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幽灵山庄（一）

月色凄惶。

在幽灵一般的月光里，有一个隐隐约约，凄酸得令人洒泪，但又不寒而栗的女音，在细细声地唱：“……月色昏，夜色沉，幽灵府内，日月无光，又添无数魂……”这歌声飘过院宅，飘过小溪，飘过树林，始终似断非断。

在这林子里，有一团熊熊的野火正在燃烧着，火堆旁或坐或站的有三个人。这是三个虬髯怒目的大汉，三匹马就停在附近，用蹄儿拍踏着地面，用马尾拂拍着背脊，来赶走绕飞在它们身边的苍蝇。

那三名大汉，一人聚精会神在火边烤着肉，看他背上的弓箭，显示出烤着的是猎物；另一大汉在啃着一块烤熟了的肉，津津有味，还有一名大汉枕着手，仰天而躺，像沉思着什么。

天地无声，烈火熊熊，而那歌声，却不住地飘来。

那吃着烤肉的那名大汉忽然浓眉一展，“啐”地吐了一口浓痰，怒道：“巴拉妈子，半夜三更的，唱什么鬼歌儿，要是给老子逮住，先乐她一乐。”

那烤着肉的大汉道：“奇就奇在歌在人不在；刚才俺到林子里外转了七八个圈儿，歌声断不了，却鬼影儿也没一个，邪门，邪门！”忽地“啪”一声，打了自己一掌。

那吃着肉的大汉吓了一跳，道：“老三，你干嘛打自己的耳刮子？久没揍过，头皮发痒了？”

那烤肉汉子笑骂道：“去你妈的，俺是打苍蝇，怎地这儿附近七八十里，苍蝇这劳什子的多！”

那吃烤肉的大汉半晌没有作声，忽然又道：“嗨，老二，干吗今晚连屁也不放一个？”

那躺着的大汉道：“我在想着东西……”

那吃烤肉的大汉不耐烦地道：“什么鬼主意？看你乐不乐，愁不愁似的——”

那躺着的大汉一跃而起道：“大哥，今夜做不做买卖？”

那吃烤肉的汉子一呆，道：“这里是红梅山庄外面，里面不知死了多少人，咱们哪敢做买卖？”

原来这三名大汉，是有名的“吕梁三杰”，乃是山西南部吕梁山一带的巨盗，老大“神刀震关西”霍元龙。老二“梅花枪”史仲俊是个瘦瘦长长的汉子。老三“青蟒剑”陈达海短小精悍，原是辽东马贼出身，后来却在山西落脚。三人的武功都不弱，是《白马啸西风》里面的反派高手，杀死了主角的父亲“白马李三”。三人都是角色玩家，练的是“恶人路线”，不知有多少武林好手、镖师护院，死在霍元龙的大刀、史仲俊的梅花枪、和陈达海的青蟒剑之下。

当下陈达海道：“大哥，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昆仑后山一带，有座‘红梅山庄’吗？”这回史仲俊抢着道：“有，据说还是武林江湖三十六‘洞天福地’之一，山庄后山的万丈峡谷里面就是张无忌埋书处，其中有至高武学‘九阳真经’。这‘洞天福地’每年正月开放一个月，不知有多少江湖人物赶来碰运气，期间就在这红梅山庄落脚。这红梅山庄的主人朱长龄，也是西域巨富，只看这山庄绵延数里，有几百幢华彩大厦……”

霍元龙却沉着脸道：“不行，咱们‘吕梁三杰’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么？这‘红梅山庄’的庄主朱长龄，乃射雕五绝中‘南帝’的武功一脉，精通一阳指。再说，现在已经是十二月，说不定一些打‘洞天福地’主意的人已经提前入住山庄，咱们江湖名声太差，如果碰上正道人物，只怕是羊入虎口。凭咱们三人的道行，也配打‘红梅山庄’的主意吗？”

陈达海却摇手笑道：“大哥有所不知，这‘红梅山庄’现在变了‘幽灵山庄’啦！”

霍元龙奇道：“这话怎么说？”

陈达海侃侃而道：“据说一年前‘红梅山庄’已遭大劫，全庄上下，无一幸免，究意是遭到什么人的毒手，则不得而知，听说死在庄内的人一个个瞪目毗牙，死状极惨，血被吸干，尸首残碎，所以人人都说，‘红梅山庄’闹鬼就成了‘幽灵山庄’了。”

这时歌声忽断，风声萧萧烈火似明似灭，树林虫鸣大盛，史仲俊有点心惊胆战，道：“三弟，你别吓唬人。”

陈达海笑道：“怎会吓唬人呢？去年正月‘洞天福地’开放时，有数百江湖人物赶来红梅山庄投宿，却发现红梅山庄’已遭大劫。我听说那些把‘幽灵山庄’里尸首抬出来的人，都说庄内的财物，丝毫不乱，全部东西都摆在那儿，丝毫无人动过……”

史仲俊大喜道：“既是庄内无人，山庄家财千万，我们正好下手！”

陈达海却摇手道：“二哥勿躁，这山庄确是有些邪门儿，一年来，如咱们兄弟这般动过这庄子脑筋的人，少说也有上千人，但一入山庄，如泥牛入海，没有消息，据说有些人的尸首发现在山庄后山上，被剖腹刮心，通体苍白，咽喉上有两个齿印，连血都被吸干——”说到这里，寒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突。

霍元龙却冷笑道：“三弟，怎么你也信起邪门来了？管它人还是鬼，只要山庄的死鬼庄主不在，老子一把神刀，叫他是鬼也给俺劈了！”

陈达海笑道：“大哥神威惊人，自是不怕，再说那些进入‘幽灵山庄’的人，比起咱们三人，只怕连大哥你三刀都接不下，咱们兄弟今晚亲自出手，自又不同。不过，这‘幽灵山庄’邪门儿是马虎不得的，那些宵小进入‘幽灵山庄’，力不如人，被豺狼吃了也不一定。可是那些曾进入过‘幽明山庄’的抬尸首的江湖高手，也纷纷大叫一声便莫名其妙地死了。这么一来，‘幽灵山庄’就成了鬼域之地，‘幽灵山庄’闹鬼一事，更是确实了——”

史仲俊颤声道：“既是如此，咱们就免去惹‘幽灵山庄’了。”

霍元龙吼道：“老二，放着金银珠宝不要，你少给我丢人。”

陈达海却道：“大哥莫怒，要是我不敢去，也不必在你面前提这庄儿了，不过咱们得步步为营才好。”

霍元龙大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三弟！就算朱长龄未死，俺也可以挡他几刀，胜之不易，要逃却也不难，老二，你去是不去？”

史仲俊苦着脸道：“二位都去，我怎敢不去！”

霍元龙畅笑道：“谅你也不敢不去！对了，老三，山庄在何处？”

陈达海遥指道：“靠近了，就在林外。”

霍元龙晃一晃手中大刀道：“好呀，今晚俺要砍鬼了，呼，呼，呼，一刀一只鬼，哈哈哈，咱们打马就去！”

三人三骑，奔行如飞，不消一刻便到了林子外面，只见一角飞檐，挂在树林天外，“吕梁三杰”互顾一目，即策马出林，只见一座气势沉雄的大庄院，出现在眼前。这座庄院建于密林与绝崖之间，沉沉大度，气势非凡，只是荒于修建，所以已显得鬼气森森，三人勒止了马，那似断非断。似喜若位的歌声，又在三人的耳边响起。

“……月色昏，夜色沉，一入幽灵，永不超生，可怜无数魂。”

霍元龙霍地跃下马来，叱道：“吵得人好心烦，咱们这就进去。”

史仲俊听了这歌声，心目中着实有些儿发毛，当下道：“大……大哥，真的要进去呀？”

陈达海忽然道：“也好，大哥，咱们就留下二哥照顾马匹，免得咱们进庄，马儿反给人偷了，那时几箱珠宝，要搬出极难，二哥，若是我和大哥出不来了，你就远远逃掉好了，永远也不要来这儿，反正连我和大哥也非其人之敌，你去了也是送死。”

史仲俊巴不得不必进内，眼见偌大一座庄院，阴风阵阵，寂静无声，当下道：“我守候两位便是。”

霍元龙冷笑道：“你多给我留点神。”望了史仲俊一眼，三手两脚的，爬上了墙壁。

这“幽灵山庄”的院墙，足有丈来高，异常坚固，纵是“吕梁三杰”轻功不弱，也不能一纵而上。

史仲俊眼看大哥和三弟上了墙头，向墙内打量了一阵子，便跃了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了。

史仲俊眼巴已的等着，寒风吹来，树叶沙沙，几次都几乎以为是有人在他背后头上吹气。等了一个更次时分，霍元龙和陈达海都没有出来，院内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墙高，史仲俊也看不到院内发生了什么事。

史仲俊硬着头皮等下去，又是一个更次了，里面还是一点声息也没有。按理说，就算霍元龙和陈达海要偷整座庄院的钱财，也早应得手了，纵或霍元龙和陈达海遇敌，也总该有点声息呀。史仲俊想想，十分不对劲，陈达海叫他独自先逃的话又响在耳边，不过史仲俊还算是重义的汉子，一想多年来三兄弟横行江湖，若两个兄弟已身遭不测，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想着想着，史仲俊一咬牙，拔箭便射，“飕”地一声，箭头嵌入墙上，箭尾系着长绳，手执绳子，一下子便拉上墙头，往下一跃，便消失在墙内。

不过他一跃入墙内，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恐已极的惨叫。这一声惨叫过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声息。“幽灵山庄”仍一般静寂无声，也没有人从里面出来过，山后偶然传来几声惨烈的狼曝。

“幽灵山庄”依然如一座巨无霸地立在山壁之上，黑暗一片，了无声息。

从此，再没有人见过“吕梁三杰”。

墙头上的绳子，以及利箭，渐渐因风雨侵蚀，绳子已长满了青苔，利箭上生满了锈。

晨阳的光辉，自树缝问撒了下来，照得令人浑身舒泰，很是好受。

林子里，有盈满朝露的野草，雾湿枝丫。

忽然一阵蹄声，急传而来，显然赶程飞快，顷刻已驰过林子，奔出林外，猛然勒住了马，这一共四匹马，在急驰中仍被一勒而止，而且四匹马毫不惊乱，可见马上的四个人，膂力奇大，兼且配合无问。

马一止，马上跃下四个壮年僧人，宽袍大袖，走动之间霍霍生风，四人虽体壮力大，但落马一跃。竟不带一丝声响。

这四名僧人，在“幽灵山庄”门前停下，四顾左右，忽听林里一阵长笑，并有人朗声道：“少林达摩院龙、虎、彪、豹四僧，果然名不虚传。”只见一名白髯老翁，拄杖行近，这老翁虽年事已高，但双目炯炯有神，手中所持的，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的拐杖，老翁提起来却毫不费事。

这老翁身旁有两个人，一人年约四五十岁，长眉黑髯，样子十分刚正，另一人约二十余岁，但样子十分世故，却又谦和冲虚，文士打扮。

那四名僧人齐齐向三人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等来迟，尚请翁施主莫怪才好。”

那老翁笑道：“这次是老夫相约少林、武当二派高手相助，自应先到此地相候，令四位劳碌奔波，老夫已心生不安，何敢怪罪；哦，对了。”那老翁指着那脸容刚烈的人道：“这位是‘十绝追魂手’过之梗先生，那位就是‘笑语追魂’宇文秀字文学士，你们彼此，大概早已见过了吧！”

少林四僧鲜出江湖，当然并未见过二人，不过曾听说河南有位秀才，文武兼备，但最喜收集民间异事，据说为此而撰写专书，这人似乎便是眼前这位“笑语追魂”宇文秀；另外江湖有一性格刚烈的好手，叫做过之梗，有十种绝技，在江湖上已大有名头，眼前这人，显然便是那“十绝追魂手”。当下四僧虽自视甚高，也十分恭敬地向宇文秀及过之梗合十为礼。

过之梗只冷冷的一点头，道，“我跟你们来意不同，我是要到这鬼宅中找到年前盗走我家中财物的三个大盗来处死，我们可以不必打交道。你们还婆婆妈妈不休，我自己可要进去。”

宇文秀却恭恭敬敬还了一揖，向过之梗笑道：“过兄，此言差矣，要知道这所‘幽灵山庄’里，奇案迭生，朱长龄一家上百口，也死得不明不白，继续下来，不管是寻访朱庄主的还是偷入庄内盗物的，都一一暴毙，或下落不明，弟撰写‘沧海搜秘录’，正需亲自目睹这等题材，可是眼见连朱庄主这等人也遭不测，弟也不敢贸然入庄，过兄若太急躁，不是自甘冒险么？再等武当三子来，咱们并肩入庄，纵对手再强大，咱们也可有个照应呀。”

过之梗的脾气最为躁烈，原来他年前家中被盗巨额财物，后查明是“吕梁三杰”所为。过之梗为人刚烈，行事十分严正，却让这“吕梁三杰”踩上门来羞辱一番，于是下令杀之不赦。可是“吕梁三杰”十分机警，连夜脱逃，一路上奸淫杀戮，无所不为，过之梗与座下七名弟子分头追踪，知道这三人乃逃往西北昆仑山一带，月前听说“幽灵山庄”院墙上有一支箭及绳子，乃“吕梁三杰”所制的独门箭及绳索，当下赶至“幽灵山庄”意图看个究竟，若“吕梁三杰”要是死了，那也罢了，若还生存，则非亲手毙之不可。可是途中遇到了宇文秀，宇文秀闻说“幽灵山庄”闹鬼，而过之梗又是赶去严惩盗贼的，于是宇文秀便要去跟在后面，看个究竟，来到“幽灵山庄”门口，却遇“铁拐”翁四先生，翁四也是为“幽灵山庄”而来的，翁四要求宇文秀与过之梗及少林、武当派高手齐至后，才一齐进入“幽明山庄”，宇文秀当然遵从，过之梗虽然暴躁，但碍在翁四的面子，没敢发作，不等也得等。

要知道这“铁拐”翁四，不单止武功不弱，而且为人正义，素得侠名，又曾在少华山，与七大门派的掌门人有甚好的交情，所以一般黑白道上的人，都敬翁四三分，惧翁四三分。不过“铁拐”翁四之所以力阻过之梗贸然入庄，也出自一番好意，因若敌人真能把“幽灵山庄”庄主朱长龄也放倒的话，只怕过之梗单人匹马闯入，也绝讨不了便宜。

翁四此番来“幽灵山庄”目的无他，他与“幽灵山庄”庄主朱长龄，有过数面之缘。翁四乃重义之人，得知“幽灵山庄”中的人死得不明不白，故前来“幽灵山庄”看个究竟，可是他行事素来小心，先约好少林、武当二派的好手，一齐来查明真像。

九年前七大掌门人在少华山相聚，误饮山泉，泉里有毒物，七大掌门运功逼毒，而“血衣派”的恶徒趁机偷袭，幸得翁四先生路过少华，才解了七大掌门人之危。少林、武当二派，素来是武林宗主，“幽灵山庄”凶案，不但惊动了衙门，也惊动了少林、武当，而今翁四有书相请，少林即派出达摩院内“龙”、“虎”、“彪”、“豹”四大弟子前往，武当一派也遣“武当三子”赶来昆仑山。这时忽听马蹄急驰之声，三名白衣中年道人，由远而近，“铁拐”翁四大笑道：“可是‘武当三子’大驾光临了？”

马上三人一勒马，徐徐步下，长揖笑道：“武当三子，见过翁先生。”

翁四颔首道：“好。我们这就入‘幽灵山庄’，不管此庄内有何妖魔邪怪，咱们十人，也足以应付了。”当下哈哈大笑，当先大步入庄。

少林四僧、武当三子、及“十步追魂手”过之梗以及“笑语追魂”宇文秀相继步入。

“幽灵山庄”依然寂静一片。

没有声音。

忽然隐约可听见庄院最深处，有人惨嚎、惊叫、哀号、痛呼之声，惨绝人环。而以这十名武林高手。就算遇上强敌埋伏，也绝不至如此恐慌和狂乱的。

一阵惊嚎过后，又寂静无声了。

第二次惊呼声响自庄院之中，显然那些武林高手已不求闯入，只求速退，但退至庄院之中，又发生了第二件可怖之事。

这一阵惨呼后，又是片刻的寂静无声，蓦然又是一阵惨叫、哀嚎，发自靠近庄院之外，显然这些武林高手已退至庄院围墙之前，又遭受到一次极大的恐慌。

‘砰’！“幽明山庄”之大门猛地被劈开，一人披头散发，衣衫破碎，满衫鲜血，目光发赤，发了狂一般地冲了出来。十只手指，自第二关节起，竟都硬生生被折断了，碎骨刺破肌肉，满手是血，竟是宇文秀！

这”笑语追魂”平素的冷静与镇定，尽皆不见，现在他状若疯狂，拼命狂奔离“幽灵山庄”，他的颈项上隐然有两只牙印，一面狂奔，一面狂叱：“鬼……血尸……活不了！……放开我……啊……鬼！”

刚奔出不到三步，宇文秀就仆倒在地，再也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