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阿姨呢?」陪父亲聊了片刻,江雪见庄淑蕙迟迟不来医院,忍不住问。
「淑蕙跟朋友出国去玩了,我没让人通知她这件事。」江成君解释。「倒是你珠姨坚持一定要告诉你……你怎么这么快就回台湾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在新加坡多待几天,明泽呢?」
「我和他一起吃了顿饭。」江雪淡淡地回应,下意识地躲避父亲的目光。「我想起有篇报告还没弄完,就想早点回来写。」
江成君皱了皱眉,没相信女儿的藉口。江雪对课业一向认真,肯定是事情都弄完了才会出国度假,临时缩短行程不是她的作风。
他福至心灵。「你该不会跟明泽吵架了吧?」
江雪一震,故作云淡风轻地摇头。「没有啊,我们那顿饭吃得很开心呢!」
「那你怎么……」江成君还想追问。
江雪打断父亲。「爸,很晚了,你先休息吧。我去看看主治医生还在不在医院,顺便再跟他聊聊。」
江成君明白女儿忧虑自己的病情,点头应了,江雪体贴地为他盖好被子,又关了大灯,只留下一盏小夜灯。
看着他闭上眼睛睡了,她才静悄悄地离开,带上门。
一走出父亲的病房,江雪再也止不住心海的波涛起伏,翦翦双眸噙着泪光。
她心神恍惚地搭电梯下楼,慢慢地走出医院,户外夜幕低沈,天空正飘落着蒙蒙烟雨。
她坐在医院车道前的台阶上,试着理清纠结成一团的思绪。
爸爸病发了,谢清婉出现了,她想避过的事情依然发生了。
重活一世,她究竟改变了什么?会不会到头来,她什么也不能改变?
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为何老天爷要如此作弄她?
爸爸,会死吗?
前世父亲是在她二十三岁那年撒手人寰,今生……也一样吗?
她还是会失去爸爸吗?那么宠她、疼她的爸爸,还是会早早就离开她吗?
她终究改变不了命运吗?
正当江雪伤感出神时,一把伞忽地在她头顶撑开,为她挡住了细雨侵袭,跟着,一道爽朗的声嗓落下。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她怔了怔,抬头望向来人,那是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握着把大大的黑伞,半长的头发率性地用一条黑色发带紮起来,五官带着一抹野性。
是……杜东元!
江雪骇然瞠眸,杜东元看出她的惊讶,笑着咧出一口白牙。
「我是来看江伯伯的,他睡了吗?我带了水果过来。」他举了举手中的水果篮。
他的解释反而令她更加狐疑。
自从十七岁那年她直截了当地拒绝他后,虽然他们偶尔会在某些社交场合相遇,但都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偶尔寒暄几句言不及义的话,照理说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凭什么来探望她的父亲?
「你怎么知道我爸住院的事?」她质问。
「我当然知道。」他眨眨眼。「今天下午就是我送伯父来医院的。」
竟然是他!
江雪迷惘,今生她最想躲避的男人竟对父亲有了相助之恩,这是……什么样的一段孽缘?
「雪儿,你没事吧?」杜东元倾下身来,关怀地凝视她。「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因为担心伯父的事?」
她茫然无语,而他看她容颜雪白,唇瓣轻颤,湿淋淋的发绺垂在额前,明阵水汪汪地漾着泪光,胸口蓦地一揪。
从来这个大小姐对他都是冷淡苛刻的,高傲得难以亲近,这还是他初次见她这般柔弱无助的模样,可怜得像只迷路的小猫咪。
他不觉稍稍移动伞面更倾向她,宁可自己背后湿透了,也舍不得再有一丝细雨刺痛她的脸。
「我们进去吧!你坐在这儿淋雨会感冒的。」
她没说话。
他握住她一只臂膀试着扶起她,她一震,猛然甩开他的手。
「你别碰我!」她尖锐地喊,那姿态就像遇敌的猫咪竖起全身汗毛。
他既惊讶又有点想笑。「雪儿……」
两道如刃的目光狠狠射向他,他倏地震住。
「不准你这样叫我。」她退后两步,离开他伞下,亭亭的娇躯立在雨中,宁可在风雨里冷得发颤,也不愿靠近他。
雪儿,雪儿,他凭什么这样叫她?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跟她亲近?
她想起前世自己对他无端的迷恋,为了他,她和亲如姐妹的好友决裂,为了他,她一次次地伤害对她万般疼爱的男人。
她真是疯了!为了这么个男人,竟不惜伤害雅岚和明泽,真的、真的是疯了……
可为什么,都重活了一世,她依旧躲不过他?
命运果真是改变不了的轮回吗?老天爷果真是在捉弄她吗?给了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这辈子,我最后悔的就是认识你。
决绝的言语乍然在脑海回响,江雪不觉用力咬唇,泪水纷然流坠,和冰冷的雨水融在一起,在她心头撞出千疮百孔。
见她入魔似的冻立在原地,杜东元霎时有些慌了,她泪雾迷离的眼阵分明是盯着自己,他却觉得她是透过自己看向不知名的远方,看着某种残酷不堪的过往。
她像是被下了咒语,一动也不动,脸色白得教人心悸。
他不禁焦急。「江雪,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江雪没理会他,只是定定地不动,脑海走马灯似的转过一幕幕画面,她想着那荒唐如梦的前世,想着她在那男人宣布与自己一刀两断时,还恬不知耻地说谎骗了他,告诉他自己得了重病,可能活不久了。
「所以你不要丢下我,明泽,不要让我到了最后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你陪着我,好不好?别丢下我。」
她哭着求他,编织着可恶的谎言博取他的怜惜,他果然被她骗了,跟她结了婚,给了她一段幸福甜蜜的婚姻生活。
但谎言终有被戳破的一天,丑陋的现实终究必须揭露,他知道她根本没病时,那狰狞咆哮的姿态像意欲撕裂这个世界的战龙。
他恨她。
那是她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恨意,之前她再怎么利用他、伤害他,他也不曾真正恨过她。
可那天,他是真的恨了,恨不得当场撕碎她。
不用他撕,她的心也已经碎了,在他憎恨的目光下灼伤流血。
难道这样的痛还要再来一次?
一念及此,江雪蓦地撑不住了,身子一软,怆然坐倒在雨地。
杜东元吓了一跳。「喂,你怎样?哪里不舒服?」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听见的只有自己前世心痛的哀号,一声一声,在这苍茫雨夜里回荡。
她不要再痛了,不能再痛了,受不住的,那样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承受不了再来一回。
她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哭了,呜呜咽咽,撕哑地哀泣,如受伤的小兽,似失怙的孩子,一声一声的哽咽,回荡在夜里、在雨里,格外令人心酸。
她哭得不知所以,神魂俱失,杜东元惊骇地在一旁看着,连安慰也忘了。
这样哭着的女人是无法安慰的,低浅的安慰就像想在大海里捞针,像想把云雾抓在手里,是那么可笑而徒劳。
「雪儿……」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沙哑地唤她的名,在她身旁蹲下,犹豫地伸手轻轻揽她颤抖不止的纤肩。
她没有推开他,因为她感觉不到,谁在她身边,谁看着她哭泣,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只顾着沈溺在悲痛欲绝的伤心里。
她觉得自己快溺死了,却没有人能救她,没人能拉她一把。
谁,来救救她……
傅明泽是搭下一班飞机回台湾的。
江雪离开餐厅之后,他心神不宁,愈想愈不对,终究草草编了个藉口向谢清婉告辞,开车赶回自己住的公寓。
果然如他所料,江雪的行李箱不见了,而他送她的熊宝宝也被她一并带走。他顾不得自己只请了两天假,隔天就该进公司上班,简单收拾了行李,拿起护照便直奔机场。
透过朋友查了航班资料,他知道江雪是坐比自己早一班飞机离开的,他没耽搁时间,也立刻买了张机票。
回到台湾,他打手机给江雪,电话关机了,他念头一转,改拨珠姨的手机,这才知晓江成君病发的消息。
「雪小姐还留在医院照顾先生。」珠姨告诉他。
他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没想到他会在医院门外看见她哭得那样绝望而伤心,而且是哭倒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
血流在体内冻凝。
傅明泽僵站在原地,忘了自己没撑伞,江雪在雨中哭着,他就在雨中傻傻看着她。
是因为担忧江叔的病情吗?
他茫然寻思,向来机敏的头脑此刻仿佛也暂时中止了运作,他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想不到自己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