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双杰
经过海盗联盟大肆洗劫,加之朝廷发出禁海命令,数十年来始终兴盛繁荣,堪为福建之冠的月港不禁显露出颓败之意。月港商人忧愁却不绝望,他们期盼着明年局势能够有所改变,然而他们不会想到,月港从此以后再无翻身机会,一度霸占整个海洋的漳州人亦随之沉沦,取而代之的是晋江安平和泉州人,只因为那个令所有漳州人切齿的名字。
月港萧瑟的街头,缓缓行来三个少年,当先者十七八岁年纪,身穿青布衫,头缠着一条白巾,较一般闽人高出半个头,体格健壮有力,其人长得并不如何英俊,但鼻梁挺宜,额头宽阔,尤其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格外有神。左右两人和他年龄差不多,一个紫红脸膛,五官平凡,气质沉着,一点也没有少年人的浮躁之气。一个嘴唇极薄,颧骨突起,将双目挤成一条缝,予人阴险狡诈之感。
三人乃是结拜兄弟,为首者名叫张耍,今年刚满十七,本是漳州府平和县人,幼年父亲早亡,被诏安县官陂族人张益台收为义子。张耍自幼聪明好动,顽皮异常,张益台为让他安分一些,聘请名师教他习武,谁曾想他武艺有成,更不安份,整日在外面勾搭一群狐朋狗友,惹是生非,张益台固然为官陂一带首富,威望不小,渐渐亦感到力不从心。
张耍寄居张益台家,随着年龄渐长,心里也是越来越不痛快,总觉得被束缚了手脚,不久前他在外面与一人冲突,失手将其打成重伤,便借着机会辞别张益台。离开家乡。
那气质沉稳的叫做郭义,和张耍同龄同乡,那显得奸诈的叫做蔡禄,比两人小一岁。张耍少年多金,武艺出众,四方好事少年皆乐意奉他为首。不过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看出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张耍狼狈逃出家乡,惟有郭义、蔡禄二人对他不离不弃。
郭义沉声问道:“大哥,我三兄弟真要出海投奔黄六爷。”
张耍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他堂弟张云龙传回家书,声称他已在一处寺庙安顿,一切安好,让家人无须担心。然而在给张耍的信里张云龙却不再隐瞒。娓娓道出实情,目前他正在黄辰船上“做客”,抱怨黄辰虽待他极好,可他一心向佛,屡次提出离开都被对方拒绝。
张耍平日有意关注各方好汉,自然知道黄辰是谁,那可是可以和郑芝龙相提并论,南海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对张云龙的情况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他失手伤人,远离家乡。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时候,想到了张云龙,决定出海投奔堂弟,说不定能在黄辰手下混出些名堂。
张耍扭头问蔡禄道:“老七,事情都打听准了么。”
蔡禄眯着狭长的眼睛道:“此事何须特别打听,月港谁不知道西城“龙门客栈”是黄六爷开的。专招四方人才。这名字起的好生大气,龙门、龙门……鲤鱼跃门,过而为龙。”
这名字很符合他的胃口,张耍大笑说道:“好名字!我三兄弟便做一回跃门之鲤。”
郭义、蔡禄齐齐点头。
行至富丽堂皇、人来人往的龙门客栈前,张耍站在外门稍加打量。举步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跑上前,哈着腰道:“三位小爷,住店还是用饭?”
张耍没有理会伙计的殷勤,径直走到台前,身材肥胖的掌柜念念有词敲打着算盘,眼皮也没抬一下,口中说道:“吃饭自己去找桌子坐,住店每人缴纳店例银三钱八分。”
“既不吃饭,也不住店。”张耍两臂趴在台上说道。
掌柜听了忍不住抬起头,冷眼打量张耍三人,说道:“不吃饭不住店你们来这里作甚?诚心捣乱是不是?再撒泼,休怪我让人把你们赶出去。”
“亦非捣乱,我等是来入伙的。”张耍点明来意。
掌柜圆圆的一张脸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入伙?入什么伙?我们客栈暂时不招伙计,快走、快走……”
张耍不由沉下脸道:“掌柜的是不是看不起我等还是怎的?别人能入伙,为何我们不能。”
掌柜闻言立时失笑,缓缓把账本一合,问道:“你有什么本事,说来给我听听。”
“本事,小爷本事大了。”张耍一脸自傲道:“小爷在家乡有个名头,叫做“奔雀”,十个八个大汉我反手可灭,这等本事如何?”
掌柜冷笑一声道:“姑且不提武艺真假高低,我且问你,你会打枪么。”
“打枪?打什么枪……”张耍脸现茫然。
“去去去,快走,别耽误我做事。”掌柜不耐烦地挥手道。
“……”张耍本想试试以自己的本事入伙,如今被人拒绝,面皮涨得通红。
蔡禄生怕大哥管不住脾气引起冲突,赶忙出言道:“掌柜的,敢问你可认识张云龙?”
“张云龙?张云龙是谁?不认识。”掌柜脸上更显不耐。“我警告你们,莫要再继续纠缠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赶紧走。”
蔡禄见掌柜神情不似作伪,提醒他道:“张云龙便是黄六爷身边的那位小和尚,不知你可否知晓。”
掌柜一愣,想起黄辰身边确实有一位黄衣麻鞋的小和尚,只是姓甚名谁却不知晓,他的地位接触不到那个层面。掌柜收起不耐,郑重地问道:“你们和那位小师傅是何关系?”
蔡禄指着张耍道:“我大哥是张云龙的堂兄。”
掌柜顿时站起身来,干笑着说道:“哎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咧!——小兄弟怎么不早些说,否则岂会生出这些事端。”
张耍阴沉着脸不语,蔡禄说道:“这里说话不甚方便。”
掌柜连连点头道:“对、对,你看我这把老糊涂,三位小兄弟莫在这里占着,快请随我入后堂一叙。”
沏茶、上点心、说贴心话。掌柜为弥补错误,好一番忙碌。
张耍心中之气渐消,说道:“这次我是带着兄弟来投奔堂弟,不知掌柜可否送我等去烈屿。”
掌柜说道:“三日后便有一艘船去往烈屿,到时小兄弟随行便是。”
“好。”张耍点点头。
掌柜又陪三人一会儿,以前堂有事为由告辞。
张耍拿起点心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什么东西。”
“大哥消消火。”蔡禄劝道:“大哥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郭义点头附和道:“老七说得对,大哥犯不上和他计较。”
张耍哼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嘴脸。”
蔡禄说道:“大哥,外间终究不比家乡,你也要收收脾气了。”
张耍不以为然道:“我张耍生性便是如此,能改早改了。”
蔡禄与郭义相视一眼,不禁苦笑。
三日后,张耍兄弟三人乘坐一条八丈鸟船离开月港,驶往烈屿。张耍看到船上同行之人。反应过来自己八成是错怪了掌柜,这里面的人大多有一技之长,几乎没有单凭武艺进来的。为何黄辰不招四方好汉而招收无用的工匠,张耍抓破了脑袋也看不懂他的意图。
“大首领,我早已寄身缁流,无意红尘之事,你强留住我又有何用,只是白养着一个闲人。不如放了我。”这日张云龙抓住机会,再次请求黄辰放他离开。一年来他孜孜不倦的努力。可惜黄辰始终不肯答应。
黄辰笑着摇头道:“你这小和尚真是好没良心,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是一心想走。”
张云龙双手合十道:“我亦知大首领待我极厚,可我心在佛门,与大首领无缘。”
黄辰现在依旧缺人才,却不像去年那么紧迫。而且通过一年的观察,张云龙的确心志坚固,难以动摇,强留着他也没什么用,黄辰张了张口。正准备答应,彦次郎敲门而入。
“何事?”黄辰询问彦次郎。
彦次郎面色古怪道:“月港本月之船到了,里面有三个少年人,其中一人言称是张云龙堂兄。”
“找你的。”黄辰似笑非笑道。
“……!”张云龙听到“堂兄”二字顿时懵了,一干堂兄里,只有张耍知道自己的下落。
黄辰又道:“别愣着,你堂兄来投奔你了。你去接他,然后带来让我瞧瞧。”
张云龙脸色一苦,急匆匆奔往口澳。
两兄弟碰面,张耍拍拍张云龙的肩膀道:“小龙,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见堂兄一副轻松的样子,张云龙急得直跺脚:“阿兄,我这陷身泥潭,想脱身都脱不了,你怎么还往里面跳。”
张耍笑着说道:“你兄我在家乡伤了人,犯了事,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你了。”
张云龙亦知堂兄是个好勇斗狠的脾性,叹道:“阿兄,你呀你……”
张耍大笑,接着为张云龙介绍道:“我二弟郭义你认识,他是我新近结交的七弟蔡禄,和你同龄。”
张云龙与郭义、蔡禄简单打过招呼,对张耍道:“适才我正和大首领在一起,大首领听说你来,要见你一面。”
“黄六爷要见我?”张耍没想到一来烈屿就有机会见到黄辰。
张云龙忍不住提醒他道:“大首领对“六”字有忌讳,阿兄到时莫要说漏嘴了,惹大首领不快。”
“我知道了。”路上,张耍好奇地问张云龙道:“小龙,黄六……黄爷当真如传言一般,只有十九么。”
张云龙点点头道:“没错,大首领堪为海上第一青年俊杰,无人可与其比肩。”
张耍不由心驰神往,去年黄辰崛起之时才十八,仅比他大一岁,这等年纪投身海上,注定会被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黄辰却能力压群雄,心智手段之高,委实难以想象。
蔡禄出言问道:“张兄弟,黄爷为人如何?”
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黄辰。张云龙摇摇头道:“难以形容,日后相处便知道了。不过你们可以放心。大首领绝对不是坏人。”
蔡禄险些笑出来,他很想问问张云龙,他是怎么来区分好人和坏人的。
迈入黄辰居所大门,张云龙示意几人禁声,走在前面领路,张耍三兄弟心里忍不住紧张起来。一路穿廊过院,时而能够看到一队队身披铠甲,手持利刃、火器的精良卫兵,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浓浓警惕之色,仿佛只要一个表情不对,便会将他们格杀当场。
张耍口干舌燥,头冒虚汗,心道:“果然是纵横海上的大海盗,好生威风!”
转三两绕。行入一栋宁静的院子,张云龙带着三人来到门前,对把守在门口的彦氏兄弟道:“烦请通知大首领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不用了,进来。”黄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张云龙回头递给张耍一个眼神,当先入门,张耍紧随其后,郭义和蔡禄则被留在了外面。
张耍视线一凝。屋子里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和他年龄相当,方面大耳,天庭饱满,目光沉静又蕴含着一缕锋芒,犹如一把匿于鞘中的绝世宝剑。坐着的青年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发黑如墨。挺鼻如峰,双目温润含笑望着他。座中之人正是黄辰,站立之人则是甘辉。
张耍哪会分不出谁是黄辰,拜道:“见过黄爷。”
黄辰对张耍第一印象还不错,笑道:“你就是小和尚的堂兄。叫什么名字。”
“回黄爷,我名张耍。”张耍抱拳回道。
“张耍?谁给你起的名字。”黄辰哑然失笑,他以为张云龙的堂兄,怎么着也要叫张云虎、张云凤、张云鹤之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名字,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张耍尴尬地说道:“我幼时顽劣好动,家中便为我取了张耍的小名,长大后一直没换。”
黄辰点点头,又道:“你怎么会来投奔。”
张耍说道:“我家乡有一人,仗着一身的本领,平日里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我看不惯他的作为,将他打成重伤,不得已逃离家乡。”
黄辰笑问道:“哦?这么说你的武艺很厉害了?”
“我在家乡有个名头,叫做“奔雀”,黄爷从称呼上当可猜出一二,非小……人自夸,寻常十个八个汉子近不得前。”张耍一时得意,差点冒出一句“小爷”来,所幸及时收住了嘴巴。
“真有那么厉害?”黄辰不信随便一个少年就有甘辉的本事。
张云龙插话进来道:“我的本事便是和阿兄学的,阿兄武艺胜我甚多。”
张耍说道:“黄爷若是不信,我给你露几手瞧瞧。”
黄辰扭头看向甘辉,问道:“有兴趣和他过过招么。”
甘辉点头道:“好。我替大首领试试他的身手。”
听出甘辉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在意,张耍顿时不干了,平安、诏安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张耍的厉害,哪肯被人小觑,冷声道:“这位兄弟,空手对招还是拿家伙对砍,随你挑选。”
甘辉可是从海盗堆里硬生生杀出来的人,没有理会张耍的挑衅,口中说道:“张耍兄弟此番来投,日后大家便是自家兄弟,见血恐不太好,还是空手对招。”
以为甘辉怯了,张耍哼道:“依你。”
屋中四人先后走出房门,站在外面的郭义、蔡禄一看气氛不对,急忙问张云龙道:“张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云龙面色凝重道:“阿兄和甘兄弟比武切磋。”
郭义长舒口气道:“那就好,大哥赢定了。”
“那可不一定。”张云龙平日没少和甘辉切磋,连他十招都接不下,阿兄武艺虽高,未必是甘辉的对手。
郭义、蔡禄丝毫不在意,他们对张耍的武艺信心十足,同龄人中绝对没有人能战胜他。
两人站立场中,张耍敷衍的抱了抱拳,说道:“甘兄弟先出手。”
甘辉缓缓摇了摇头道:“远来是客,张兄弟先请。”
张耍懒得再和他多说废话,双腿弯曲猛力一弹,身体如同猎豹捕食般射出,劲力沿着肩背贯于右臂。直至拳头,对着甘辉面部狠狠砸去。
面对飞扑而至的张耍,甘辉不退不避,反而踏前一步,右手五指捏拳发出一记势猛力沉的窝心炮。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张耍见对方后发先至,拳力刚猛,必是身怀绝力之辈,不宜与他硬碰硬。想到这里,张耍脚尖一点地面,身形陡然偏离原定轨迹,闪向侧面,避开甘辉拳锋的同时,左腿横扫而出。直奔甘辉头颅。
甘辉收拳、拧身,左臂生生抗下他的一腿,身形稍稍一晃,紧跟着右拳再度轰然炸出。
全力一腿居然未能逼退对方,张耍大感意外,急忙掠向一旁,利用矫捷的步伐游走。
张耍四处游走,甘辉不动如山。此时两人眼中只有对方,再容不下他物。
黄辰难得露出几分认真。张耍能不能胜过甘辉且不提,但肯定比他要厉害一些,这个结论让他有些郁闷,他练武不可谓不勤,以前在大陈山时常自认为同龄人无一能及,谁知道来到福建沿海。碰到的少年一个比一个厉害,若是深入内地,那还了得?
“大哥的对手实力不容小觑啊。”郭义皱起眉头道。他和张耍同龄同乡,两人可谓从小玩到大,他还是首次见到有人能把张耍逼得变成“奔雀”。
“大哥绝不会输。”蔡禄对张耍崇拜不已。坚持认为张耍不会输。
张云龙说道:“我去年离开家乡的时候,阿兄还没现在这么厉害,看来与甘兄弟有一拼之力。”
张耍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抓到一次甘辉的疏漏,脚步连点,掠至近前,拳掌快速而凌厉的轰出,如同雨点般落向甘辉周身各处,且其攻势一经展开,连绵不绝。甘辉面容沉着,他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刮骨切肉的刀子落到身上都未能让他皱一下眉头,何况区区拳脚,双臂挥动,将张耍的连番攻势尽数劈开。
张耍久攻不下,心绪出现了一丝浮动,甘辉抓住机会,瞬间反击,右拳击穿张耍的遮拦,印在了他的胸膛上。
张耍“噔噔”退了四五步,胸口憋闷得几乎快要炸开,喉咙一甜,口腔登时带了几分咸腥。
阮进没有追击,留在原地抱拳道:“张兄弟,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如何?”
张耍勃然大怒道:“你打了我一拳,便要到此为止,你是觉得赢定了还是见好就收?”
此人真是不识好歹。阮进面无表情道:“我是一片好意,听不听随你。”
张耍以实际行动作为回答,右脚用力一跺地面,身形弹起,飞扑甘辉,两人很快又缠斗到一起,由于此番张耍是含怒出手,一时间攻势极猛,看似大占上风,实则甘辉守得滴水不漏,拖到张耍气力接济不上,甘辉立马施以还击,右拳击中其胸,再度将他震退。
甘辉依然不追击,抱拳复问道:“张兄弟,到此为止如何?”
连续两次被甘辉击中胸口,特别是最后一次,若甘辉有心伤他,他绝对要吐几口血。张耍自知不是此人对手,再战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抱拳回道:“甘兄弟武艺高强,张某甘拜下风。”
“啪啪啪……”黄辰一边鼓掌,一边对张耍道:“精彩,甘辉武艺我早已知晓,你能逼得他采取守势,着实不易。”
“输了就是输了。”张耍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只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摆在同龄人的手里。
黄辰微笑道:“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我相信张耍兄弟日后必然前途无量,不过张耍这个名字有些不好听,不如添加一横,改成张要如何?”
“全凭大首领做主。”张耍没意见,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张要。
黄辰并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甘辉、张要两位少年,正是日后郑成功的左膀右臂。当然他们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不会再战死于南京城下,他们将会成为黄辰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扫平一切阻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