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5
不过两年,他们便离婚了。
站在长廊上,夏普抹了把脸,深吸了一口气,此刻他十分希望能有一瓶酒,让他能够再次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让他可以暂时忘却心底不断涌起的伤痛。
“我不爱你了,求你放我走吧!”
那是阿娜丝塔说过的,对他打击最深的一句话,也是让他同意离婚的一句话。
他至今都想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他的妻子那般厌恶他,以至于会对他说出这样祈求的话,他自问,已经给了她所有他能给的东西了。
佣兵,本来就是高风险高回报的职业,他那几年出生入死,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但所积累的财富,要让她过上富裕的生活,却已经远远足够了。
她想要刺激的经历,他就带她去冒险,她说想要安宁的生活,他就千挑万选,选了一个美丽而安宁的城镇,和她一起构筑了一个家。
他虽然算不上多好,却已经尽自己所有,尽自己所能地珍惜她、宠着她了,他真的不明白,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可是看着她日益消瘦,看着她的眼中失去所有的光彩,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他想,如果她跟他在一起,真的那般不快乐的话,那他便放她自由吧。
离别前,在埃利诺王城的郊外,她对他说:“请你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再见到你。”
说完,她便策马扬鞭,将他留在原地,骑着马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不久之后,他便听到了她再嫁的消息。
从那时候起,他便远离了埃利诺王城,整日流连于酒馆之中,用酒精麻痹自己。直到一年后,维尼卡将杰伊送到了他的身边……
“咔咔咔——”
门把转动的声音让夏普一惊,他急忙转身,就见紧闭的大门被打开了,阿娜丝塔出现在了他面前。
她的面容掩映在黑纱下,只露出一双如水的眸子,满含哀伤地望着他。
“阿娜丝塔……”
“夏普,你离开这里吧。”阿娜丝塔低下眉,说道,“既然你已经恢复了神智,那就离开吧,离我远远的,至于你的力量,只要离开了地下世界,自然就会恢复的……”
“咯吱咯吱——”那是夏普用力捏紧拳头的声音。
夏普隐忍着内心升腾而起的怒气,额角隐隐有青筋凸起,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声道:“说清楚。”
“什么?”
“你都想起来了,对吧?”夏普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就把所有的事情说清楚!”
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她,脸色已经黑如墨汁,没有一个男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这样的戏耍。
“当初既然离开了我,又为什么要为我生下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地下世界,成了那劳什子女王?现在要我走,那这十年来的囚禁,又算什么?!”
面对他的质问,阿娜丝塔别开了脸,因为情绪激动,她的身体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阿娜丝塔,你看着我,别想再逃避,你今天必须得说清楚!”夏普抬起她的下巴,眯着眼睛盯着她。
阿娜丝塔的眼圈微微发红,她用力地挣开了他的手,因为拉扯,挂在脸上的黑纱滑落了下来。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疲惫的笑:“你真的想知道吗?”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夏普有些心疼,但还是点了点头。今天,他必须知道真相!
阿娜丝塔走向水晶窗,背对着夏普,说道:“因为从一开始,我与你的相识,便是别有用心……”
阿娜丝塔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打从一开始,我就是刻意接近你的,我从来就没有对你付出过真心。”
“什么意思?”夏普皱起了眉头。
“意思就是,我跟你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我和我父亲刻意安排的。”只不过,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的确是一个意外。
夏普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摇头反驳道:“刻意接近我?为什么?”
当初的他,不过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平民小子,堂堂战士学院的院长,竟然要他的女儿处心积虑地接近他?这怎么想都觉得荒谬!
阿娜丝塔咬了咬唇,回答道:“我们想要的,是你的龙族精血!”
夏普瞳孔微缩,他的龙族精血?他虽然身具龙族血脉,但也不过是一个混血儿,体内的龙族精血十分稀薄,几乎都集中在心脏处,如果要取他的龙族精血,便等同于要……他的命。
“为……为什么?”
“你知道,我根本不是格兰斯大陆的人。”阿娜丝塔述说道,“其实,我和我的父亲,都是从地下世界走出去的人。”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通往格兰斯大陆的通道在哪,但却很少有地下世界的人到格兰斯大陆上去吗?”
夏普摇了摇头。
阿娜丝塔也没想他回答,于是,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她的眼中充满了苦涩和无奈。
地下世界虽然贫瘠、死气,但法则却是温和而包容的,无论什么样的生物来到这里,都会被接纳,然而格兰斯大陆却与之相反,虽然那是一片富饶又充满勃勃生机的土地,但它的法则却充满了排他性和攻击性。
远古时期,魅之族的祖先不是没有试图往更适合居住的格兰斯大陆迁徙,但最后还是被逼回了地下世界——因为他们只要到格兰斯大陆,时间一长,就会被世界法则驱逐或者死于非命。
“那你和弗格斯院长,为什么……”
“你还记得这颗蛛牙吗?”阿娜丝塔将胸口的那枚蜘蛛螯牙举了起来。
夏普望着那血红色的蛛牙项链,点了点头:“嗯,我记得,你一直将它戴在身上,从不离身。”
“相传,这是蜘蛛女神萝丝留下来的圣物,一共只有一对。一开始谁也不知道这对蛛牙的作用,直到多年前,我的父亲无意中发现了它的奥秘。”
阿娜丝塔抚摸着手中那颗蛛牙,暗紫色的眼眸中闪过迷恋。
“只要地下世界的人戴上它,就能屏蔽格兰斯大陆法则的追踪,就能在格兰斯大陆上生活。但是有一个条件,那就是……”
“巨龙一族的精血吗?”夏普的脸色十分难看。
“是的。”阿娜丝塔点了点头,“你也知道,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曾屠杀过一条黑龙。”
只是在杀死了那条黑龙之后,他并没有留下太多东西,只留下了一块龙晶和些许龙血。后来,弗格斯知道了龙血和蛛牙的作用。
于是,他舍弃了王位,在蛛牙的庇护下,带着年仅五岁的女儿逃到了格兰斯大陆。
凭借从地下世界带出来的稀有矿物等材料,以及过人的武力和智慧,弗格斯迅速在格兰斯大陆站稳了脚跟,并且接管了战士学院,跻身埃利诺王国的上流社会。
在第一次遇到夏普的时候,他便看出了他的身上,拥有巨龙一族的血脉,这无疑让他大喜过望。
事实上他一直在担心龙血衰竭,一旦蛛牙失去作用,他就必须带着阿娜丝塔返回地下世界,这当然是他无法接受的。
而格兰斯大陆上,巨龙一族已经灭绝,他没有办法再猎杀第二头巨龙了。于是,他费尽心机,终于将那混血的龙族少年圈入了他的战士学院之中。
望着夏普脸上那震惊的表情,阿娜丝塔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你以为,父亲当初为什么要让我退出佣兵小队?又为什么希望你加入军队?”
答案呼之欲出。
“他不过是不希望你离开战士学院,离开他的监视范围而已!”
夏普想起了他离开战士学院前,弗格斯院长那不依不饶的态度,原来他自以为的关切之情,背后竟藏着这样的险恶用心吗?
“只是父亲没想到,你居然能够和他打成平手。”阿娜丝塔叹了一口气,“那时候蛛牙中的龙血还有富余,为了不撕破脸,父亲只好放你离开。”
其实那个时候,放夏普离开也没有什么,毕竟,没有特殊的缘由,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到王城的。
阿娜丝塔也没有将夏普放在心上,直到弗格斯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蛛牙中的龙血开始衰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耗殆尽。
而这个时候,恰巧夏普凯旋而归。弗格斯知道自己的实力已经打不过夏普了,况且身为巨龙之翼佣兵团的团长,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实在是比登天还难。
最后,在发现夏普对阿娜丝塔的感情时,他让女儿去勾.引他,并且安排了一场戏,亲手策划了那次私奔,让夏普心甘情愿地脱离佣兵团,带着阿娜丝塔远走高飞。
而按照计划,阿娜丝塔将会在夏普放松警惕之时,对他施展魅术,并带他到达约定的地点,由弗格斯亲自动手。
说到这里,阿娜丝塔突然沉默了下来。
夏普回想往事,脸上渐渐露出了狂喜,他终于明白阿娜丝塔为什么会有那些反常了,他抓住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他。
看到夏普那双重新焕发神采的碧眼,阿娜丝塔咬了咬唇,问道:“我一直在欺骗你,你难道不生气吗?”
“可是你当初并没有动手。”他的脸上带着笑,手掌摩挲着她的脸颊,说道,“你应该早点和我说的……”
阿娜丝塔终于忍不住泪盈于睫,仿佛又再次回到当时的情景,她靠在夏普的胸口,闭着眼睛说道:“我很痛苦,父亲一直在逼我,可是我就是下不了手。”
是啊,她爱上了夏普,爱上了这个不该爱的人。
夏普紧紧地抱着她,他一直不明白阿娜丝塔那两年的精神状态为什么越来越糟,现在却是懂了,原来她的内心一直受着这样的煎熬……
“后来蛛牙里的龙血已经消耗到了一定的程度,我发现自己竟然对你产生了攻击的念头。”阿娜丝塔逐渐平静下来,说道,“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边了。”
回想那段时间,为了让夏普对她死心,她对他的折磨,阿娜丝塔心中又何尝不在受着同样的折磨?明明是她深爱的男人,她却亲手毁了他……
“本来我是打算劝我父亲一起回地下世界的,然而在离开你之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阿娜丝塔闭着眼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害怕等我把孩子生出来,我的父亲会对孩子动手……”
“他的眼神,让我明白他一定会这么做的。”阿娜丝塔滑下两行清泪,“于是,在临产前,我逃了出来。”
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夏普抱着她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他没有问她改嫁的事情,因为以阿娜丝塔的头脑,放出这样的假消息让他死心,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那后来呢?”夏普轻声问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他此刻充满了自责和愧疚,当初他应该对阿娜丝塔死缠烂打的,如果这样,他当时还能陪在她们母子身边保护她们……
“后来啊……我难产死了……”
“什、什么?”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却犹如一把尖刀刺入夏普的心脏。
“夏普,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阿娜丝塔贴在他的怀里,低低地述说道,“大概是混血儿的关系,孩子消耗了我太多的能量,生下他之后,我便失去了所有生机……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他一眼……”
二十四年前某个雨夜
孩子的啼哭声响彻了整栋房子。
“阿娜丝塔,阿娜丝塔,你醒一醒啊!”年轻的维尼卡怀抱着一个小婴儿,伏在床头,用力地摇晃着床上已经失去了呼吸的女人。
“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死去呢?”维尼卡不由失声痛哭,她请来的医师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她的姐姐已经回天乏术。
“阿娜丝塔!”这时,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父、父亲……”维尼卡满含惊惧地望着他。
弗格斯没有回应她,径直走到床边,一把将她推开,然后俯身检查了一下床上的满身鲜血的女儿。
“阿娜丝塔!”男人目眦尽裂,额角的青筋根根暴起,他扭过头,看向那被维尼卡抱着的、已经渐渐停止啼哭的婴儿,他大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婴儿抢了过来。
看到他将婴儿高高举起,维尼卡不由一声尖叫,冲过去抓住了他:“父亲,您要做什么?!快把他放下来!!!阿娜丝塔为了他付出了生命,您怎么可以这么做呢?!”
弗格斯似乎被她说动了,他高举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看着怀里的小婴儿,刚刚出世的他,浑身都是皱巴巴的,就像阿娜斯塔刚刚出世的时候一样。
他吸允着大拇指,一脸安详,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弗格斯深吸了一口气,将孩子还给了维尼卡。维尼卡紧紧搂着孩子,生怕他会抢回去一样,缩到了角落里。
弗格斯没有再理会养女和外孙,他走回床边,用床单包裹着女儿的尸首,然后抱着她,永远地离开了这栋房子。
他离开了埃利诺,离开了格兰斯大陆,就像来时一样,带着女儿回到了地下世界。
他跪在女王的面前,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祈求道:“母亲,请你救一救阿娜丝塔吧!”
“她已经死了。”女王十分的冷漠。
“请您为她施展复活术!”弗格斯依然低着头。
“复活术,需要至亲之人心甘情愿地为复活之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也就是,一命换一命!”女王的气势瞬间暴涨,“你想用谁的命?”
“自然是儿臣的。”
“哈哈,好一个父女情深!当初你带着她离开,现在一回来,便提出这样的要求,泰伦,你有没有考虑过我作为母亲的感受?!”
弗格斯深深地趴在了地上,冷静地说道:“儿臣有罪,但是,对于魅之族来说,一位圣女,比起一个王子,显然更有用处,请母亲三思。”
魅之族的王位只能由圣女继承,阿娜丝塔一出生就被钦定为圣女,当初若不是弗格斯将她带到了格兰斯大陆,她的人生轨迹将大大不同,只不过,弗格斯现在要将她掰回正轨了。
“弗格斯,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是的,母亲,儿臣请求您,为阿娜丝塔复活吧!儿臣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
“父亲为了让我复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泪水不断从阿娜丝塔的眼中冒出,“复活之后,因为灵魂残缺,我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直到那一日在囚龙谷,杰伊的出现触发了蛛牙。”
“原来我残缺的灵魂碎片被蛛牙所吸收,一直隐藏在蛛牙里。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块灵魂碎片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才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夏普只觉得心痛无比,他真的不知道,阿娜丝塔竟然为了他,遭了这么多罪。
“大概冥冥之中都是注定的。”阿娜丝塔突然抬起头,深情地凝望着他,说道,“所以在地下世界第一次见到你,我便动了心,才会费尽心机地将你囚禁在我的身边,成为我的傀儡。你……真的不怪我吗?”
“不,这都是我自找的。”夏普苦笑了一声,他轻轻拭去她的泪水,说道,“阿娜丝塔,跟我一起回格兰斯大陆吧。”
地下世界,实在不是住人的地方,就算拥有至高的权力,阿娜丝塔也不见得有多么快乐。
阿娜丝塔苦涩地笑了,她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可能到格兰斯大陆上去的……”
“如果是龙族精血的话……”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走廊尽头传来,夏普和阿娜丝塔扭过头去,只见金发金眸的青年出现在那里,对看过来的他们展颜一笑:
“我想,我可以效劳。”
杰伊充满慕孺地注视着阿娜丝塔,原来,他的母亲竟然为了他,曾经付出了生命,那么他损耗一点精血,又算得了什么呢?
也是这时候,他才恍然,从小到大,他那一股危机感到底是从何而来,又为什么来到地下世界之后,又忽然消失了,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他体内那一半的魅之族血脉。
“臭小子,居然敢偷听我们讲话!”夏普一愣之后,便笑骂着走了过来,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揉搓他的金发。
杰伊微微笑着,任他弄乱他的发型,说道:“父亲,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去过龙族圣地了。”
夏普又是一愣。
杰伊趁机挣开了他的手,对走过来的阿娜丝塔说道:“所以,不用担心,只是损耗一点精血,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大碍的,母亲。”
他最后的一声呼唤,让阿娜丝塔瞬间红了眼睛,她颤抖着张开手,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哽咽道:“孩子,我的孩子……”
杰伊也用力地回报住了她。
在一旁的夏普,也大笑着,顺势搂住了她们母子。他们一家三口,终于是真真正正地团聚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会把眼睛哭坏的。”夏普说着,分开了抱在一起的母子,将阿娜丝塔抱进了怀里,又对杰伊使了使眼色。
那表情分明在说:抱够了没有?抱够了就找你自己的媳妇去!
杰伊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这才苦笑着道了一声别,然后离开,将空间留给了这对终于表白了心迹的夫妇。
三天之后,杰伊的实验终于成功,嗷呜的灵魂从安斯艾尔的身体里脱离了出来,回到了它自己的兽身中。
又过了两天,他们一行人收拾妥当,便准备出发前往格兰斯大陆了。
临行前,乔茜又清点了一遍随身的物品,然后发现,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她又数了好几遍,最后终于发现——
“两棵小树苗呢?!”
“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等等我们!”这时,贝丝和艾维的声音从神殿里传来,紧接着,它们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乔茜自然免不了对它们一番数落,两棵小树苗都是乖乖听训的样子,让乔茜一阵心软,只好念叨了两句就罢休了。
等乔茜念完,艾维和贝丝便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魔法布袋里,两兄妹凑在一起,对着被藤蔓包裹着的一块微微发光的透明物体,小小声地说道:“真的跟妈妈那块一模一样呢!”
乔茜对此一无所觉,她坐在嗷呜的背上,任由杰伊抱着她,指着格兰斯大陆通道的方向,微笑着道:“人都到齐啦,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