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那些事,那些话,已时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识抚了抚左眉尾的一颗小痣。

娘亲在世时曾一而再、再而三对他说,他的的确确是邬氏血脉,只不过自小遭邬家人苛待的他,很难不心存怀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当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与邬家人毫无血缘牵连,如此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许就能释怀,也许……当年便不会处心积虑选在武林盟比武大会上,让玉镜剑宗出大丑。

他为了让他们邬氏父子在武林同道面前颜面扫地,为了能狠狠砸碎玉镜剑宗招牌,可是费了极大功夫隐藏实力啊……

「你这小子也真够狠,随便这一闹腾,亲爹的门派都能闹垮。」

老人口气不像责备,倒有些「行!咱欣赏你!」的调调儿。

「你那套内功心法确实大奇,但那是域外兽族人才可能练就的本事,其实只有图没有字才对,而图就画在一张羊皮上……呵呵,问咱为啥清楚这事吗?嘿嘿嘿,武林盟里养着一群『包打听』的伙计,又跟江湖百晓生互有往来,百晓生底下那些人脉遍布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好用啊!」略顿——

「你娘亲没能练成,你却练得一发不可收拾喽,兽族人的天赋到你这代再次活起,也算有些盼头,到底没让这偏门至极却又中正浑厚的法门失传……至于多出的那本册子,想来是你娘亲为了你爹,才将域外兽族的武功心法译成汉文写作口诀,并以图相辅,但他无论如何练不成,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可你就是淘气,硬把那册子偷了去,咱瞧着,你爹准要气疯,这下你可开心畅怀啦……」

是,就是成心不让邬海生好过。

娘亲将兽族传承下来的羊皮图给了他,那一个个小图由线条回旋再回旋组成,宛若人体中的奇经八脉,不需娘亲多说,他目光一落在图上,脑门发热发麻,像瞬间开了窍,也不知开哪门子窍,只觉源源不绝的气猛然灌顶,往四肢百骸冲腾,肌筋、骨骼、血肉、毛发……全身上下最最细微的东西全活起。

彷佛以往不过是具行屍走肉,直到这样的无形碰撞,他才真真苏活。

他依图练气,邬海生看重的是汉译口诀,娘亲写下的那本册子对他而言无丝毫用处,他偷出毁去,仅想给邬海生添堵罢了。

那位有些不正经的盟主老大人在他耳边念叨了一大堆,最后的最后,老人重复又重复、强调再强调——

「既然闯上武场打过比武大会,你把各门派的优秀子弟全打了个遍,无论如何,三年后你还得给咱回武林盟亮亮相,谁让你夺了这个武魁首,该担的事儿还得担好喽,你要不回来,那是打我老脸,没把整个中原武林瞧在眼里,届时嘛……嘿嘿嘿,就别怪老夫心黑手狠。」

谁理那老头啊……

什么武魁首?还得回去亮哪门子相?

乱七八糟的活儿,谁爱担谁去担!

漂泊六个年头,从未想过返回中原旧地,那地方不是他的根。

这些年武林盟的人一直追踪着他,是有些不胜其扰,但更教他厌烦的是,时不时有人寻他下战帖,常是在饭馆里打尖、茶棚下小歇,甚至野宿之时,那些人莫名其妙便跳出来自报师门与姓名,说是想与他切磋武艺,还不准他拒绝。

烦!

当年仅是单纯要玉镜剑宗好看,未料把自身也搭进去,惹得一身腥。

直到这两年往域外游荡,走过纵谷与高原,跨过砾原与沙漠,去到极远的西边,销声匿迹,避开许多莫名其妙之人、许多无聊至极的事,日子像才安生了些……

那个什么武魁首的封号,谁要谁拿去,少来烦他!

四周寂静,孤独的气味一向嚐惯,今夜无意间邂逅这片星月,也算有些滋味。

鼻口掩去吐纳,以丹田龟息,功法在体内自在周行。

他头颈放松,全身皆松弛而下,任流沙漫过双耳、漫上颊面与额头、吞了他浓密的发,最后盖去他的唇、他的鼻……

突然——有动静!

埋在流沙中的双眉甫蹙,他的肩臂竟被用力拽住。

身上的细沙啪啦啪啦又沙沙乱响地往两旁泻流。

他动也未动,心火却瞬间怒烧——

这些人扰得他还不够吗

天之涯、地之角,他藏得够深够沈了,还想将他挖出来折腾才痛快吗

偏偏一个赛一个弱,打发这些人究竟得打发到何时?

扪心自问,他也想求败,可若为了日子清静而要他故意认输,实又太折辱自己,就三个字——办不到!

烦啊!

「你还好吗?听得见我说话吗?」嗓声微喘,像出了大力气一时间还没完全缓过来,听得出没半分功底,低幽幽的,略绷的问话让语调添了几分柔韧。

他骤然睁眸,长睫沾沙,几颗细沙还掉进眼里,竟似无感。

清月下,女子一张鹅蛋脸白得润出一层薄光,乌发用素布简单紮在脑后,眉长入鬓,颇具英气的墨眉下生着一双丹凤眼,眼头是润润的尖,眼尾弯弯上扬,不俗不妖,只觉无比的清亮澄明。

他在那两丸澄亮的瞳底瞧见自己,因为她脸蛋就悬在他上方,正气喘吁吁跟一滩流沙奋斗,想把他的头与肩臂先捞出流沙。

见他陡地掀睫,她似乎惊了一瞬,但很快便稳住脸色。

……吓着了吧?他想。

也是啊,他有一双极其诡异的蓝色眼睛,连与他血缘相亲的人都不敢直视。

心底忽涌嘲讽,他面上仍在发僵,作不出表情。

忽而,他削瘦峻厉的下颚被人扣住,欲吸取他的注意力般微用力扳正,那略凉的指很……很柔软,这一扣,彷佛往他胸房里去,前一刻才冒出的什么嘲弄笑讽的,全凝结成团了……

「我手劲不足,没法靠自个儿拖你出来,所以得把你绑着系妥了,才能赶着老米将你拉出,要支持下去啊,你且再忍忍。」她迅速说着,雪颜沈静,甚至略显清冷,但上身却贴靠过来,几将他环抱。

不,不是「几将」,是真的张臂环抱过来,在她花了吃奶力气把他单边肩膀和上臂勉强拖出之后,她以相当迅捷的动作将一条粗绳穿过他腋下,再斜绕到另一边肩头,稳稳系住。

她蓦地起身跳开。

他目珠不由自主寻她而去,眼角余光这一瞥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老米」不是谁,而是一头异常壮硕的骡子。

斜绑住他的那条粗绳,另一端就套在骡子硬颈上,女子赶着骡往后退,鼓舞般不断轻拍骡子的颈和背部,口中亦不断道——

「行的,老米。行的,快出来了,再退再退,用力啊,只差一点点了……」

她鼓动「骡心」的声音并不高亢,是徐缓低柔的,偏有股叫人不忍辜负的味道,像若没为她成事、了结她的心愿的话,当真要内疚到死都不足惜。

努力努力!

壮骡当然不负她所托,与流沙的下陷吸力缠斗几回,终于全须全尾把人拉出。

「你真好。」女子捧着骡子的肥颊揉了揉。「先等等,等会儿再喂你好吃的。」

道完,她丢下骡子跑向他,快手快脚解开斜套在他身上的绳索。

那张雪颜再次悬宕在他上方、映入瞳心,他嚐试着说话,脑子像懵了,只晓得直勾勾盯着人,无语。

「你……没事吧?」莫不是惊傻了

对着那双异瞳挥动五指,对方瞬也不瞬,她一惊,连忙伸手去按他的颈脉、探他的鼻息……怎么会这样

脉动和气息……俱无!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倾身趴在他胸前,侧耳听取他的心音。

心音如鼓,咚咚、怦怦跳得震耳,但口鼻皆无气息……怎么可能

她蓦地记起老人们说过,曾有人因过度惊吓,吓得忘记喘息,一口气若上不来、吐不出,也就没办法纳进新的一口养命气,不出半刻钟,连跳动的心也会因为止息而萎缩,届时不死也得死。

当机立断,她采取老一辈传承下来的方法,扬高臂膀,狠狠的朝那张被惊魇住的脸掴下——

啪!

掌掴声脆响,在这座谷地里造出回音。

她怔了怔,手掌好痛,看着那张被自己扫偏了的峻颜,心头很难不揪紧。

「清醒了吗?」扶正他的脸,她双眸紧盯。

他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许……他在梦里,一个挨揍的梦中。

不只是挨揍,他、他这是被打脸了!

当年他十五岁闯武林盟,各门派高手云集,除了偷袭者,他可都守得好好的,没让谁越雷池一步,而这些年每遇寻他挑战的人,他更是连块衣角衫摆都没让那些人碰着,此刻却是如何了

她、她她……这小娘敢打他脸

见蓝瞳畏疼般缩动,她悄悄吁出口气,仍有些紧绷地问——

「记得自己的姓名吗?你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要她来管?!他……他……

「邬雪歌……」

他听到自己不大争气的声音,没办法辜负她似地回答了她的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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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兽还美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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