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古市长在百忙中来我们江南县视察、考察、调研、指导，是我们江南四十万人民的荣幸，也是对江南五大班子的鼓舞、鞭策。下面让我代表江南四十万人民向古市长对我们的关怀表示热烈欢迎！”会议开始了。罗书记主持会议。罗书记话音一落，会议室里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古市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象征性地轻轻鼓着掌，微笑着看向四周，嘴里不停地说：“大家好，大家辛苦了！”

会议的议程不多，一是杨县长代表江南县五大班子汇报经济工作，二是市长及市里随行的领导提问了解有关问题。

杨县长的汇报很长，面面俱到，用了一个多小时。首先汇报了几年来社会经济发展成绩，当然是古市长来江河市的几年。其次汇报了新一年工作思路及工作目标、工作措施。最后汇报了工作中存在的问题、面对的困难与下步的决心。

古市长手拿着铅笔，边看汇报材料边听边不时地打断杨县长的汇报，即兴提问。五大班子几十名领导都像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各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县直参加会议的局长主任们，也都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老罗啊，科学发展观，中央提得很响，我们的工作一定要贯彻落实好科学发展观。科学发展观要体现可持续发展，体现又好又快，体现以人为本。”古市长听了汇报后，开始讲话。在官场上，你的职位越高似乎你的辈数越长，而且上级叫下级一般不叫官职。这既体现出领导没架子、话语亲切，又给下级一个台阶，以免上级叫你官职你显得不自然。古市长从不叫罗书记为书记，而叫老罗。叫杨县长叫小杨，不叫杨县长。杨县长与古市长是同龄人。

“小杨啊，说一千道一万，发展是硬道理，不发展没道理。虽然说国家实行了宏观调控，但对于我们局部来说，还是一个大发展的问题。你们江南县仍然要走工业强县的路子。大上项目，上大项目。”古市长习惯性地用手指指点着前面，如指点江山一般，滔滔不绝地说。参加会议的人手拿起笔刷刷不停地在笔记本上记着。

“我问一下，你们去年的三产比是多少？在你们的ＧＤＰ中，工业占多大份额，投资拉动了多少个百分点？”古市长望着罗书记问。

古市长问得比较“经济”，也就是比较专业。这让罗书记、杨县长们都没想到。他们的汇报当中，都是大数字。比如，去年ＧＤＰ是多少亿，增长了多少；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完成了多少亿；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完成了多少；农民人均纯收入是多少元；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是多少元；财政收入是多少亿。至于很细的东西没有多考虑。

由于没做这方面的准备，罗书记、杨县长一时回答不上来，“这个，这个”了半天，“这个”出红脸来。其他参加会议的领导也是大眼瞪小眼。最后，怕冷场，杨县长答非所问地说：“三产比总体上往一三二上发展。工业要占到60％左右。”

“咱们当领导的时刻要做到心中有数。切不可这个那个也许大概可能地一问三不知。你们统计局长来了吗？”古市长扬了扬脸，向会场看去。

杨帆一听问到数字神经马上绷紧了。自己来统计局只了解了江南县人口、面积、财政收入、行政村数等最基本的情况，一些专业数字他还没有去记。在他脑海里“统计数字”的意识还不强。虽然因教职工人数，替人受过，挨了金常务一顿“狂轰乱炸”；因夏粮预产，让张量把增产改成了减产，但他还没有像受钱症一样受到统计数字的难症。他知道将来他要面对统计数字这个难题，但要等一切就绪后再动这方面的心思。

杨帆正脑子乱乱的，一看罗书记、杨县长像挨批的学生一样红着脸，心里慌了。“娘啊，这是我的失职呀！提前我怎么没想到呢？要是作个准备，不至于让罗杨两个一把如此尴尬吧？这数字可是统计部门的专业呀！”

正在自责中，他听见古市长喊统计局长。他一下子愣住了。这时，人大石主任朝杨帆抬了抬头，提醒到：“小杨，市长问你呢！”

随着喊话，杨帆站了起来，由于慌张，手中的笔记本一下子掉到地上。他下意识弯腰去捡，一撅屁股，把自己的凳子撅倒了，哗啦一声。古市长看他胆小的样子，笑了，说了声：“坐下说，别紧张。”其他的人想笑不敢笑。

杨帆捡起笔记本、扶起凳子，仍站着，紧张地说：“我没听清刚才问的啥。”

“坐下吧，我问你，啥时当的统计局长？”古市长问。

“上个月，我以前在人大。”杨帆紧张得答非所问。

“噢”，古市长噢了一声，停了片刻又问：“你知道ＧＤＰ与ＣＰＩ吗？知道百分点与增长拉动吗？”

“我知道，ＧＤＰ就是国民生产总值，也叫国内生产总值，计算方法不同，口径也不同，口径不同叫法也不同。与国际接轨后，现在统一叫做地区生产总值。ＣＰＩ就是居民消费价格指数。百分点就是……”杨帆冷静地回答。

看杨帆答得如此流利，古市长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当杨帆往下回答什么是百分点与增长拉动时，古市长让他停了：“好了，你很熟练。适合当统计局长。”然后一转话题说：“同志们，我们现在是市场经济，发展经济是我们的重任。每一个领导干部必须学习经济知识，掌握经济规律，领导经济发展。如果我们对一些常规性的经济术语就不懂，连什么是产值、什么是恩格尔系数就不知，连农民人均纯收入的概念就不懂，怎样谈抓经济工作呢？！”

说到这儿，古市长看了一眼面前低头不语的江南县的五大班子成员，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诚然，我们不可能有博士、专家那样的水平，至少对常识性的东西、最起码的概念得知道，要说得出，会应用。统计局那个什么局长，啊，对专业就比较熟吗！党中央一直要求我们领导干部要学习学习再学习，增强驾驭经济建设的能力，要把我们的机关建设成学习型机关。希望大家要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人呀，要学到老活到老，学然后知不足！”

“借题发挥，插这么多话。下面，继续说江南县的经济问题。”古市长又喝了一口水，“同志们，消费、投资、出口是拉动经济的三驾马车。对于江南县来说，出口不占优势，你们要作这方面的工作，实行对外开放，进行对外贸易。但，你们要发挥你们江南的优势。虽说国家对投资实行宏观调控，压缩投资规模，防止投资过热，但对江南来说，投资还有大的空间，要进一步加大投资力度，上大项目，上重点项目。如果一年搞它一个二个十亿元的项目，江南就有发展后劲了。当然，上项目，得过土地、环保这些门坎儿。消费又是江南的一大特色，要发展好第三产业……”

古市长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小时。杨帆在心里更加佩服古市长了。他觉得听市长一场生动的报告，受益匪浅，对于如何做好统计工作，在思路上、工作的把握上都受到了新的启发。正在瞎想的时候，杨县长讲话了。

杨县长首先对古市长的报告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古市长高瞻远瞩，是专家型领导，给江南县经济把了脉，“指点了江南县的江山”。其次带头作了自我批评，说平时忙于事务，学习不够，这是失职，是浮躁。最后是表决心，说一定按古市长的指示要求，紧抓经济工作不动摇。这些讲完后，杨县长热情洋溢地说：“我代表江南四十一万人民，对古市长的关怀再一次表示衷心的感谢！”

会议室内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掌声停止后，古市长笑了笑，问罗书记：“你们江南县到底多少人口？你说是四十万，杨县说是四十一万，怎么回事？”

“就是四十万呀？杨帆，你说说，多少？”罗书记用手指了指杨帆。

杨帆在《统计年鉴》上看的就是４０万。４１万这个数他也不太清楚。４０万这个数字全县人民都知道。只要一问江南县有多少人，就如同知道戏里唱的“登封小县”一样，都会顺口答到：“四十万！”

然而许多人都忽视了人口是发展变化的这一点。每年有生有死，自然就有增有减。实际上，虽然实行了计划生育，但每年还有不少“黑孩”出生，人口自然增长率还不低。这两年里人口由４０万增加到４１万是很正常的。

关键的是，两位领导“代表的人数”不同。一个代表四十万，一个代表四十一万。这不闹大笑话吗？传出去了，会说两个领导闹不团结。杨帆心想，这一定是“两办”没把好关，没做到数字统一。很有可能是县委政府两家采用的数字不是同一年份的数字。也有可能是笔下之误，将４０打成了４１，或将４１打成了４０。

不论长短，杨帆觉得脸上特无光、很丢人。听到罗书记叫喊他回答，他只好自作主张地替两个领导“化解”：“现在有几家的人口数字，计生部门一个，公安上一个，统计部门也一个。按《统计法》规定，统计数字是法定数字，而在实际运用上，就不那么统一。咱们平时讲４０万人口，是一个习惯说法。咱们县到底有多少人，那得等下一次的人口普查。”

杨帆是回避矛盾的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两个领导的数字口径，是数出多门，还是一门多数？心里不清楚，只好猜测着胡诌。他的解释没能让罗书记满意，当着古市长和众多领导的面儿，罗书记发火了：“你统计局长是干啥吃的，连个人口数就提供不准？1与0，一字之差，问题就大了。你知道冯玉详失败在一字之差的战争吗？沁阳泌阳，也是一字之差。40与41，也是一字之差。县两办回去查查，问题出在谁身上谁写检查。这不是数不数的问题，是步调一致的问题！”

罗书记火发完了，会议也就结束了。会议结束了，可杨帆的心情没有平静下来。罗书记把这事上纲上线了。是呀，书记代表四十万，而县长代表四十一万，明显比书记的“权力”大“一万”呢！杨帆也知道，统计工作不但是经济工作，更是政治工作。现在一“政治”起来，杨帆有点害怕了，深怕把“故意日捣领导闹不团结”的“政治帽子”戴在他的头上。

会议结束后，杨帆心情沉重地回到了办公室。一坐下就追问综合科是如何给两办提供数字的。统计数字的提供统一由局综合科“一致对外，一门一数”。综合科目前还没有科长，就小万一个年轻人“里里外外一把手”。

小万一五一十地回答：“只政府办要数字了，我按最新提供的。县委办没要数字，不知道他们用的是哪一年的数字。”

杨帆大致清楚，问题不出在统计局身上。他准备向罗书记作个解释。他还没去，下午一上班，政府办就通知杨帆说金县长找他，让马上到他办公室一趟。

杨帆接到电话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了，非挨批评不行。自己不但没给领导解围，让领导在市长面前没面子，而且让人口数字打架。自己捅了这么大个篓子，领导肯定会日刮！”

杨帆提心吊胆地来到金常务的办公室。现在已是下午三点，上班半个多小时了。金常务红着脸，仰靠在老板凳上，看着天花板，双腿翘在桌上，两只脚来回晃着。金常务好像喝了不少酒。一看这阵势，杨帆心里没底。他知道金常务不喝酒清醒的时候，不好打交道，尤其是要钱，比登天还难。酒后如何，他不知道。

“金县长，我是杨帆，你找我？”看金常务没答理自己，杨帆主动问道，“金县长，我是杨帆。”

“噢，杨帆呀？！什么？我叫你？”金常务可能觉得脚放在桌上不雅，把脚放下，“你来了也好。你忙说说，上午的事儿，嗯！多丢人！”

“都是数字惹的祸！”杨帆低着头，不敢大声争辩，“不，是统计部门惹的祸。”

“你咋一点政治敏感性都没有呢？！你不知道一山不容二虎，一个槽里拴不住两头叫驴吗？”不知是金常务是酒后失言，还是酒后吐真言，或者是对两头儿不满，故意说给杨帆听。杨帆也听说过，书记县长两人不毛翘、合不来，今天亲耳从金常务嘴里听到，吓了一大跳。没想到官场深如海呀！

“喝多了，算我胡说。”看杨帆不说一句话，金常务似乎酒醒了一些，忙改口说，“这样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历来没有呀！”

“我们一定接受这次教训。”杨帆怯怯地表态。

“以后注意啊，统计部门是个服务部门，一点不周到就是你的失职。１、２、３、４、５、６、７、８、９、０，就这十个阿拉数字，再弄球不好，你统计局长就不要当了！”金常务似训又没训地说。

这不训之训让杨帆感到很难受，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吞吞吐吐地答：“今后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去吧，写个检查交上来，给罗书记、杨县长一个台阶下。”金常务站起来，拍打一下身上的灰，然后，对着杨帆。

杨帆就像金常务拍落的灰尘一样，应了声“是！”，就灰溜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