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嘴角的血
当知道萤的死跟自己有莫大关系以后,珥生就很少说话了,她想不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又不忍去证明自己真的有能够操纵别人的能力,索性封存了吧。这天她问芍续:“我究竟有没有母亲?”
“我也不知道,很难说这不是西那个人的谎言。”芍续已经被允许蜷在床边上,他听了这问题老实地回答道:“不过,我们回到中国一切就好办一些了,可以去问你的亲友邻里。”
“恩。”珥生淡淡地说。
每天阳光正灿烂的时候珥生就走到甲板上看看天空,吹吹海风。刚开始芍续还在后面小心跟着,一是船上人多,怕她被欺负;二是担心珥生心里还没有完全康复,采取些不好的措施;三是出于私心,他愿意跟她站在一起。不过后来司空见惯,芍续便由她去了,自己依然忙活自己的事。这么些天来一向都很和谐,竟还是出了岔子。
“没见你说过话呀,你是哑巴不成?”人群里传来声这话,一听就知道是在戏弄珥生。果然她正站在人群中央,地上碎了一只碗,里面盛着的肉汤撒了一地——虽然她竭力避开人群,但一个浪头打过来,船身不稳,加上身子骨没有好的利索,碰了船上的一个小商人,他的碗还有漂着一层白油的肉汤都跌在地上。珥生想要道歉,但是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件困难的事情,说上一个字就像是揭开一块疤一般。小商人自然不愿意,拦了要逃开的珥生,当着众人的面嘲笑她。
换回来一堆的沉默,这个小商人又开口道:“你不是跟那个瘦子说的挺好的么,怎么现在连句道歉都不会说了?也太不给大爷面子了吧?”
漫长的回国旅程每天都这样在海上飘荡,吃吃喝喝,睡会觉,实在平淡。众人立刻将兴趣投身于这件小事上,并且还有人落井下石,想要把事情闹大:“就是说呢,你一个女流之辈得罪了大老爷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还是劝你赶紧给他道歉吧。不然我看这个贾商人能够放过你?”
“是呀,爷们儿的脸面是你这女子驳得了的?”
“今儿我还真想看看这个女子究竟会不会说话。”
船上的人很快都聚集了过来,你一言他一语,舱里闹哄哄的。芍续在甲板上坐着,他在等待会儿众人午休的时候再打扫里面。但等了好久人们都没有安静,一反常态,像是有什好玩的事发生了。他继续坐在那里,还伸直了胳膊躺了下去,瞧着云朵慢悠悠地飘过。
“你是有病吧?把老子的碗打碎、汤洒掉,就想这么一走了之?”被称为贾商人的男子拽住珥生不让她走,周围一片叫好的声音。想想真是无情,她觉得太过尴尬了,即使有错在先,也失去了开口道歉的冲动,无礼与尴尬都□□裸地展示在人们眼里,像是看一出戏,反正与己无关。
“喂!别冲动!”有人大声喊着,制止贾商人挥起的巴掌,转而说道:“扇这样的女子简直是浪费力气,打了她她也狗屁不懂。”
“你瞧她浑身都是伤的样子,看来没少因为倔头被人打。”
人缝里又飘出来一个声音:“这样的小孩不打是不行的,你瞧瞧吧,打成这样了还不惊心,没有耳朵眼儿的货!”
众人议论纷纷各抒己见,这场闹剧显然成了大家午后的消遣,这比躺着睡觉来的欢快。
“你们都给我消停会儿!该滚哪儿滚哪儿去!”一嗓子尖亮的女声叫得使船都抖动了几下,循声看去,当然是船的主人佟掌柜。没有这股子泼辣,怎么能守得住这船?
她抖动着手里的手帕,踩着天足,三两步跨过来,指着这些男人的鼻子说道:“你们好意思啊?欺负一个姑娘,良心都被狗吃了!”
她的声音极大,震得窗子都有些响,芍续还躺在那里,听见女老板的吼叫,心里不觉为她捏把汗。他才不想去凑热闹,冷冷地闭着眼睛,没有表情,好像周围什么东西都与他无关。然而这话还是飘到他的耳朵里了:“他们姐弟俩容易吗?你们这些老不死的,专拣小辈儿欺。”
芍续坐了起来,想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回到舱里。听起来似乎在为一个女子打抱不平,那么这个船上有多少个女子呢?他一边走一边想,然后低头看看台阶有没有被蒙灰,计算着今天究竟还要擦上几回。他没有想到在这中间的是珥生,她那么沉默还会闯祸吗?所以,当他亲眼看见人群中间站着的女子时,没来由地讨厌这只船,看这些人丑陋的嘴脸,他觉得在森林看猴子比这强多了,好歹那些动物不会如此残忍。
“哎幺,芍续你来了。你妹妹有点小麻烦,赶紧来看看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吧。”佟老板势单力薄,终于看见了惊讶看着一切的芍续,她激动地把他从人群外拉到人群里面。
“怎么一回事?”他眼中只有这么个小人儿。
贾商人轻蔑地笑了一下,目光在他身上来回一通,说道:“这丫头把我的碗打碎了,还不道歉!什么态度!”
芍续当然知道珥生的性格,又挤进人群里去,招呼着让大家都散了。腾出了一些空儿,珥生按照他的示意,先回到他们的房间里去。贾商人激动不已,伸长了胳膊,指着她:“你给我回来,这事儿没完!”
珥生依旧从容地走着,关上门,该做什么做什么。
“你想怎么办?”
“老天,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警告你,她要是以为就这么算了那真是大错特错,反正是绑在一条船上的人,还能”
“你想怎么办?!”芍续调高了声音,重复并且带着不耐烦的口气问。
贾商人更是火冒三丈,挥着手伸出食指,指着地上:“给我跪着道歉!”
“首先,我妹妹是不会跟你说话的,道歉由我来说;其次,跪下是不可能的。”他依然淡定地说话。
“呵呵!”贾商人转过头看看左边的人,再转过脸看看右边的人:“还真是一对没有教养的小孩。”
佟老板很是不耐烦,众人也对这场僵持不下、没有什么看点的吵嘴失去了耐心,佟老板插嘴道:“得了吧,你别得寸进尺,赶紧的,大家伙散了吧,该吃吃该睡睡,今儿晚上,咱打麻将!”
“听童老板的,我接受你代她道歉,反正本人一向懂得教养,肚量又如此之大。”
“失礼了,还请你见谅。”芍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我说抱歉,请你见谅!”反正你要的只是道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珥生难堪才是。
“你说什么?声音好小,贾某人难道上了年纪?”
“我说抱歉,请你见谅!失礼了!”
“哎幺幺,你们都听得见吗?什么蚊子嗡了一声?”
本来就料定这家伙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芍续只得硬吼了出来:“我说抱歉!失礼了!”——毕竟这一路还很漫长,怎么能够让刚愿意出来的珥生因为这件事而不敢出来?如果不道歉的话,他这种无赖一定会继续缠着她吧?
“失礼了!请你原谅!”这声音虽已盖过佟老板平日的吼声,但它已经是嘶哑的了。
“听不见。”
“失礼了,请你原谅!失礼了!请你原谅!请你原谅!”船舱里弥漫着一股尴尬的氛围,刚刚还在叽叽喳喳讲话的人已经变得沉默,芍续每叫一句,就像是有鞭子抽打一下他们的心,贾商人的面目变得很可耻。当然,有这种想法的人仅仅是少数。
不等这人再说听不见,芍续就自动重复着,他心里数着数,又连着讲了20遍才停住声音,与其说是人的声音不如说是声带单纯的摩擦,因为到最后他已经吼不出来了,硬是扯着嗓子顶着气儿喊出来。
20遍一说完,贾商人还没听得尽兴,但芍续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船舱,走到甲板上去了。
没有人跟来,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小子道歉,所以不用道歉。
芍续刚踏出去,就放快了脚步,几乎是倾斜着身体跑到木栏那里,一只手攀着栏,一只手捂着嘴,蹲下去,拼命地咳嗽。从来没有这么用力地嘶吼过,他把身体的所有力量都放在了这薄薄的声带上。出的声儿是极高的,但是现在,他只能忍受着止不住的咳嗽,咳得眼水都积在眼睛里摇摇欲坠。他感觉在吼出最后几嗓子的时候,分明有一股热流爬向喉咙,带着浓郁的腥味。
他嗓子发痒,又干又燥,终于咳嗽出早已淌在喉咙的鲜血。他急忙用手去擦,怕被人看见了,手背还有嘴角都染着这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空气里传来薄如刀片的女子的声音,她清脆地问道。
芍续没有站起来,嘴角还挂着血,猝然看向她,像是有其他小兽进入了另一只小兽的领域,他眼珠向上看着,除了冷酷的目光,他再不给对方任何。
这身穿米色长裙、身上挂着许多细碎铃铛的女子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他的凶恶的眼神而退缩。反倒也蹲下身来,伸出洁白的右手,将他凌乱的刘海儿打理好,放回发后、耳后,把这些散着的发丝简单整理,以至于完全露出芍续平整不饱满的额头、精细的上扬眉,还有充满野性气息的双眸。
她看了看他嘴角的鲜血,任由他扭了头颅,让发丝脱离她的手。然后站起身,不发一言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