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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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绝不算是夜店常规的营业时间,因而只有一个招待无精打采地蜷在卡座里,一边拨弄酒杯里的碎冰,一边发音含混地说:

“我是新来的,好几年前的事儿可一点都没听说过。”

他好像不太情愿交谈,只给出一句回答就懒洋洋伏倒下来,还把嘴唇紧紧并住。

卡座旁边就是舞池,上方吊有一颗灯球,现在还没开启,夜店里光线的色调正常柔和。

生冷的铁灰色构成了装潢基调,桌台跟脚下地面一样坚硬,仿佛是印了防滑纹的粗钢。

夜店招待分明抗拒与人继续对话。朱诺的眉心皱陷下去,酝酿着正要开口,被布莱登拦下。

“这几年来,你们换过经理么?”

他姿态随意地问着,将夹克掀开一边,从贴身内袋抽出一卷捆得密实的钞票,看上去沉甸甸的,落在金属桌面却全无声响。

心下无声地判定着数额,招待舔舔嘴唇,探手滑摸过去。朱诺伸出一条胳膊,撑到桌台上,恰好隔在他的手与钞票之间。

夜店招待只好眯起眼睛,慢吞吞站直了身体:

“我去给你们叫经理来。”

纸钞收进手里,他扭头就走。很快,舞池对面传来蹬踏楼梯的声响。

经理是个中年谢顶的男人,看起来文质彬彬,还离着数步之遥,已经开口恭顺地说:

“我们的营业时间是晚上七点到凌晨五点。”

布莱登没吭声,等他来到面前站定,才慢吞吞问道:

“知道特里斯坦议员么?”

“……”

经理神态从容,目光稳定,“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们能在这片地方做些小生意,全亏了他。”

布莱登歪头,和对方视线相交,“他是我爸爸。”

仿佛到此刻终于真正认出他来,经理审视的眼神明显发生变化。

“……布莱登?”

经理感叹道,抬手按了一按他的肩,“你变化真大……有多少年没见了?我听说你爸爸送你去了军校,封闭式训练……”

“就算是吧。”

布莱登模糊带过,转而说,“有点急事,我必须得知道那次凤凰城橄榄球队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你能帮忙么?”

“说老实话,时间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

经理擅长察言观色,也不多过问缘由,“好像是因为一件小事,双方都喝醉了,随便一句粗口就能让他们厮打起来。有个我们的保安还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他嗫嚅半晌,微张着嘴,再没能漏出半个音。

朱诺这时参与进对话,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接警的是什么样的警员,你还记不记得?”

经理迅速看她一眼,马上回答:“我当时在忙着安抚顾客,没有和他们交涉太多。”

他行为举止自然,不露刻意端倪,看不出有所保留的痕迹。

经理头顶半秃的部分油亮泛光,在那上方高悬着的,是一个外露的摄像头。

“当时的监控还留着么?”她问。

经理啼笑皆非:

“哪家夜店的监控会保存这么多年?我们半年后清空一次记录,很遗憾,彻底找不回来了。”

朱诺点点头,嘴唇抿成一线,眼中是思量的神色。

片刻之后又问:

“刚才你说的,瞎了一只眼的保安,他是不是全程都在场?”

“是。他的眼睛被刺伤以后,场面总算控制住了。好像警车把带头闹事的拘走的时候,救护车还没赶过来……”

“对这个被拘捕的人,你还有印象么?”

见他沉吟半天也拎不出头绪,朱诺只好放弃追问。

“……算了。”

她转而说道,“给我那个保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吧。”

朱诺步速太快,又格外沉默,布莱登刚跟经理闲聊了几句,转眼就找不见她的人影。推门出了夜店,好不容易从后面追上她,布莱登已经有些出汗,喘着气和她并肩而行:

“事情过去太久,你确定他还能回忆清楚?”

朱诺没有看他。

“如果你也在一次斗殴里瞎了一只眼。”

她平淡地说,“你会不会一直记得?”

“我一直记得。”

遇事的保安粗声恶气,连捶了两下大腿,愤懑又埋怨地嚷道,“一边是学生,一边是常客,老板让我们劝架,我就冲过去想拦下带头闹事的醉鬼……”

他中等个头,腰杆肥阔,坐下后双腿分得很开,全身都可以窥见当年莽撞的粗鲁。软塌眼皮底下,他用一只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他们,另一只浑浊不堪,仔细看进去似乎有液体流动,像是一碗黏濡腥淡的、被打散的鸡蛋。

他的语声一直不停不歇,嘀嘀咕咕往下说:

“……谁能想到那个婊.子养的混蛋把玻璃酒瓶砸碎,直接往我眼睛上扎。因为这个,他进去蹲了一天,后来有律师来联系我,要给我一大笔钱,条件是不提起诉讼。”

保安随手掀起睡衣,挠了挠滚圆的肚子,皮肤松松垂叠,在手指揉搓下晃动着波纹,“有了那么多钱,我下半辈子就不用工作了。”

朱诺问他:

“攻击你的人长什么样?”

他恶狠狠啐了一口:

“金头发绿眼睛,白得像个幽灵,看上去一副人渣的模样。”

朱诺调出手机里弗莱的照片:

“是不是这个人?”

无需多加辨认,对方只瞥了一眼,就咬紧了牙关。

“就是他。”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朱诺想了一会:

“警察带走他的时候,你看见了么?”

保安嗤笑了一声。

“我就坐在门口,当然看见了。那个女警还回车里给我拿了包止血带。”

“女警?”

手机屏幕上,弗莱的照片被艾薇所替代,“你看一下,是不是她?”

多花了一会工夫辨认,对方最终点头:“对。”

朱诺收起手机,片刻也没耽搁,立即告辞离开。

走到门边,一手拨开锈蚀的门闩,她突然被人叫住。

“你们为什么要查这件事?”

“当初打伤你的那个人,”

她回头对他说,“他马上就要在监狱里待一辈子了。”

布莱登正在门外抽烟。

她要来一根,和他并排靠在墙头,默不作声地仰脸向天上望。

“这一天……真有意思。”

布莱登一掀嘴角,烟雾跟着语声一起漏出来,“得到你想要的了?”

他倾身帮她点烟。

朱诺用力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球湿润了一些,她咕哝着说:

“算是吧。”

布莱登把烧光的烟蒂吐在泥土里:“接下来去哪儿?”

朱诺猛吸两口,烟丝焚烧的火光激亮了一下,紧接着再一下,模糊地映在瞳孔里,如同阴雨天闪烁在霾雾背后的启明星。

“纽约警局。”她说。

值班的警员听过她的要求,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像是在忍耐什么。

“还保存着,不过一直都是纸质文件,两年前才启用电子录入。”斟酌了半晌才说,“你们想找拘留记录,得拿着二级警探以上的警官亲笔签的条子,自己去档案室里翻。”

进了档案室,朱诺才理解了方才警员难以言喻的神色。

她面前是十余个成行摆放的立柜,每一个都直顶到天花板,文件夹和档案袋堆积成山,塞满肉眼可寻觅的所有空隙。

布莱登的手一哆嗦,墨镜掉到脚边,摔断了一条腿。

光是看着眼前纸张的海洋,就仿佛已被抽干全身力气,他甚至没能顺利蹲下来捡起墨镜。

“没有检索表,顺序早就乱了。”带他们过来的女警官简单直白,“祝你们好运。”

她反扣上门,把布莱登和朱诺跟铺天盖地的档案留在里面。

“干活儿吧。”

与他面面相觑,朱诺先说,“累了就休息一会。”

过了几个小时,布莱登扶着腰去走廊接了通电话,回来对朱诺遗憾道:

“老头子让我到家里去一趟,说是给我选中的学校,要让我见见校长。”

他抓了抓头发,“在纽约的这几天,我没法拒绝他的要求。要是他发觉不对劲,剪了我的卡把我锁进家里,那就有点不太妙了……”

朱诺抓着一个纸袋,眼神高深莫测。

布莱登心有余悸,抚了抚胸口,顺便熨平衣领的一处褶皱:

“相信我,他以前真的这么干过。”

布莱登走后,朱诺歇了一歇,继续依次察看档案袋侧面的标签。

检查过底端的三层,再往高了去,就超出了朱诺触手可及的范围。她垫着脚努力够了几次,身后悄无声息横来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轻巧地取下一摞文件。

她回头,发觉菲恩挡住了绝大多数光线,而自己被困在他形成的阴影里,难以脱身。

“你怎么来了?”她把文件接过来,“明天有比赛,你得养足精神。不然到时候没力气了怎么办?”

“不会没力气的。”

菲恩侧了侧身,撩开衬衫把腹肌展示给她,“我帮你一晚上,天亮了就去比赛。”

朱诺简略向他交代了要找的东西,两人分头行动,菲恩负责最上面的两层,而朱诺在她身高所及范围里继续寻觅。

一连数日,朱诺几乎没踏出档案室半步,实在困得不行,就枕一叠文件席地而眠。布莱登和菲恩会送来食物和水,再把上一次的包装袋带走。女警官借了她一个取物用的三角梯,所以后来菲恩几次想留下来陪她找,无一不被她赶回酒店休息。所幸档案室里都是无关紧要的陈旧资料,很少有人来查阅,也就避免了受到打扰。

档案室四面都是墙壁,很久以前开始,她就遗失了时间的概念。

直到有一天,她曲起肘关节,将上身支撑在八号立柜的第三层。

随手摘来一份档案,确认外皮写着“拘留记录”,又看向标签上记载的年份和日期。

8月16日至8月31日。

她浑身一个激灵,陡然栽倒下去,纸张脱手飞洒,窸窸窣窣散落一地。

跪爬着收集全所有纸页,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迫切地伸手翻看。全身的血液烧到滚沸,流入指尖,双手承受不住突如其来的热度,明显发着抖。

飞快往下扫视,她口中低声念:“八月二十九日羁押记录……第三监室共两人,罪名分别是斗殴和偷窃……在押者:弗莱.菲尼克斯,还有……”

“维克多.李。”

这是一个大众化的名字,发音时需要轻轻咬唇,再弹一下舌头。诸如此类的名字单调普通,总能给人以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这回却不太一样。

朱诺确信自己与这个名字打过照面——而且是在某一节犯罪学讲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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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望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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