩着骨头,使他看起来更像个16、7岁的少年,而不是20岁的成年男子。
短短的十四阶,芍续忙完已是汗流浃背,肚子的两层皮儿几乎要贴一块儿。他赤着脚,倒水、洗了抹布又忙地跑到厨房。
女老板已经回了房,隐约从厨房还能听到她大声说话的声音。
这儿只有一个黝黑的伙夫,他正往嘴里塞着肉块儿,双手油腻。芍续连忙退了回去,将门半掩,敲了两下,静听屋子里传来一阵忙碌,碗与碗相碰的清脆声、锅盖盖好的声音。等一切安静了,他才推门进去,看着一本正经的伙夫问:“佟姐说给我留的有饭,请问在哪儿放着?”
伙夫本想把这个瘦小子迅速支走,听到女老板的称谓,只得指了一口锅,跟他说:“还剩一点儿米粥,你再不来就没了。”
芍续拿了个碗,打开锅,果真里面只有两大勺米粥,白乎乎地躺在底儿上。他默不作声地盛着,刮了最后一粒米子儿,一碗还没满。于是看着伙夫脸上还沾着的葱花,忍不住问道:“就再也没有一点儿其他的了?一点儿也好!”
“没有,没有,没有!”伙夫不耐烦地挥着手,想把他赶出去。猝然,他看到了芍续藏在乱发中的略带怒气的眼神,心里一颤,像是面对一尊神,只得被他强大的气场所征服。
芍续随是低着头的,但双眼还是牢牢地盯着他,冷冷地看着他。直到这个懦弱的伙夫叹了口气,叫住他,随手从扣着的碗里拿出两对大虾,递过去,摇着头递过去,不发一言。
芍续谢过后就离开了,伙夫倒在原地拍拍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怕这个小子作甚?哎幺幺,我的大虾奥。”
重新返回屋里,珥生还没有起来,她的刘海儿都已经被水弄湿成了一绺儿一绺儿的,看起来有些狼狈。
“珥生,起来吃些饭吧。”芍续轻拍她,这样温柔地叫她起来进餐原来除了父亲,竟真的还有人。
她挥了挥手,打算不吃,但还没有说话,就已经被芍续扶起来了。她只得下床颤巍巍地踱到椅子上,看他端回来的一碗白米粥和两只大虾。
“伙食有些紧,只能吃这些了,不要嫌弃。”
珥生虽没有胃口,但还是用勺子挑了两下,送进嘴里。不过是四五勺,她就再也吃不下了,胃不好还要吃米饭已经难为她了,这时喝些面食才能养胃。
芍续又给她剥了虾,挤出来的卤汁弄了一手。但珥生却是吃不得的,虾的肉虽嫩,但它的身体带着的海味儿还有浓郁的卤药味儿让珥生已经难以消化。
“我都已经吃过了,你不要挂念,还是都吃了吧。”芍续再次将雪白的虾肉递过去,珥生依旧拒绝地摇头,还一不小心碰了他的胳膊,使肉掉在地上。
没法儿,芍续只能端着没怎么动的粥出去了。
他走着,一边想珥生跟他在一起是不是不开心,一边仰脖喝了碗里的所有米粥,倒是把鲜嫩的虾肉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