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玩命寺

第七章 玩命寺

万明寺与其它放粥的诸寺不同,相对而言,建于明万历年间的万明寺不如其它几个放粥厂的大寺那般有年头,而且还有一桩就是这里还邻着整个北京城的粪厂,说起来是个有些脏贱的地方,所以,原先预备着这里的人应当是最少的。

但不晓得什么缘故,城南其它几个地方的粥厂都提前关张,就这万明寺的粥厂因为毛昶熙的到来而僵在那里——林山还是到了才模糊着听了个大概,今天步军统领衙门不止只在万明寺拿了人,报国寺那边的邢彪等人,也叫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拿了,罪名是煽动乱民,阻扰放粥。

这是官面上回过来的话,但这会儿因为林山这百多号人的到来依旧僵着的万明寺已经是附近成千上万吃不了饭的穷棒子们的最后希望了,人山人海的挤着,破碗拐棍黑黢黢脏兮兮的脸,与那些坐在粥厂帐篷里白白胖胖的官儿们形成鲜明对比。

“放人!放粥!”

“放任!放粥!”听着此起比伏的喊声就知道,圈子里围着的步军统领衙门士兵这会子是犯了公愤了。就连林山他们到的时候,也差点挨了打,直到有人认出说是顺天府号褂时,这才堪堪放了进来。

“大人您来的好啊!赶紧叫这些狗日的把毛大人放出来!不然反正是个死,谁也别想活了!”说话的是个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的老头子,瘦骨嶙峋的拄着一根拐杖,颤巍巍的在几个乞丐的扶持下恨恨的看着已经熄火的粥厂那边。

“毛大人是怎么叫他们拿了的?”一面叫熊有能排开人挤进去跟那边报名交涉,一面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起这前因后果来。

“狗日的煤门领说上头有谕叫关粥厂,大人啊——”老头话说的激动,眼泪花花的:“咱们老小们有的打法源寺来,有的崇效寺过来,有的报国寺来。。。还有更远的,打门头沟来的!几十里百十里路吃风喝雪的过来,就图个天子仁德,腊月里要放粥啊!可。。。可他娘的到这儿说一句差事了了,就关张赶人!这。。。”

老头儿毕竟是体虚,说不了几句就接不上气来,但大致意思林山还是听明白了,煤门就是阜成门他是晓得的,煤门领想来也是个守城门的什么官儿,这狗日的也真敢!眼前黑乎乎的一片就冲那一口食儿来的,你支应个一碗半碗的就是天大的恩德!狗日的居然敢!他也不怕这帮穷棒子们急起来吃人!

忍住怒火,看了一眼那边对峙着的兵民们,以及后头看不太清爽的几个官儿,听着边上一个年轻些的说毛昶熙被拿的事情:“毛大人可是个好人啊!好说歹说请他多放半个时辰,还说拿自个儿的俸禄银子支应,但那狗官就是不肯!说的急了就叫拿人,铲了雪就灭炉子,在粥锅里洗铲子!要不是毛大人有话,非得掀了他狗日的!”

“你们这儿差不多有多少人?总有好几千吧?”听明白事情,也分出了轻重,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压住这些人,再饿他们到晚上,只怕拆了北京城的胆子他也敢生!看着这里面不乏年纪正当壮年的汉子,尽管后世时遇见这样年纪的乞丐他只有瞧不起的分,但这会儿不一样,这是真没处找食了!

“不止!”那年轻些的搭话道:“大人,不止咱们顺天府的,还有直隶保定府的呢,牛街那边回子也有好几百!估摸着要有上万人!”

这好歹是北京城里头,这上万流民。。。即便是林山没有在后世史书上看来的东西,光看眼前这光景也看得出来万一有个炮仗点起来这要出多大的乱子。

“谢谢父老乡亲们,谢谢!劳烦让条道儿,让林某进去跟那帮王八蛋说,再怎么说,大伙儿看我林某一个面子,我是林则徐的儿子,断不能叫大伙儿饿着的——”其实林则徐这名字在这会儿也没什么大用场,只是也许是自己这会儿表现出与其它官儿不一般的做派来,这才叫这些人堪堪的让了一条路出来。

“这会儿是什么时分了?”一面费劲的往前走,一面问着紧跟着不舍的熊有能。

“回大人话,如今已经是申牌时分了,再有半个一个时辰天就要见黑了,大人,得赶紧的!”熊有能也看出这里的局面的轻重,沉着调子回话道。

冬天天黑的早,要是天黑没一碗粥派下去的话,赶紧扒下官袍逃亡吧。不叫这些乱民杀了,也得叫朝廷那帮大爷们砍了!

“老鲁爷子传话,叫让开一条路叫林大人走,那是林文忠的儿子,是清官!”偶有几处走不动,都有人这么喊话,这越发叫林山心里吃紧,这还不是一盘散沙的乱民!

这是他两辈子遇上的最危急的时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就那么带着熊有能两个人孤零零的挤到了粥厂中间地方。正看见约莫七八十号兵围着一个圈子,中间四五个官儿,还有二十来个顺天府差役——正是毛昶熙带来的那两小队人马,赤手蹲着,脸上个个都挂着气,看来没少受委屈。

十来口大锅都歇了火,炉子上支着的就是几件家伙什儿,煤灰铲子上凝着的米浆煞白,偶尔几缕煤灰叫风给扬了出来,迷人眼睛。

“哪位爷是这里说话管用的,卑职刑部直隶司林拱枢。”看这几个官儿脸上也是有些心焦的样子,加上情况着实紧急,所以林山也就不跟他们抬杠,老老实实照规矩报名字。

好在这情形人人都看得见,所以也没什么人拿架子摆谱儿,便见当中一个白净的矮个子眼皮抬起扫了他一眼,没什么精神的回答道:“本官阜成门城门领德炯,你刑部的,奉了谁的令,来这儿干嘛啊?”

林山不接他的话茬,也不跟他客气,走进了按在桌子上俯身道:“德老兄,这什么时候了,这种话说了有什么意思?如今上万流民在外头挤着,出了乱子你还要不要脑袋了?你们也是的,这么些人也敢放着涌进来?”

那德炯没好气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憋了两个字出来:“屁话!那是外七门的事儿,再说那也是上头的谕!”

听他出言不善,但这会儿确实不能发脾气。林山强压怒火,站直了看了一眼四周,没看见哪儿有毛昶熙的踪影,便冷冷说道:“如今我就两条,第一个,赶紧把毛大人放出来,推人主持。再一个,粥厂要接着开,老兄你别不乐意,也不要嫌我这么个小官儿指手画脚,我这也是为了大伙儿好!”

那德炯跟边上几个对了对眼色,兴许是想到林山这也算是来帮忙的——刑部官儿大可不趟这趟浑水。是以脸上嘴上好了些,但还是一股子怨气扑面而来:“你说的都有道理,可就是没辙啊!放了人回头我就要掉顶子!放粥,老兄,你倒是给我变出米来啊!”

看了看四周空空的米袋子,林山也差不多想到这大概是实情,趁着这会儿双方还算好说话的功夫道:“怎么?你扣着毛大人是承的谁的令?放了怎么就掉顶子?没米你放了人就好说,毛大人跟外头比你们口碑恐怕要好些,他出面去主持一下,派人拉米来这就是活路!老兄,这会儿申牌时分了,您想想,这天一黑这儿是什么个光景儿?”

德炯嘴巴动了动,却叹了口气没说话。边上一个官儿插话道:“联大人派了人传谕来的,这个猫唱戏不能放!”

“你放屁!”林山按捺不住了,发作道:“我就一句话,你要是不放人,闹出来乱子,联顺他明儿脑袋还在不在还是另算!你们诸位只怕今晚上就得掉脑袋!”

这话虽然说的不客气,但也是实情,这会儿也不是闹脾气的时候,那官儿冷冷一笑,也不答腔。

还是德炯开口打了圆场,想来也是有些摸不透这刑部官儿的来路,垫话道:“步军统领衙门已经调兵了,断不至于。。。”

“你是说,咱们如今跟外头还能联络?”见德炯点了点头,林山心里隐约有了些底气,抽了口气,撑出架子道:“老兄,我奉了七王爷的谕来的,你掂量着办吧,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联顺的位子还坐不坐得住你自己掂量——”指了指外头那已经失控的局面道:“就这些人,你要是再不让毛大人出来说两句,老兄你给姓联的地府里开路吧!”

这冒七王爷的名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方才那姓黄的提起这人来给他提了个醒。这些狗日的好说歹说仍是认着联顺的命令,不搬个大旗来没法子弄。外头的情势也是如此,再不说上两句好话当真就要出乱子。至于其它嘛,眼前也顾不得了!

回头看了看熊有能,吩咐道:“老熊,赶紧的把毛大人找出来,我先给外头传七王爷的谕!”

当下拿着架子往外头走了两步,这纯属是做戏给德炯这些人看的——起码得拿出七王爷身边人的样子出来啊!其实,他对于自己是否能说服这些流民们

果然,他还没开口,后头便听到德炯吩咐人把毛昶熙放出来的话。德炯也不乐意出面,只将林山往饥民那边支使。

得,先撑着说两句吧!

“父老们,乡亲们——”方才那位鲁老爷子的话还是有用处,见是刚才那个林大人出来,乱民们还是给了面子的,停下了手里敲击的棒子,抬头看着林山。

“已经叫人出去催粮了!”林山眼睛望着远方的虚空,尽量不跟这些或期盼,或暴戾,或仇恨,或绝望的眼神接触,尽量用富含着感情的声调喊话道:“对不住诸位父老,方才那最后一包米,叫王八蛋给糟蹋了!叫父老们挨饿了!”

“宰了那狗日的再来说话!”

“就是!拿咱们不当人啊!”

权衡之下,林山回头看了看德炯交换了一个眼神,转过身来道:“正要处置!诸位父老听我说,我就是刑部的,奉着七王爷的谕令来处置这些没人性的东西的!熊有能!押他上来!”

这会儿不能有半点犹豫,德炯他们也认识到了这一点,略一犹豫,一个脸色煞白的兵从后面提溜了出来,布团塞了嘴巴,二话不说捆了起来,往林山跟前一推,撂下话道:“你担这个干系!”

林山看了看那个年轻的兵,心里叹了一句算你小子倒霉,谁叫你犯了众怒的呢?看着越发激愤的群情,心一横,担干系就担干系吧,总比一窝叫给端了闹出大事来好。朝边上熊有能点了点头。

老熊确实是个做事情的人,一把要过边上站着的兵的腰刀,拱手道:“请大人谕示!”

“奉七王爷谕,此人颟顸误差,斩!”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迅速就砍了下来,外头汹涌的情绪,背后吃惊的目光都使得这会儿的情势人心稍稍冷静了一点。局面这才堪堪的平息了一些。

加上林山所说的天黑了大伙儿一起吃晚饭,也叫这些人多了一份期盼。

接下来,就是米了。如今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外头这些人已经认准了,好说歹说谁也不肯去其它粥厂了,就认准这个万明寺!

所以,现在外头虽然平静,但要是天黑了见不到米的话,这先头的一切全都是狗屁!

毛昶熙出来了,也顾不上跟德炯等人计较,叉着腰望着十几米外黑压压的人头,站在林山身边恨恨的啐了一口道:“这哪里是万明寺,他娘的就是玩命寺!好兄弟,得亏你这么急智了!不然姓毛的这条命今天就得叫这帮狗日的玩死在这里!”

他这话模棱两可的,德炯等人虽说听了不自在,但毕竟确实事情是自己弄砸的,谁也无可奈何,只有不言声受了。

“两位——”过了片刻,德炯从后头凑上来小声道:“多谢二位了。若是事机紧急的话,这万明寺后头是有条道儿的。方才我们这些人不着急,也是为的有这个后路。与外头通消息也是这个路。”

毛昶熙愤恨的回头瞪了他一眼,又转头看看已经有些朦胧的天色,脸色越发的阴了下来。沉声道:“寺里头我问过了,还有四五十斤粗米,和尚说的话不能全信,我估摸着应当有一石半多米的光景,德炯,我比你高半级,眼下这里我来做个主行不行?”

“应当的大人。”德炯似乎心态上有所转变,回话也很干脆。

“好。”毛昶熙点头道:“那就听我吩咐。你去一小队人进寺,不拘什么手段叫那些秃驴把米吐出来。但一粒也不能带出来!什么时候生火下米,听我的令!行不行?”

“行!”这会儿有生路就行,其它的谁管得了那么多?

尽管就连林山都知道老北京有个说法叫旮旯里的县官,京城里的和尚,那是两种惹不起的角色。但这当口儿确实是生死攸关了,望过去德炯派去的人,那是谁也没含糊一个字,甚至还有点急颠颠的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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