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 吴王由桢
几日后,就是十月初六日。
凌励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在莲香的帮助下颇费了些精神才收拾齐整。身穿小夹袄,外罩软缎青花长袍;头戴同色的软帽,遮住那不伦不类,不长不短的头发;腰上束一条琢玉轩的玉匠给新东家特制的玉带,当真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
在莲香有些迷醉的目光相送下,凌励很夸张地在门口做了个“拜拜”的手势。转头一看门外,陈子龙、冒襄、方以智一个比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竟然把某人给比了下去。
凌励满腔的自豪自信顿时变成自怜自艾,心里抱怨着在另一世界的老爸老妈,幽怨地回头一看,莲香正倚在门口捂嘴偷笑。
老子是大师级别的人物,是四人中唯一的官员,哼!他这么一想心情舒畅不少,笑着互相打了招呼出得门去。
门外,一队军汉带着四顶软轿早已恭候多时。
辅国将军,不,是吴王!吴王请客就是气派,直接门对门的服务。前面有军汉开道,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忽悠忽悠地行进在苏州大街上,时不时地撩起帘子看看街景,在苏州人面前露露小脸,也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儿。
苏州府突然生出一位加恩亲王(指非皇帝嫡亲的郡王升格而成的亲王),苏州人并不觉得面子有光,而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为何?
苏州城里一条街道全部被皇帝恩赐给了吴王,苏州城东数千顷良田封给了吴王,导致这些天被迫搬家的人不下千计,从小农变成佃户租客的农民更是不计其数。这种搬家可没有“拆迁补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叫你搬你就得搬,有怨言?看刀灭族吧你!
所以凌励在撩开布帘时,没有看到别人艳羡的神情,倒看到几个人在愤愤不平地背后吐口水,也许还在低声骂娘吧?
凌励浑不在意,他关心的是透过西霖园事件向自己示威的人,究竟是不是这位礼数周到的吴王千岁?对弱肉强食的世态,他早就已经麻木了。如果给他碰上一个美女因此搬家,兴许会表示出安慰的意思,其他人?没兴趣,少陪!
软轿威风凛凛地带着苏州人的暗骂忽悠到吴王府正门口。
随着军汉头头的一身“落轿!”,轿子平稳地放下来,四位英姿勃发、玉树临风、气度不凡、却有点内心惶恐的江南名公子,施施然地下轿,旁若无人地整理一下冠带,互相对视一眼,勉强微笑一下。然后以有官员身份的凌励打头,向门口的知客递上“辅国将军”发来的请帖和自己的名刺。
王府知客,啥品级?只见那知客穿着一袭绿色官服,戴着黑色宽耳纱帽,却在腰间不伦不类地挎把绣春刀,查看拜帖后拱手笑道:“原来是名动江南的翰林院五经博士凌大人,啊呀!还有华亭陈公子、桐城方公子、如皋冒公子。小人王府典仗正王睿,奉王爷千岁钧旨前来迎候四位,请!”
人家知客乃正六品的阶级的典仗正!比凌励这个正八品五经博士高了四级!
众人忙长揖作礼,跟着王睿跨进府门。刚一进门,那王睿就扬声喊道:“翰林院五经博士凌励大人、华亭陈子龙公子、桐城方以智公子、如皋冒襄公子拜会王爷千岁啦!”
两侧肃立的锦衣军汉也一个个将这话传递进去。
等凌励诸人行到二门处时,就见前面来了一群人,打头者一身亮黄服饰。再到近前仔细一看,只见那疑似吴王之人年约二十三四,身材颀长,脸型青白瘦削,眉目间却是隐含威严,气度高贵不凡,加上身上的八爪衮龙袍,头上的珠玉冠,不是吴王朱由桢是谁?
四人不待知客出声就齐齐止步,抱手长揖道:“下官(草民)见过吴王千岁。”
朱由桢“呵呵”一笑摆手道:“各位不必多礼,承各位青年才俊给本藩薄面前来一会,本藩感激不尽呐!这位,想来就是近日名动江南的凌大人了?”
典仗正王睿忙站到凌励身边,躬身肃客。这是在给朱由桢模糊的话语指出对象。
凌励忙再次作揖道:“下官正是凌励。”
朱由桢上下打量了凌励一番,笑道:“凌大人承钱阁老和南北礼部尚书大人之命,在江南推广西学,果真是年轻有为呢!本藩听说大人一画千金,已有画坛宗师之风范。尚且开办作坊兴实业之利,确实是眼界开阔,敢做善为!可敬可佩。”
客套话啊!
不过朱由桢已非当日下帖之辅国将军,而是堂堂的大明亲王,说出这样的客套话,按理说足够让一个八品官员爽到双脚发软了!可惜凌励心中有事,把这些话全当成耳旁风,吹吹就过。
“千岁谬赞了,凌励愧不敢当。”又是一揖,凌励心里直骂娘,这样说上一天话,岂不是老子的腰都要断掉?
好在朱由桢的注意力转到陈子龙等人身上,一番客套后,一行人在热情的吴王引领下,进得一间宽敞的暖阁。
暖阁内早有七八位年轻才俊在喝茶聊天,见朱由桢带得客人来,纷纷起身致礼。凌励发现,那好学生吴贤正在其中,与一位三十来岁的白衣文士神态亲近。
又是一番见礼和介绍,待凌励等人入座后,朱由桢道:“各位乃江南青年才俊,自可亲热一些。本藩还需迎候宾客,先行失陪,待会儿再来相叙。”说完,在众人起身施礼中转身出门,随即,门外就有一群宦官宫女端着新茶,果品次序进入暖阁。
朱由桢一走,这暖阁内反显得热闹一些。
吴贤行到凌励身前,整整衣冠恭敬地长揖道:“学生见过老师大人。”
凌励略微一愣,暗想吴贤能够跻身朱由桢相邀才子之列,却在苏州众才子的眼目下对自己行此大礼,毫不避忌师生身份。如此看来,这位学生却也有些可取之处了。再一想那巡抚,噢不,漕运总督许绍宗,也着实阴险无情,竟然罔顾许不离的幸福……咳!说不得,该用吴贤这颗棋子去尝试撬动曾许联姻呢?
一念至此,凌励遂决定趁便将吴贤劝回家,相机破坏许绍宗出卖女儿的“阴谋”。于是,他微笑着托住吴贤的手臂,不让这位学生继续下拜,温言道:“吴公子,不必多礼。当日凌励就曾说过,你我名为师生,实则朋友,今日在千岁王府,不妨以朋友之交相论吧?”
说话间,凌励见陈子龙等人已经跟其他人熟络在一起,看来以前这些青年才俊就相互知名,甚至已经有了交往。
吴贤恭声道:“学生敢不从命。哦,吴贤敢不从命。”
两人相视一笑,年龄的相近和此番对笑,顿时把彼此的距离拉近不少。
“凌兄,来,我为凌兄介绍一位江南异人。”吴贤的嘴也是格外滑溜,从“老师大人”一下就跳成了“凌兄”,拉着凌励的左手袖口行到一旁,当面那白衣文士也肃然起立,微微欠身等待吴贤的招呼。
“这位凌兄,方才王爷千岁已然介绍过;凌兄,这位是山阴(绍兴)张岱张宗子,乃江南士林有数名士,精通书画诗词,正好和凌兄切磋交流呢!宗子兄,凌兄实乃吴贤老师,不妨多多亲近一番。”
张岱?张岱!许绍宗与尤万松都极端讨厌的人物,今日终于出现在凌励的面前。只见这位“名人”年约三十,中等身材,白面短须,双目细长却炯炯有神,只是目光有些异样的热情在游移,显得坦然豪放中有夹带城府。凌励心想,这位张岱的性格,恐怕是最具有两面性的吧?
“张岱见过凌博士,数月来久闻博士大名却无缘得见,今日托王爷洪福,方才得见大人,实在三生有幸。”张岱很潇洒地长揖作礼,声音铿锵,言辞得体而蕴含热情之意。
凌励还礼落座,不经意地歉然道:“凌励久处南海,江南名士识得甚少,今日见得宗子兄,才得以窥江南士林之一斑呐!往后,凌励推广西学之事,尚且请宗子兄多多襄赞。”
“呵呵,博士过谦了,吴奂裕(吴贤)早已盛赞博士画技超凡,学识渊博,想堂堂翰林院五经博士,岂能对山野匹夫如此多礼呢?”
张岱身无功名却也是世家子弟,不过他醉心于山水风景,沉湎于声色犬马。长期以来,遂养成了一种类似“颓废派”艺术家的气度。
凌励并不喜欢这种文人之间的客套,所谓名利相争,文人士子间其实也在暗中较劲呢!面上恭敬推崇,说不定一转身就是唾沫连连,鄙夷不堪。
“奂裕,凌励听闻巡抚大人将不离小姐许配给锦衣卫千户曾大人,你多日未曾回家,可知否?”
只见吴贤神色一黯,眼眶竟然微微发红,嗫嚅片刻才道:“不曾知晓,待此间事了,吴贤当速速回家一探。”
凌励心中暗动,看吴贤对许不离的情意不一般呢!
他多日离家不归,是不是因为许绍宗选婿态度的转变而成?是了,当日拜师之夜许绍宗和吴贤尚且很是亲昵,过后几日却不见吴贤在府,却听许绍宗所言他已然堕落,不堪教诲。而那时候,许绍宗不是隐隐在向自己摇晃着诱饵吗?
一番思想让凌励明白过来,吴贤离家跟自己也有关系呢!而这种关系的联接点,正是娇俏的许家小姐。
“对,正当速速回家一看!凌励听人传言,不离小姐似乎不太认同这门亲事,恐怕其中还有变故发生呢?”
吴贤眼光连闪,神情霎时几变,显然表妹许不离在他心中,占据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只见他一咬牙,恨声道:“吴贤不娶表妹,此生不再为人!”
凌励一惊,他想不到吴贤的反应会如此强烈,竟然到了无视许绍宗的地步。看来,旁人无法干扰的曾许联姻,却要受到内因的阻挡。那么,这是否表示凌励也得到“帮助”许不离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