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邬雪歌深深看她,两手再次悄握成拳,牙关几要咬碎。
他不发一语,起身走开,踏出内房时还与挨在外边探头探脑、一脸紧张的桃仁丫鬟对上目光。
「姑爷……」桃仁眼里含着两泡泪,强忍着不敢流下。小姐也没唤醒她,她听到声响醒来时,就见小姐被姑爷抱进房里,然后姑爷重重挨了一记掌掴,实在没搞懂前因后果,不知主子们出什么事了。
「进去看看你家小姐。」邬雪歌面无表情地吩咐,等桃仁钻进内房了,他才又举步往外走。
一踏出院落正厅,立在廊檐下,霎时间竟有种「四面八方皆是方向、四面八方亦都不是方向」的茫然感。
他将去的路只能一人独行,隐隐有被某道势力操控之感,倘是必须两眼一抹黑走到底才有摆脱的可能,那他认命了,不再逃避躲藏,只为了……为了或许还能回到这里再续缘分,他可以拿命去换。
有谁立在廊下觑着他。
看见来人,他仍面无表情,那人却似疾风扑至,扬手就想搧他一掌。
他毫不留情地牢牢扣住对方的细腕,湛蓝瞳心微颤,沉声道——
「即便我罪该万死,也还轮不到你耀武扬威。听好了,给我好好照看你大姊,她要出什么事,我捏断你脖子作赔。」
伍紫菀这几晚完全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担心姊姊、担心姊姊肚里的娃娃,几是每晚都会溜过来瞧一瞧,确定姊姊好好睡下了,她才能安眠。
没想到会被她逮到人!
「是谁惹得姊姊这般?还恶人先告状,你还真有脸!」
以为他会怒目相向、反唇相稽,甚至捏得她腕骨格格作响令她痛到咬牙,结果……所有报复她的事都没发生。
鄙雪歌脸色铁青,跟着是一阵白、一阵青,最后甩开她的手。
「照顾好她。」抛下这一句,他轻身功夫一使,身影乍然消失。
中秋刚过,西海大庄就忙起秋收大事。
收获的东西可不仅是药山里的各种珍贵生药,还包括了大庄外边几千亩良田的稼穑。收成了田里庄稼,大庄便能自给自足,也能与邻近部族以物易物,换来上等毛皮和更多的牲畜。
春天至今已过去大半年,西海大庄生活如常,大伙儿按着时节变化辛勤工作,既丰衣也足食,大庄百余户人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
但,渐渐的,有几个词变成不能说出口的禁忌,像是「邬雪歌」、「邬兄弟」、「邬爷」、「姑爷」等等的词,大伙儿渐渐绝口不提,若是提起,也只敢背着当家大小姐在私底下感叹唏嘘个几句。
邬雪歌走了,再无音讯。
伍寒芝其实不怕人提的,事情就是那样,他走了,有更值得珍惜的人、更令他挂心的地方召唤着,所以走了。但她也知,大伙儿怕她伤心难受,很刻意地什么都不问不说。
的确会伤心难受,应该还要好长一段时候,也可能以为复原了、无事了,某一天又突然漫上心头,如此反反复复,即便走完这一生都无法忘怀。
就像秋阳如金的今日,从炮制药场回大庄的途中,她让马夫大叔将马车停在半道,没等桃仁和段大叔过来搀扶,扶着明显隆起的肚子一跃就跳下车,惹得随她一起出来的伍紫菀惊声尖叫。
她笑着安抚,径自走进一大片大麦田里。大麦成熟饱穗,在秋阳与金风里荡出波浪。
她探手撩过低垂的麦穗,欣喜今秋的丰收,想着这一大片麦子收成后可烙出多少饼子?能喂饱多少人?然后……蓦地就想到邬雪歌。
大麦烙出的饼子,里头夹些干酪与果干,一直是他最喜爱的。
她没有费事抵挡那些思潮。想着便想着,痛着就痛着,有一天总能缓和。
「姊姊!」
「小姐,等等桃仁啊,您挺个大肚子别走那么快嘛!」
回眸见妹妹和桃仁丫头慌慌张张跑来,妹妹手里还拿着一顶细藤编成的笠帽,来了就往她头上戴,边帮她系帽带边道——
「说是秋天了,日阳还挺大呢,姊姊都快临盆了还见天的往外跑,都不怕晒坏。」
桃仁在一旁递巾子,猛点头。
伍寒芝由着她们俩戴帽、拭汗,淡淡笑道——
「菀妹像似长大不少,欸,都晓得心疼我呢,姊姊天天听你念叨,都觉得我才是年岁小的那一个。桃仁也是,全跟齐娘像到一块儿了,我稍稍挪个身,你们就惊天动地的。」
桃仁急忙喊冤。「小姐哪是挪个身而已?跳上跳下不说,还想跟着老师傅们进药山,要是在深山里发动了可怎么办?」
「要是发动了就生下来,难不成还憋着吗?」伍寒芝说笑地捏捏丫鬟的嫩颊。
「唔……到时身边应该只有桃仁一个小姑娘,可得请桃仁帮我接生了。」
「哇啊!小姐啊——您不要进山里啦!拜托拜托!小少爷或小小姐还没生下来之前,您千千万万都别进药山啦,咱求求您,求求您了!」合十的两掌不住摩挲,一脸惊惶。
「姊姊总要菀儿乖些,菀儿瞧啊,姊姊才应该乖一些呢。」
「二小姐说得在理……」桃仁小小声附和。
伍寒芝乖了,让她们俩一个负责开路、一个护着身后缓缓往回走,此时却听到段大叔与几名随车的护卫大叔扬声疾呼,要她们小心。
眨眼间,段霙领着人已跃进麦田里,将两名主子小姐以及丫头护在中间。
「啧啧啧,好好的大麦杆子都被踩歪了呀,欸,幸得麦子都成熟了、能收割了,要不岂不可惜了这些庄稼?是说你们这群小伙子急急火火地冲过来干啥啊?老夫仅站出来晒晒秋阳,话还没说上半句呢,你们就拿我当贼匪瞧,个个擎刀抡棍的,有这样对待老人家的吗?」
西海药山民风纯朴,大庄的人又天生好客,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老人,但坏就坏在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青袍老者,他两足是腾在麦芒上的,风一来,麦浪起伏,他身子亦随之起伏,一把好长的白胡子也飘啊飘的。
虽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伍寒芝当家这么多年,多少也练出了点识人本领,这位青袍老者是来意不明,却非来者不善。
对方若怀恶意,多的是动手时机,何况以他显露的这手轻身功夫,怕是她这边的人刀子还没砍上就全被缴下。
段霙应该也瞧出一点门道,所以仅让众人摆出守势。
伍寒芝朝老人微微福礼,从容道——
「晚辈是西海大庄伍家堂的当家,不知老人家仅是路过此地,抑或有什么事特意来访咱们大庄?」
青袍老人捻着胡,频频颔首,自言自语。「是个温柔可人又好脾气的,莫怪那小子明明看出破绽还愿意给人当枪使。」说着,忽而笑咪咪道——
「本想上西海大庄寻你,跟你说说话,岂知这么恰巧,老人家半道遇上你啦。」
伍寒芝颇讶异。「不知老前辈有何见教?」
「见教是没有的,但『见死不得不救』是有那么一个。」老人叹气。
伍寒芝恍然大悟,沉吟了一下便道——
「老前辈是来西海大庄取药的吧?不知那位病家是否已请大夫仔细诊过?是患病还是受伤?只要大夫能确诊,说出个病症来,我伍家堂三百多帖的千金药单所制出的熟药,都能找出来对付的。」
「没错没错,是来跟你取药啊。」老人点头如捣蒜。「那人是既患病又受伤,惨得很,你跟我去吧?」
「……我?」英气又秀气的长眉微凛。
「是啊,就你,伍家堂的当家大小姐,是你准没错。」
「说什么呢?姊姊她哪里也不去!」伍紫菀越听越觉不对。
以往西海大庄没怎么跟江湖人相往的,但自从家里招婿上门,欸,简直是招了尊大魔,凡是跟江湖人士扯上关系的活儿,唔……估计最后都会跟那尊大魔也扯上关系,不大妙啊!
一袖任由妹妹紧紧揪住,伍寒芝神情略显迷惑,仍不失恭敬道——
「老前辈,晚辈并非大夫,对医理所识甚是粗浅,没本事替那位病家看病,不过既然是患病又受伤的话,怕要高烧不退或失血过多,老前辈不如随我回大庄,我先取些退烧、止血的常用熟药让您带回去,可好?」
青袍老人在麦芒上晃啊荡的,表情突然忧郁起来。
「那些药再好,也没你这娃子来得好用,救人一命胜造七座浮屠啊,你不去,他就是死了也要念着你的名字,你与他之间的牵扯哪能轻易了断?你当真不去,他当真死定,连死都不安生,还不够可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