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楔子
江宁,四月,春,大雪纷飞。
近来气候反常,纵然已经春意盎然,可天色诡变,竟又下起大雪。江宁本就雪少,四月飞雪更是见所未见。
这般天气甚少有人出门,宽敞的大路上一位少女裹着厚厚的狐裘外套,拎着皮箱,行色匆匆。
不知是否因为天气大凉,她咳嗽不断,捏着帕子的小手儿掩着嘴,脸色越发的苍白。
身后传来脚步声,少女立时急切起来,左顾右盼,不多时便是闪入小巷,不知躲避何人。
果不其然,两个粗布衫男子跟了上来,没有看到人,往前快速跑去。少女咬的唇几乎见血,转头顺着小巷拐到了另一条街上,转了几条小巷,她来到郊外一处破庙,寺庙破败残缺,大风刮得呼呼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乍一看去就知无甚香火。她警惕的四下查看,之后快速的闪了进去,低声叫道:“表姐,表姐。”
不过是说出两句话而已,她又是咳嗽起来,掩着嘴靠在了正中的柱子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昏倒。
“小、小白。”又轻又沙哑的声音从案台下传来,被唤作小白的少女打起精神来到案台下。
这里蜷缩着一个姑娘,她衣衫褴褛,浑身上下不少地方都被火烧过,精致的脸蛋儿上更是一大片火烧的痕迹,看起来可怖又可怜。
小白没有一丝嫌弃,立时过去扶她,轻声道:“表姐别怕,我来带你走了。”
女子强撑着坐了起来,小白赶忙将皮箱打开,道:“表姐换上衣服,等离开江宁,你就安全了。”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连乞丐都不如的人,正是原本江宁城镜花堂的当家大小姐,人人都称赞聪慧善良的像仙女儿一样的荣胭脂。
等荣胭脂换上了寻常的衣衫,小白用宽大的帽子与围巾遮挡住了她的脸,坚定道:“这次,我来保护表姐。”
话音刚落,抑制不住,又是咳嗽起来,一口血就这样咳了出来。
荣胭脂捏住了小白的手,嗓音沙哑:“你更加严重了。”
她被烧坏了嗓子,并未曾好,就算是想要说话也十分费劲,只一开口就感觉自己满嘴的血腥味儿。
小白泛起一抹苦笑,轻声道:“表姐,我没事,咱们早点走,我不敢叫黄包车,免得被旁人看出端倪,表姐撑着些,等我们找到古修女,她一定可以治好你。”
纪小白从小就被表姐荣胭脂保护,不经风雨,温室花朵一般,如若说这辈子最大的勇气,那便是现在正在做的这件事儿,她扶住荣胭脂,坚定:“表姐一定不能放弃,若你放弃了,谁替姨夫姨母报仇。”
小白又是咳嗽起来,道:“表姐要坚强。”
荣胭脂拖着残败的身体,咬住唇,难掩眼中的恨意。
天地间银装素裹、冷风肃杀,恰如她悲愤凉薄的心境。
大雪的天气,码头人并不多,两人抵达之后就见有人在码头转悠,小白暗道不好,将船票递给荣胭脂,道:“家里的人想来一定要送我,表姐莫要与我一起。我们分开上船,你千万要小心才是。”
荣胭脂颔首应了。
还并未到上船的时间,荣胭脂靠在茶馆的门厅下,静静的等待。
许是等船,茶馆的人倒是不少,她并不进入,只靠在门口,呼呼的大风刮得窗户咯吱咯吱的作响,茶馆内的人没一丝在意,议论着最近的江宁城的大事儿。
“哎,我昨个儿出门,听外面人说,这大雪是荣老爷一家再诉冤呢。也不知道真假。”
“我也听说了,不过我看啊,也未必就是假。这大雪可不就是从荣家大火那天开始下起来的么?唉,你说,好人怎么就活不长呢!”
茶馆里议论纷纷,民间道,六月飞雪是谓大冤,如今虽未到六月,但是已然四月末,此雪飘飘扬扬的下了几天,如何不让人侧目。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谁让荣家镜花堂的胭脂害死了人呢!有因就有果,可怨不得旁人,再说大火这种东西都是天灾,可算不得什么冤枉。”自然也有人是不同意见。
“胡说,每年荣老爷都要为穷人施粥,于人也是十分的和善厚道。这镜花堂的胭脂粉质细腻,香气宜人,连洋人都夸赞,各家的小姐到处都在用。说镜花堂的胭脂害死人,这分明就是陷害……”
几人争辩起来,荣胭脂面无表情,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客船的气鸣声响起,荣胭脂抬头,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冰凉凉,荣胭脂望向远处,几人围着小白,正在送行,她远远的依稀听到埋怨的声音。
“好端端的,你怎么就突然不见了。”
接着便是小白带着几分落寞的回答:“就要去上海上学了,我去母亲的坟上坐了会儿还不成么……”
她拉了拉脸上的围巾,随即拖着僵硬的双腿蹒跚走向了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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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明几净的教会医院,纪小白躺在枕上,她此时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原本绝色的容颜如今惨白如纸,而坐在床边修女满目悲伤,心疼的不能自已。她与小白母亲是闺中密友,自小看着她长大。谁想这么多年不见,今次相见,她竟是这般模样儿。
纪晓白此时已然回天乏术,她勉强打起精神,道:“修女,等我死了,把我身上所有能用的器官都给表姐,治好表姐,求你治好表姐。”
修女一滴泪就这样掉了下来,她道:“你会好的。”
纪小白摇头,她轻声道:“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走廊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小白哀戚的笑了一下,道:“是表姐来了。”
来人正是荣胭脂,她虽然面容可怖,但是嗓子却好了不少,“小白。”
荣胭脂悲痛欲绝,她晓得小白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这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是她却没有办法挽救她的性命,只能任由她一日一日的衰败,看她凋零。
她死死的握住小白的手:“修女会治好你,修女会治好你的。”不断的呢喃,既是告诉小白,也是安慰自己。她期望的看着修女,殷殷的追问:“修女都能治好我,也能治好小白,对不对的?修女能治好小白的对不对?”
修女转身抹掉泪,再也说不出什么谎话。
小白淡淡的笑了起来,她哽咽道:“我中毒太深了,早已回天乏术,是我轻信了那个贱人。往后、往后我不能陪着表姐了,表姐走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我会守护表姐的。”纪小白不断的喘息,道:“待我死了,表姐、表姐带我回家乡,我不想被埋掉,将我烧成灰,烧成灰带回家乡,把我洒在江宁的江畔。我会亲眼看着表姐成功,我会守护表姐。”
“不要说了。”荣胭脂抱住小白:“不要说了,表姐会照顾好你。”
小白默默的流泪,但是嘴角却扬着,她气若游丝,仿佛想给所有的话都说尽:“往后表姐要好好的生活,替我、替我的份儿一起活出来,咳咳,咳咳咳……表姐,你替我好好活好吗?”
荣胭脂原本以为在那场大火之后她的泪已经流干了,可是现在才知晓,原来不是的。
她抱着小白,不断的落泪呢喃:“小白,别离开我,表姐求求你,你别死好不好?”
满是疤痕的脸因为这泪水更是显得恐怖惊人,只是纪小白却并不怕。
“表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情景吗?你还记得你给我唱歌吗?我、我好想再听一遍,你唱给我听好不好?……”小白呢喃。
“好,你想听什么表姐都给你唱。山青青水灵灵、天上的鸟儿飞、水中的鱼儿游,我和我的小伙伴,嘿,小伙伴,一起手牵手……”荣胭脂带着泪、轻声的哼唱。
纪小白眼含憧憬,仿佛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一般,她轻声的跟着合音,慢慢的,慢慢的,小手儿缓缓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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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胭脂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戴着口罩的修女拿着手术刀,冲着她点了点头。
麻药起了作用,荣胭脂感觉自己的知觉在一点点消失,刀划在她的遍布伤痕的脸上,一滴眼泪流了下来。
留在她视线最后的,是周围苍白的墙面,以及病床旁边躺着的人。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荣胭脂呢喃:“小白,我会活出我们两个人的份儿……”
灭门之仇,小白之恨,她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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纱布一圈一圈打开,镜前少女安静平和,沉稳淡然,修女手中拿着镜子,映出她娟秀的面容。
修女柔声道:“小白,欢迎你回来。”
镜中人赫然长着一张与纪小白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