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功大过者

第十一章 大功大过者

春汛已至,长江滩窄水浅,南望是台洲,北去则是健康码头,清晨阳光映着水草,薄雾朦胧,有些冷飕飕的感觉。黄莺啾啾的叫,一只水獾爬上岸。

江里飘荡渔船,一艘一艘,快要把长江挤满。网洒下去,渔夫一声呦喝,拉起一网沉甸甸的鱼。

春阳初升,远山近水一片柔软的黛青色,通向健康的官道上早早地开始繁忙,马车和牛车络绎不绝,商贩与信使接踵摩肩,还有探亲访友的一家老小,总之,通向健康的官道上欢声笑语,到处是和平繁荣的气象。

陈宜中坐在轿里,任由轿夫慢慢地走,没有御林军,没有大幡旗,宜中丞相奉命微服传旨,不得大张其鼓。

只有后面跟着的数十架马车,以及马车坐着的数十位新科进士。

清晨的健康官道车水马龙,气氛祥和,陈宜中却叹口气,自言自语:“他会怎么想?”

当他知道几十位新科进士是来接管他的属县的时候,徐子清会怎么想?

自从徐子清拒绝进京接受太傅之位,太皇太后与徐子清构陷已深。这个皇家从太祖杯酒释兵权以后,就从没有放心过统兵的大将。

重文轻武,皇家的传统,轻易变不得,谢太皇太后同样不能改变。

就是苦了陈宜中。

要说,陈宜中与徐子清有矛盾么?除了那日伎馆相会,闹些不愉快,还有徐子清骗他在朝会之中主和之外,两个人还真没有什么矛盾。私底下,陈宜中甚至对徐子清有着一份复杂的感情,其中包括----欣赏。

年青人为大宋打下一个和平,打得不可一世的忽必烈破天荒的屈尊求和。

按陈宜中所想,徐子清真正建下了天大的功劳,怎么封赏也不过份。

挺佩服他的,就那么一个不知来历的青年将领,居然独挽狂澜,救大宋于水火之中。

可又是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同时又做着不知所谓的事。

连日以来,临安到处是来自健康、芜湖、太平、安庆等地的,徐子清辖区的草民百姓,他们上告,纷纷给朝庭递状子,要不就是去丞相府,拦丞相大人的轿,或者,跑到大理寺鸣鼓喊冤,状告健康府抢了他们田地,夺了他们财产,还告健康府勒索,强迫他们借钱给官府。

还有健康府的县官与将军,隔几日总有那么几封折子送到临安,有辞官的,有讨要公道的,有申冤的,虽然他们不敢明明白白的说徐子清对此负有责任,但是,谁都知道上折子的人面临什么样的压力。

健康府对外制造出一片动荡,对内,文官与武将人心不稳。

草民和官员都在痛哭流涕,两个阶级都在慷慨地申述,展现给朝庭一付徐子清治理下的健康府,其乱如麻的乱象。

果真如此吗?

陈宜中不相信,老太后也不相信。几十万的军队,在徐子清治下几乎自给自足,粮草、军饷、武器、装备……朝庭居然神奇地没掏多少钱,大半出自健康府的税收,以及各大财阀的“捐赠”。

两百万蜂拥而至的流民,流离失所的无数原住民,成百上千万的百姓,战后短短半年,得以平稳地安置,无论如何,它能够称之为奇迹。

不过话又说回来,田产重分,厘定税制,强征军费,这些事关国家根本的大政策,一个地方政府,是没有权利制定的,政策只能出自一个地方----朝庭。或者,徐子清应该在做之前禀报朝庭,待朝议定夺之后,方才施行。

徐子清呢,他什么也不说,一股脑儿蛮干。每一桩事情做下来,朝中便是一片大哗,说什么的都有,有违祖制啦,偕越啦,不知天高地厚,把自个儿当成土皇帝,等等等等,官儿们嘴里的徐子清,简直就是一逆贼嘛。就连赵晋、金履祥,一批徐子清荐上来的官员,大多数人同样不以为然,他们自然是什么都不说的,但他们同样也不为徐子清辩护。

陈宜中知道,当官的谁家里没有几亩田,好个徐子清,强行没收土地,今天收人家的,以后呢,以后指不定就得收到朝中当官的身上。

贾似道为什么一倒台就冒出大批揭发他的臣子?当了那么久的相爷,本以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维护他的人总要比反对他的人多。可惜,贾似道为了解决朝庭财政危机,公然行“买公田法”,把原先地主们占有的土地重新收回国家,引起地主财阀们强烈的反弹。

地主财阀背后是谁,都是站在垂拱殿议事的文武百官啊,结果贾似道施行新法,再加之他芜湖大败,立即落得过树倒猢狲散。

徐子清诛了贾党,现在却捡起贾似道的旧法,还弄得轰轰烈烈,阵仗比贾似道还大。

牵一发动全身,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哦,还有他和明教的合作,若明若暗的,让食菜事魔的匪徒当县治的主官。一个姓腾的大魔头单独持掌了一万人的军队。甚至,这几日有密传来,说是明教最大的头目将要嫁给他。

即便他建下大功劳,较起真,上述的每一桩事情都能让他在大理寺受上几个月的折磨。

即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他建立大功,他也有大过,爱他都有之,恨他都有之,爱恨交加者有之,真是个毁誉参半的年青人。

搞不懂他。

陈宜中摇摇头,古怪地笑着:难道他不懂得为官之道,为臣之道?根本就是一个天外来客,不懂世态之炎凉嘛。

一行数十台轿子,慢慢前进,午时,终于到了健康城。

城门口热闹非凡,出城的入城的,货郎与把式,游人和旅客,全挤在门下,挤得水泄不通。

人群之外,又有好些人围成的几处圈子,几个圈子正中间,传出几处撕心裂肺的嚎啕,“徐大人”三个字,不断在哭声中蹦出来。

正待开口问,轿下随从早早的探明消息,跑过来禀报:“丞相大人,几家失意的财主在那哭诉呢。”

他又是一笑,漫声说个“哦”。

几家欢喜几家愁,哭诉有什么用,一点用也没有。

想着,喇乍乍从城门里跑出几骑红衣卫兵,卫兵头领可能认得闹事的,喝道:“怎么又是你,县衙不是补钱了吗?还在这里闹,再闹,小心衙门连钱都不给你补了。”

哭声立止,那人吭声道:“补了百吊钱,收我百亩地,土地有那么便宜的?百吊钱,一座房子都买不起,还叫不叫人活了。今天就算把我收监,就算杀我的头,也得找徐大人说明白,问他还要不要人活。”

头领哧一声笑:“哟,装穷啊。谁不知道你是当地的大富翁,有钱得很呐,在你那县城里有十几处产业吧,还在乎百亩地?也没见你种过。”

“我家的地,种不种用你管?”那人也许是恼得久了,开始发浑:“地契乡约在我手里,那地就是我的,种不种卖不卖是我的事儿。历朝历代,有官府夺民财的吗?哼,与纣王何异……”

人群中有对年青夫妻,穿着崭新的棉布大褂,丈夫脸膛黑红,神情憨厚,看起来象是常年耕种的农夫。此时突然高声叫道:“你不种我们得种。上千上万亩田都在你们手里,鞑子来了你们就跑,鞑子跑了你们就来,一来一往的,田荒了,地芜了,哦,你不种也不让我们种?别占着地头不下田。我们可不象你,城里还有铺子产业,我们只靠田地吃饭,不种田,哪来饭吃,哪来衣穿?可田地都在你们手里……”

围观的人大都是平民百姓,可能均有同感,整齐地叫道:“是啊。”

那个人尤不服气,硬生生地顶道:“你可以租啊……”

年青的丈夫说:“怎么租啊,我是南城县的,那里租子要抵全家一年的口粮。”

人群中有人说:“我是洪桐县逃难来的,田具早就没了。犁头、斧子得要钱买吧,兵荒马乱的,连田具都买不起,还租什么租?”

那人叫道:“借钱给你买啊。”

“算了吧,你们现在一心只想捞回以前的损失,借钱,只怕利息就得让我们倾家荡产……”

那人只有一张嘴,这时候,围观百姓都针对他斥责着,哪能说得赢,不由更加恼怒,高声喝道:“一帮无知愚民,跟你们说话怕污了我的嘴。”

话说成这样,卫兵头领大为生气:“也不单单收你的田,就见你日日堵在城门口闹事,整日介哭天抹泪,说这个不公那个犯昏……你可真是个泼皮。”

想了想,也许觉得轻飘飘几句没有什么威慑力,瞧一圈兴致勃勃望着他的人,便挣圆双眼,恶狠狠地说道:“再闹,小心把你抓起来。”

还有几个哭闹的圈子,听头领要关这个人,哭诉的同病相怜,一齐挤过来,叫嚷着:“把我们一起抓了吧,不活人了……”

抓起来?

那人迅速抬头看看卫兵头领,发现头领的凶狠有点做作,于是联想到徐子清的衙门从没发生过因哭诉而抓人的事情,甚至坊间传说,好名声的徐子清告诉他的官员:“让他们去说。”

这个他们,就是又哭又闹的被没收了土地的地主。

那个人胆子立即壮了起来,叫喊越发大声:“看谁敢抓我,告诉你,我亲侄子是朝庭三品大员,当年就是我供他念书考取功名。在临安,连丞相大人见着他都要客客气气。哼,敢抓我,准保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只把头领气得额头冒烟。

那个人的分析是正确的,健康行宫出来一道命令,绝不允许因人言论而治罪。

“因人言论……”,当差的都知道,其实就是指的这一批讨公道的人,不能因为他们哭诉了,骂人了,就抓他们。

因此头领尽管额头冒烟,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财主撒泼。

城门下现在一片大乱,看热闹的人原先分做几处,现在好,成千上万人挤成一团,纷纷扬扬,说什么的都有,就连摆摊子耍把戏的艺人也放下手头活计赶来,要凑这个热闹。

文天祥一道儿也来了,陆秀夫也来了。

张世杰早早出发,扎水军于安庆,秀王领陆路之兵同驻安庆,而李庭芝座镇于健康之侧的扬州,将于明日抵健康。

文天祥离轿来到陈宜中坐轿旁边,干着嗓子问:“要不要管?”

陈宜中半天不说话,卷起轿帘呆呆地看那处热闹非凡的地方,末了,放下帘子,遮着帘布说道:“看,城头。”

文天祥举目望去,高高的城墙之上,挑檐飞梁的雕楼之下,立着一个人,白衫白靴,黑发随风飞舞,清秀的脸庞上,露出淡淡的笑,一双眼睛墨如点漆,即使距离遥远,仍可见墨绿色的眸子里流动着斑斓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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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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