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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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机场,暮色四合。他们搭上出租车,一路笔直向南行。

朱诺抬手,自内侧擦拭车窗。灰尘被摇晃拂落,纽约城逐渐显露清晰的面貌,正在缓慢沉入夜晚。

纽约的初夏比凤凰城更硬一点,燥一点,热气仿佛冲破皮肤,直掼胸口。

菲恩的手搭过来,不动声色握住她。他的指缝干燥,骨节柔韧,贴着她发凉的指尖,是一种坚直安定的力量。

时隔经年,再度踏入这里,又是异样的心情。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不再是一个人。

“所以,就是刚才在飞机上说的那么回事儿。”

布莱登跟司机热络地攀谈几句,眼睛有些刺痒,不由得抬手揉了揉,撑住椅背转过脸来,“说老实话,我跟朱诺也谈不上真正认识……她倒是请我喝过酒,也只有那一次。”

旁边的朱诺望了过来,而菲恩眉尖皱着,没有出声。

从中学时期开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布莱登早就习以为常,也不多等他的反应,进一步补充细节:“我们之间主要是金钱往来。你知道,我在她身上下注,从来稳赚不赔……你的女友很会赚钱,这是真的。”

薄唇微动,菲恩开口纠正他:

“是妻子。”

“不好意思,失误了。”

布莱登将余光斜向公路,确认路况后迅速往回收,“怎么样?挺巧吧。之前还打算告诉你,后来要多打几份工给佩妮雇保姆,忙着忙着就忘了……”

眼珠不安分地转了个圈,他又瞥了一眼菲恩的表情,却不经意碰见朱诺的视线。

她坦然迎向他,表情是很浅的一层无奈:“当年赚来的钱都赌光了,戒了赌才开始还债。”

菲恩问:“烟还会戒么?”

“再说吧。”

朱诺不置可否。眼帘垂低,完全掩去眸中的光,似乎不愿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菲恩也就不再多言,一只手臂揽住她另一侧的肩头。

朱诺依顺地偏过脸,将自己倾靠在他身上,额际刚及他耳根,在后座狭仄的空间里亲密依偎。

车已驶入市区,道路收窄,街景却愈加繁华。

路灯与霓虹无声地亮起,在人来人往中顺利接补了光源。

布莱登已经坐回了原位,却仍忍不住透过后视镜观察朱诺和菲恩。

“如果结了婚的情侣相处是这种模样,我以后还是敬谢不敏了。”他小声嘟囔,“爱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冲动和性张力。曾经有人告诉我……算了,不提她。”

话音急停,他嘴唇一阵拉扯撕动,没能再继续下去。神态也极不自然,烦闷地抓抓头发。

察觉到他低落的心情,朱诺难得有意打趣:

“你也有想娶的人么,单身爸爸?”

布莱登重新转头。五官轮廓勾勒着深重的阴影,全部神色也隐埋其中,随着路灯的驳接交替接连变幻。

“我想娶的是佩妮名义上的母亲。”

他不自觉地拖长发音,像是在炎热的天气里犯了懒,又像是摇摆不定、遮遮掩掩,“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个小拖油瓶搬到凤凰城去?当时佩妮还那么小,我家的老古板不让我那么年轻就当爸爸,所以我就和他断绝了关系。”

司机一口粗野的南方口音,嘀嘀咕咕说了什么,旋即猛地向一侧打轮,出租车拐了个陡弯,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他们在橄榄球队指定的酒店门前下了车。队员们早先已经登记入住,而菲恩找借口错开了出发时间,跟布莱登和她一起搭乘另一班飞机,来得比别人都要迟上一些。

朱诺被他拉着,去前台领房卡。行李不多,他们婉拒了搬运工,自己提到手里。

一回头,布莱登还在交谈:

“一间房,要在菲恩隔壁的……这一层满了?那就给我最贵的房型吧。住七天,账单寄给特里斯坦议员的竞选办公室。”

“我在你们楼上,二十七层。”

最终他捏着磁卡走过来,自然而然往搬运工手里塞小费,指向自己唯一的一个行李箱,随即跟在菲恩身后一同进了电梯。

电梯内部空阔,除去他们三人,仅有两位面露困乏的住客。其中一个半靠镜面,甚至打起了盹。

没人注意他们的低声对话。

“时间不早了,希望我回一趟家还来得及去警局。先把你女友借走一段时间,有些细节需要跟她商量商量……”布莱登说到这里,忽然反应到不对,立刻止住声息,自动朝菲恩歉意地笑笑。

嘴角向上抬了抬,菲恩又一次着重强调:

“是我妻子。”

“是,是。不好意思,还不太适应。你是我同龄人里第一个结婚的。”

布莱登举起双手,歪头说道,“等事情结束以后,你从凤凰城搬出来,好好儿办一场婚礼吧。”

菲恩便看向朱诺:

“想办么?我不知道婚礼是什么样,不过应该很有趣。”

三面都是光整的铜色镜面,里面景象层叠,无止境地拓展延伸,全是影影绰绰的她的背影。

“我没有朋友可以请。”

摇头过后,朱诺问他,“你呢?”

菲恩想了一下,回答:

“我可以请布莱登。”

布莱登:“……”

他敲敲眉骨,掸掉一丝疲惫的抽胀感:“还是别办了,浪费时间。”

菲恩在二十六层下了电梯,而朱诺跟布莱登进了他的房间。

客厅,阳台,开放式浴室,全景落地窗。门厅覆盖着手工地毯,朱诺还有些无处下脚,布莱登先把自己摔进了沙发垫,找到最舒适放松的姿势躺好。

“歇一下,有点累了。自从听说要回纽约,我就没睡安稳过。”

他咽下一个涌到唇边的呵欠,手背挡住肿胀红涩的眼球,“待会我回家应付一下老头子,然后就去纽约警局。有什么需要拿的东西么?”

到这时,他才允许自己显露疲态。

“艾薇那个案子的卷宗。”

在脑中构划了太多次,朱诺几乎不暇思索,脱口而出,“如果可以,把跟艾薇有关的文件都带回来吧。”

话音未散,她敛住眼光,又道:

“麻烦你了。”

布莱登挪开手,低着眼看她。

“有些事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他略微梗起脖颈,好让自己更顺利地发声,“我和菲恩中学就认识了。他是插班生,那时候年纪还小,不跟人亲近——与其说是不想,倒不如说是不能,他没法社交,原因你明白。后来我成了他的第一个朋友,他就掏心掏肺什么都告诉我。……在凤凰城见到你,我才发现他还没改掉这个毛病。”

短暂停顿间,布莱登笑了一下:“他说的时候我听得胆战心惊,还以为是哪个荒唐的电影剧本,赶快提醒他不要讲出去,否则会惹麻烦……其实我当时多虑了,他到现在也就只有我这一个朋友。”

朱诺还在门厅,一动不动,垂着手,垂着头。

嘴唇漫起深层的干枯,像是抽干水分的苹果表皮。她想伸出舌头舔一下,发觉舌尖也是干的。

布莱登坐直了身体,两肘撑在双膝前。

“刚到纽约的前两年,菲恩还会做噩梦,喝醉酒昏迷过去都能被惊醒。”

他嘴角轻扯,“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他摆脱噩梦,我怎么可能不帮他?”

隔了很久,朱诺才长呼一口气,给出回音。

“有些时候——比如现在,我觉得他和我特别像。”

她说,“另外一些时候,我又觉得我们完全不一样。”

回到二十六层,找到菲恩的房间。她站在门口,凝神捕捉屋里窸窣琐碎的动静。

他应该是在整理衣服,布料摩擦的声响细腻柔软,跟他的眼神很像。

驻足听了片刻,她才起手敲门。

“布莱登走了。”

踏入他气息的范畴,整个人立即松弛,她几乎在一瞬间感到倦意,脱了鞋躺到双人床一侧,手边是他叠得整齐、棱角分明的棒球衫。

朱诺注视他合上手提袋,又将棒球衫铺展开,挂进衣橱深处。

她想了想,问:“佩妮一个人在家不要紧么?”

“有保姆每天去陪她。”

将行李归置妥当,菲恩回到她身边,带来一条毛毯,针脚粗糙,轻薄清凉。

毛毯递给朱诺,他屈身坐在床沿,“佩妮是个很早熟的姑娘,她会安分懂事的。”

朱诺点点头,把自己埋起来。

闭起眼睛,她将睡未睡,心绪起落不定,很快便难以忍受地睁开:

“菲恩。”

他目光专注,马上应道:

“嗯?”

“我不确定会在这儿找到什么样的答案……但我更怕找不到答案。”

朱诺对他说,“从来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在纽约。”

心跳声盖过呼吸,她暗自捏紧手指。

……有点慌。

她望着他,眼里是明显的迷茫。

菲恩喉间泛起酸苦冰凉,无端想到临行前,弗兰克留给他的那句——“等你回来,可能就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一样的神情只维持了半秒,便立刻恢复常态。

“没关系。”

菲恩伏低下来,轻声说,“不管结果怎么样,都没关系。”

他的体温很轻缓,不带哪怕最微小的侵略性,慢慢透过上衣的质料融入皮肤。

“我们一起。无论在凤凰城,还是在纽约……我们一起。”

朱诺耳畔微痒,听见他这样说。

她起身靠近他的怀抱,毛毯松松垮垮塌垂背后,如同心脏瓣膜上的褶皱。

时至深夜,他们才等回布莱登。

“都搞定了。”

语气起伏难掩得意,布莱登扬着手中大规格的牛皮纸袋,“我说我不打算接着离家出走养女儿,想要转学回来读商学院。我爸看起来特别高兴,当场就从钱夹里抽了两张卡给我。然后我又告诉他,有个朋友跟警察有了点小摩擦,需要借他的名字疏通一下关系。他帮我打了一通电话。”

“所以后来到了警局,我说自己是特里斯坦议员的儿子,就有两个部门警监出来迎接我。”

说到这儿,他端正的姿态,亢奋的潮红从脸孔褪去,连声音也低沉稳定下来,“我查过了……艾薇.唐纳德的人事档案在她死后已经被销毁,当年的出警记录也早就遭到清除,只有这份当年的案件卷宗。两个警员花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

朱诺将卷宗接入手里。

薄薄几页纸张,毫无分量。

这就是艾薇所拥有的全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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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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