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剧目一
九根金柱撑起雄壮巍峨的议事殿,上万支红烛照亮巨大得近乎于荒唐的殿堂,每一块金砖发出耀眼的金光。
金碧辉煌的殿堂现在改作宴会厅,坐满了应徐子清之邀而来的学界名仕、本地达人,有即将履新的新县官,有健康府的文官和将军,有来自临安的张霖、王百万一批富商。
他们受邀来给丞相大人作陪。
一百面朱红檀木桌,子桌正中摆放怒放的花朵,花朵之下坐八百位客人。人们敞怀畅饮,清澈的美酒淋湿了双手,精巧的山珍海味摆满盘子,仍堵不住他们的欢笑。
殿堂角落散布一排又一排的乐师,上百名乐师扬起骄傲的头颅,千只手指从琴弦上拂过,灵巧得象是跳着舞。议事殿正中央,五十位歌伎和舞女伴随乐声,飞舞绫纱,大腿的雪白简直要刺伤人的眼睛。她们跃上半空,曼妙地劈开双腿,以至于醉熏熏的客人发现其间令人晕眩的秘密。
还有乖巧的侍女环殿而站,蝴蝶似的穿梭,为客人们布菜、上酒。
侍女,打开殿门。
殿门大开,大开的殿门将殿堂和外面划分成两个世界。门里是金光四射的明亮----金色的殿堂,金色的歌伎,金色的侍女,金色的客人。
门外是静谥的黑暗,悄然无声。
朱溪站在黑暗里,悄然无声。
他在为徐子清悲伤,不,不止他一个人。
他看到王勇喝下一杯又一杯酒,眼眸被酒精冲红,醉意盎然的眼睛流露出一片悲伤。
他看到汪立信坐在欢乐的新科进士中间,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看远处的徐子清,眼神苍白清寒,如同死去兔子的狐狸。
他看到张炎,坐在父亲张霖身边,秀若女子的杏眼已经红了眼圈。
他看到腾文俊,嘴角全是酒,衣襟全是酒,黑面白底的官靴全是酒,举起一罐酒,不住口地喝着酒。
他还看到,徐子清周旋于临安来的京官身边,高声的笑,仿佛快乐得不得了。
徐子清是不世出的奇才,是战功卓著的名将,是开府建牙的节度使,是打回一个平安的勋爵。
现在,今晚,他象个被朝庭拔掉牙齿的老虎,向官秩相等,功勋连他脚指头都赶不上的陈宜中,屈下膝强颜欢笑。
看,徐子清站起身,伏于陈宜中背后,说着什么亲密的话。前伸的头颅露出白皙的颈项,毫无掩护,似乎在说:我臣服,来吧,砍下它。
朱溪躲入更深的黑暗里,忽然鼻翼发酸,“嘀哒”,一滴泪掉在金砖上。
王勇一口咬住酒杯,快要将瓷杯咬碎----我的大将军啊,那还是无敌的你吗?
汪立信、张炎、腾文俊,但凡注视徐子清的人,掩住了眼。
朝庭换了管理健康府全体官员的判官,更换五十三个县的县吏,釜底抽薪,象个绝顶的高手,只一招,立取命门,让人别说还手,连呼吸的机会都不留。
金色的烛光飘浮,送来黑暗静悄悄的气息。
陈宜中心情大快,应人之邀痛快地又喝下一口酒,目光游走,隔着三张桌子的地方,坐几个女子。
其中一个容貌甜美,说着话,小小的嘴唇极快地开翕,还伴以手舞足蹈的动作,看上去,就象一个不知事的小奶娘。
陈宜中眉头跳动,认出了她。
那女子此时隔三张桌子也望过来,对他甜甜的一笑,左眼俏皮地眨动,仿佛是在叫陈宜中帮她保守一个秘密。
陈宜中便迅速移开目光。
一殿的欢笑,一殿的热闹,这一幕的发生与结束快若电光火石,仍没瞒过文天祥的眼睛。
文天祥此番再来健康,有着另一个钦命的任务,那个任务就是他怀里一枚金牌令箭。但此任务却得在陈宜中之后执行,因此他密切注视着丞相大人的举动。
那少女是谁?
趁着金堂堂的火烛,文天祥悄悄地看过去,有些眼熟,在什么地方见她。在哪里呢,文天祥使劲儿想了想,好象是大内,好象是亲王府,或者是某个公爵府。到底在哪里见她?文天祥的印象很模糊。
尽管文天祥有些恼怒差劲的记忆,但他还是非常高兴。
看看此时的欢乐景象,丞相与将军,平民与贵族,商贾与官吏,各界名仕欢聚一堂,其乐融融,便知道子清治下的健康有着何等的繁荣。
大家都知道战争结束不过半年,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赞叹吧,卓尔不群的徐子清。
徐子清是好朋友,文天祥于是非常高兴。
对朝庭忠,对人民仁,对朋友义,对父母孝,对子女爱,这是文天祥毕生追求的人生信条,他认为,忠、孝、仁、义、爱,五者皆全者才是完人。他想成为完人,所以他为朋友的成绩感到由衷高兴。
尤其让文天祥高兴的是,朝庭派来那么多的官,接收他打下来的县城,他没有反对,磕个头,干脆利落地说:“领旨。”
这样一来,文天祥就不得不佩服太皇太后的高招。
徐子清的改革惊世骇俗,朝庭此举一石四鸟----换掉他政策的执行者,让他的改革在朝庭可控的范围;巧妙地夺他的权,还冠以帮他分忧解难的名头;健康繁荣的经济,丰厚的税收,从此归入朝庭腰包;断了健康府财路,徐子清的军队从此后必须仰仗朝庭拨付的军费。
好高明的手段。文天祥佩服得简直要五体投地。
而徐子清不能不知道,他肯定明白,如此,更显出“领旨”两个字的份量。
“文老师,子清敬您。”徐子清在敬酒。
文天祥看着白衫白靴的年青人,眸子里居然流露出一种看待晚辈的慈爱,呵呵笑着,举起杯一饮而尽,抹一把酒渍淋漓的嘴,大声说道:“子清,应该我敬你……”
尽管徐子清官职爵位高过文天祥好几秩,但他仍称文天祥为老师。陆秀夫不由在心里赞叹:不骄不躁,不动声色,好一个人物。
想起那日在陈宜中丞相府召开的密会,陆秀夫突然觉得很荒唐:那次会议专为徐子清召开,说来说去,究的都是徐子清的错误。甚至荣王和右丞相吴坚,还要求夺徐子清的兵权,强迫他回京城。
现在看,陈宜中平稳顺利地收归五十三个县的治权,只能说明大家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本来,徐子清可以用自己身为江北节度使的借口,来阻止陈宜中的接管。
他并没有这样做。
张霖远远的跑过来,胖乎乎的身子让他气喘吁吁,来到这一桌,先敬丞相大人,挨个儿敬一圈,此时正轮到陆秀夫。
“郎官大人,张某在临安承蒙您照顾,敬您一杯。”
“哦,哦,好。”陆秀夫其实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在临安也没照顾过张霖,甚至与张霖压根就不熟悉,只知道他有个儿子叫张炎,在徐子清手下任判官。哦,一个即将卸任的判官。
硬着头皮喝下去,敬酒的张霖摇晃着胖乎乎的身子又去了另一桌。
今晚喝了多少杯酒?陆秀夫呼出一口气,气息里带出的酒味差点没把自己给熏得吐了。酒意随之冲上脑子,双眼开始模糊。
醉眼里,徐子清站了起来,浑身尽白,金色灯光下,仿佛一尘不染。
陆秀夫沉下身坐在椅子里,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双眼却专注地盯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人。
那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徐子清不象其他男人,蓄大胡子,留长指甲。他的下巴永远剃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点胡茬。他的手也是干脆利索,指甲剪得整齐,握惯了刀的手,看上去干净得象个女人。
爱惜自己仪表的徐子清,也应该爱惜自己的名声。
《注:古代有留长指甲的习惯,并且以长指甲为荣。李白,或者苏东坡,就曾描绘过自己那几根又黑又卷的脏指甲。》
这样的人,居然为他专门召开密会,议他有没有……
咳咳。
陆秀夫不再往下想,他也不愿想。
徐子清是个毁誉参半的人,有人预言他将会是大功大过者。
不过,谁知道呢?
陆秀夫长长吁了口气,酒味再一次把他弄得要呕吐。
陈宜中也注意到了徐子清干净的手指,几根干净的指头端着酒杯,碰响了他的杯子。
当朝丞相与当朝大将军,德佑朝的文、武两个方面的第一人,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席前人来人往,几百号人轮番上前敬尊贵的当朝大丞相的酒。杯觥交错,美酒在肚子里淤成了酒精。陈宜中头晕目眩,对徐子清的看法又有了改观。
就象每个人的口味不会永远保持不变,中午吃蔬菜,不见得晚上就不能吃肉。对人的看法也是一样,不会一成不变。事物与看法永远都在变化之中。
徐子清为他举办盛大的晚宴,召集几乎所有健康城里的头面人物,便是邻近城市的乡绅与贤达,尽在邀请之列。而他的属下,更加一个不落悉数到场。
徐子清非常尊重他!宜中大丞相在无敌的将军眼里,还是非常重要的。
不错的年青人嘛。陈宜中想着,又看看三桌之外的那调皮的女孩。
不过女孩子这回没发现他看她,忙着给徐子清做鬼脸呢。
宜中丞相突然伸手过来,抚着我的背,脸颊涌起紫色的酒红,笑眯眯地说道:“好个能干的徐子清。”
没可奈何地瞪一眼做着鬼脸的落落,我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说:“多谢丞相夸奖”
陈宜中又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明日就叫新科进士们履新上任吧。”
我点点头,敬他一杯酒。两人相视而笑,欢快地喝下去。
只是谁也没想到,“欢快”,从此成了我和陈宜中提都不愿提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