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有求
这时候的情形,已然完全的将附近本地百姓,以及上千号沙船帮子弟的血性点燃了起来,百多个菲律宾猴子也齐齐的吓傻了眼,轻而易举的缴了械。沃尔斯里腰间一柄老式手枪也叫夺了下来,所以林山也收了手枪,对犹自有些犟劲的沃尔斯里瞪了一眼,回头看了看已经走近前来的郁泰峰和朱朴斋,知道他们要来打圆场,给他们面子道:“青浦县既是无能,我自是要参劾的,这拨子洋人吕宋,还请泰老料理。最好能叫洋人具份保书来,将来交涉起来有个凭据。”
现在正是一个微妙的时间段里,额尔金伯爵那里要忙着调兵去往印度——这是报纸上画的很分明的,这里也指望着朝廷简派特命全权大臣来上海开谈。所以沃尔斯里这中尉军官叫中国人在中国地方当场拿下的事情,林山这里很容易能得到一个比较有利的结局。
不过这一阵郁泰峰显然是跟沙船帮诸位大佬们会议出了个什么态度出来,脸上气愤的态度很是明显,很是强硬的对沃尔斯里说道:“工部局捐务处高约翰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这种行为,我要向工部局抗议!”
工部局是小刀会造反后,租界方面新成立的一个机构,其中捐务处自然免不了要跟郁泰峰这位小刀会也送钱,朝廷也送钱,四面光的上海首富打交道,而且沙船帮毕竟人多势众,这种地头蛇不管是洋人还是朝廷,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果然,沃尔斯里听了通译的转述之后,那股子傲气没了。尴尬的扭了扭叫赤膊大汉们押的有些发僵的手臂,努了努嘴就指了指那些菲律宾猴子被缴下来的械。
“跟他说,具保文来。不然我们送这批洋枪去工部局说话!”林山这边一面在跟熊有能说辫子的处理办法,一面岔了句话,冲那通译道:“还有一条,问他军舰上有没有理发师!”
他是知道的,洋人的军舰上常理来说似乎都有理发师这样的角色,只是这里靠近租界,不知道是不是都上岸了还是什么。现在辫子已经没了,而且也有今天这场削洋人面子的冲突在,奏折上跟正要跟洋人卯一卯劲头的咸丰提一提,若是有一份朱批回批的话,就算有一个将来对付言官的好挡箭牌在了。
如今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先弄个寸头再说,这年代卫生条件各处都不方便,偏偏还那么长的头发,辫子编起来麻烦,又不能趟趟都洗。后世习惯了天天洗头的人,还真是不习惯。
不过这毕竟是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几乎身边每个人都诧异的看向他,林山怔了怔,知道这当众理发是不可能的了,便定下了决心,去淮安之前,一定要去一趟租界把这头料理了。不过转瞬又是一想,刮个大秃瓢不完了嘛,废那么些劲?
好汉不吃眼前亏,那沃尔斯里就是吃了一个惯性思维的亏,没想到中国人会将自己的辫子不要了,这才反应不及的闹了个百多号人一同缴械,灰头土脸的,自然是乖乖的按照要求,写了一份龙飞凤舞的保文——其实就是个情况介绍,以及对方免责的意思。林山接了过来看了,大体上没有什么出入,叫他摁了手印便放还了。很光棍的连那一批火枪也发还给了那些雇佣军。
只是最后发还沃尔斯里自己的配枪的时候,林山特意拿匕首割了他一缕金毛下来,算是自己辫子被割的补偿——他深知跟洋人打交道,什么以德报怨只会招来对方对他本方实力的过分自信,从而导致更加的欺凌于你,后世那些地方上颟顸大员们在所谓的外商面前的谦恭态度换来了什么?不就是几句音译为“拆那,殴开,拆那,王德福。”的便宜客套话,大拇指一竖,然后从你这大把大把的搂银子走人?
在互不相让的对视一阵之后,注意到这个二十出头的中尉似乎已经放弃了敌意,摆出了洋人那一贯的彬彬有礼的风度来,主动伸了手出来,请教了名姓,并且对方也看出来了林山似乎懂一些英文,也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句长句子,林山明明不懂,但也含蓄的点头。
只见沃尔斯里末了退开两步,伸出大拇指来,土洋结合的说道:“DaChing,OK!DaChingMandarin,OK!!”
幸好翻译比较尽职,四周瞄了瞄压低声音解说了方才的句子,说公共租界上,有为英法两**官服务的俱乐部,那里有理发师。
这样一来,林山便不担心他恼羞成怒的用军舰上的火力伤害无辜平民了。不过回思起来,难免要庆幸自己遇上的是一个有军人气度的英国人,要是碰上俄国佬,估计后果还有些难说了。
这时代俄国人风评极差,一路返回再次去向城隍庙的路上,长中国人志气的赞扬声中,郁泰峰等人也解说了与租界方面的往来,除了捐献之外,再有就是跟一些洋行们打交道了,什么怡和行啦,旗昌行啦,颠地行,沙逊行,太古行啦,这些声誉不错的洋行全是打着英国人或者美国人旗号的,俄国的洋行也有,从南方贩运茶叶回俄罗斯的那些,声誉就完全是一塌糊涂来形容了。
约莫把上海眼下的情形摸了个大框架之后,一行人这才在鞭炮声中到了金县令庙前,沙船帮早已经做好了各色准备,猪头之类的供奉摆的齐齐当当,一匹红绸从庙门口铺开去,小小的庙门大开,又燃了两个香塔,巨烛通明,远远就能望见里头约莫真人三分之一大小的十来个人偶。
当然,其实这里名义上应该是叫关帝庙,关二爷还是在的,塑像就在这十来个人偶的背后,再其后就是一幅中堂了,上书斗大的两个字——“忠义”。
“少林公止步——”司仪高声唱礼。
“少林公进香——”不知道小多少辈的少年点燃香火,跪呈到林山面前,前排的诸多大老也是人手一束,齐齐向香炉前进。
“一叩首。。。”。。。。“礼成——”
整段排场其实只花了不到半个钟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林山起身转身,朝众人鞠躬,从这些人潮湿的眼眶里,他知道今天自己在上海的这第一天,已经做的很成功了。
只是沙船帮这些大佬们明显的心里有事,林山心里也大概明白他们的郁闷是从何而来,照郁泰峰的说法,他们跟租界当局关系相当的好——毕竟是真金白银砸下去的交情,但今天沙船帮从北方返港,居然在重要客人面前,叫洋人盯梢,甚至还发生冲突,贵客的辫子还因为洋人的无礼而割了。脸面上难看是自然地。只是似乎要合议什么事情却碍着有林山这么个外人在场似的,很多时候居然出现了极为失礼的沉默时间。这与外头摆出的露天席面汉子们吆五喝六形成鲜明对比。
所以这餐后半途就有些没味了,加之林山这边也要不时的应付后堂里由郁家内眷陪着的老婆那边的关问,诸如辫子上边编个兜搭,带什么帽子就连在什么帽子上如何之类的琐屑问题,所以原本气氛极是不错的欢迎场面,尽然似乎有些反复的意思。
于是他就找了个由头,说去看看儿子什么的,给这雅间里的大佬们腾出了个避开自己的空间,带着熊有能出了来。外间紧连着的,都是沙船帮次一等的叔爷之类的中层领导干部,其中颇有方才见过面的,见林山出来,起身遥遥敬酒不提。
再出来,外头就热闹了,偌大一片空地上,上百桌席面摆开来,不知道多少厨子忙碌着,一坛子一坛子的酒灌下去,这群性情的汉子们很是热血,颇有几个还在说着方才缴械的事情。林山远远的听了一阵,瞧见有几个赤膊大汉看见了自己,便也是笑着一点头,走上近前。
“兄弟贵姓?怎么称呼?”很没架子的跟一个赤膊大汉搭了个膀子,边上要了一碗酒来,做了个要碰碗的手势。
那大汉霎是诧异的瞄了一眼林山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再转过头来时,受宠若惊的扑通双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双手捧了一个大海碗,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看来是个不太会说话的莽汉子,林山笑了笑叫熊有能拉了他起来,也仰头咕咚把一碗劣质酒喝了下去,亮底之后在那大汉肩上擂了一下,赞一句“好汉子!”
这会儿他就知道,边上肯定有爱说话的人的,四周扫了一扫,看一个略微文气些的在一群咧着嘴呵呵笑着,不会说什么客套话的汉子们的外围踮着脚看,便一招手道:“那位兄弟,来,一道喝一碗!”
那位红着脸挤进来,也是要学着那大汉的样子跪下来磕头,叫林山拦了,正要问话的时候,后头亲兵叫鲁子良的蹬蹬的跑了过来,在林山的耳边轻声道:“根爷出事了。”
听他说的含含糊糊,林山顿时脸上就变了色,老五根虽说话不多,不过一旦说了往往就是极关键的,而且平日里对这个家的操持照应当真是没话说,这会儿能出什么事?
但这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便多问,四方揖向这些汉子们表示了歉意之后,便充充随着鲁子良来到后院。
这是郁家在青浦的一个别院,后院里都是内眷,所以就连五根也不方便进去的,其实这会儿他的所在,就是在园子外头,靠近吴淞江边的一个亭子里,夏荷正在照应着他。老五根像是打了摆子似的,望着江面呆呆的出神,靠近了就能看得出来,身子在轻轻的战栗着。
“怎么了?”林山搭住五根的背,吃力的问夏荷。
“不知道呢表哥。刚刚就一直在看江的,又说什么老爷少爷的叫两声,也不晓得看见什么了,突然的就这样了。”夏荷不是个脸皮嫩的小姑娘,也幸好这一点,口齿很是伶俐,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要换了个大家闺秀的那种吞吞吐吐的,才叫急死个人呢。
不过这线索实在也是不够,林山看周围仆役们离得都还远,便叫夏荷去请郁家人请大夫,自己一面试着轻轻拍打着老五根,希望他能再开口说上两句话。好在这情形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所以他也慢慢静下心来,江风一吹,酒气直往上泛,略有些恶心。
“表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夏荷也叫表哥了,林山知道自己这会儿脸色不怎么好看,嗯了一声,那边郎中已经来了,正看着老五根的情形,只听夏荷声音很是低沉,说道:“我问过郁家三姑了,说江面上就是过条鱼,沙船帮也能查出来的。”
这就对路子了,林山方才也往这一条上想过,只是一刹那间一阵酒气翻涌,没顺着想下去罢了,这会儿听她一说,确实有道理。老五根一直在看海,一定是看到什么才。。。难道是当年绑他卖猪仔的船?这个距离只能看到船,压根看不到人的。
只是这会儿也没法问他,看他这情形,没个三两天功夫清醒不了,林山多看了夏荷一眼,点头道:“嗯,里头你多照应些了。你姐姐忙,晚上还要去见抚台,嗯,我到前头去,有事叫人跟我说。”
夏荷嗯了一声道:“我听三姑说,抚台家有个女儿与我一般年纪,表哥,晚上也带我去吧。”
林山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有什么不妥,无可无不可的嗯了一声,便匆匆回到了大佬们的席面。
这边似乎也会议出了个什么名堂,见林山进来,由郁泰峰出面向林山鞠了个躬,说道:“请三爷做主!”
林山坐了下来,诧异的看着这群身家几乎能抵上半个上海的大佬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