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栖灵寺青筠论福气
王熙凤起身迎上去,心急的刚要问又顾虑,摆手令丫头们出去,亲自倒了茶捧给贾琏,这才问他:“怎么样?可探着林姑父的话了?”
贾琏瞅她一眼,哼笑道:“探话?林姑父是什么人?我哪儿敢在他跟前弄鬼,我都照实说了。”
“如何?”
贾琏狠灌了一气茶水,说道:“若在去年必是不成,偏巧年初林姑父便伤了头,据说整整养了大半个月方才好转,兼之时令之气,林姑父身上时常不好,听闻老太太思念林妹妹以致于卧病,十分愧疚,大有松动之意。林姑父请你我略住几日,恰逢桃红柳绿,正好领略一番江南□□。既如此,你我便恭敬不如从命,等着林姑父的话吧。”
“看来十有**是准了。”王熙凤想到王夫人的盘算落了空,未免事后落不是,打算立刻写信送回去,好歹是知会过,她也无能为力。
难得来扬州一趟,兼之这几日无事,贾琏自是坐不住,却又畏惧凤姐之威不敢去寻花问柳,林家丫头亦是万不敢沾手。没奈何,只能请着凤姐一起出去逛逛。
“二爷来了趟扬州也体贴了,竟来请我。”王熙凤何尝不知道他,不过故意打趣罢了。
贾琏笑道:“这扬州与京城可是大不同,衣裳钗环格外别致新巧,你便是瞧不上,买几件回去也好送人,也是来了一趟的意思。”
王熙凤含笑扫他一眼,刹那风情直把贾琏看酥了眼,上来就一把搂住,惹得凤姐娇笑不断:“大白日里头,做什么,快松开,仔细丫头们看见!”
贾琏却一本正经道:“怕什么!你我夫妻。难得清闲这几日,咱们也该用功,正经给大姐儿添个弟弟,咱们大房有了后,老爷和大太太知道你的好儿,老太太也更疼你不是。”
这话说的凤姐心里一动。
她嫁进贾家五年,只添了个大姐儿,何尝不想要个儿子。如今大姐儿三岁,她与贾琏虽不如成亲头两年蜜里调油,到底也是年轻夫妻,可这肚子就一直没动静。尽管平日里她自持刚强,接手管家将贾家上下料理的妥帖周全,然而人人却盯着她的肚子瞧,一再说她善妒不容人,便是她再觉得年轻孩子早晚会有,这心里头的苦也一点不少。
“快起开,方才林妹妹来请我呢,我得过去一趟,你先把车马安排好,我就回来。”凤姐收回心思拍开他的手不再混闹。
贾琏伸手在她嘴上抹了一下,笑道:“晚上再让你知道我的厉害。”
凤姐嗔笑瞪去一眼,理了理头发便出去了。
此时林青筠也正在黛玉房里,见凤姐过来,黛玉忙笑着起身相迎:“凤姐姐来了,快坐。夜里睡的可好?饭菜可合胃口?方才我和青筠姐姐还说起凤姐姐呢。”
“放心罢,我吃的好睡的好,就是无事可做倦的慌。倒是你们姐俩,好好儿的说我做什么?”王熙凤方才撒了个谎,并非是黛玉请她,而是她有事问黛玉。
林青筠笑着接话:“自然是说琏二奶奶是脂粉堆里的英雄。”
“哦,原来是在打趣我,什么脂粉堆里的英雄,别说我是凤辣子泼皮破落户就万幸了。”这话一出口便惹得众人笑起来,王熙凤道:“好妹妹,我正有件事要问你。”
“凤姐姐请说。”
“我来时听说你们扬州城外有个什么寺,香火极是灵验,偏巧你琏二哥也困不住,要邀我出去逛逛,我就想着去那寺里瞧瞧。”王熙凤这话说的含糊。
黛玉到底玲珑剔透,且在贾府住过,稍一细品她这话便反应过来,当即也不说破,道:“想必凤姐姐说的是栖灵寺,香火确实鼎盛,且风景极好,凤姐姐难得来扬州,正该去逛逛。”
“到底妹妹是扬州人,知道的多。我瞧着今日天气也好,两位妹妹在家也是闲着,倒不如让你琏二哥陪着,咱们姊妹三个一起去。”王熙凤到底不信神佛,今日不过是因贾琏的话触动心事,相较之下她更爱热闹,且这两人怕是以后要常相处,先投了老太太的好儿总没坏处。
青筠尚未张口,一旁的黛玉先说道:“正是呢,青筠姐姐好些时日没出门了,正好沾着凤姐姐的光,咱们一道去逛逛。栖灵寺的平山堂、栖灵塔都大有可观,可惜寺之西侧的西园逛不得。听爹爹说西园建的极妙,是利用蜀冈本身地势形态,加以点缀,使得山岭环抱,别具一格。岭间古木参天,沿水种竹,极富山林野趣,更有当世第五泉,取之烹茶香甘清冽。”
青筠笑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不去,可惜尝不到你说的好水。”
待通禀了林如海,车马亦齐备。
贾琏骑马,凤姐青筠黛玉三个同坐一辆大车,丫头们的车跟在后面,又带着护院等人,浩浩荡荡便出了城。栖灵寺位于扬州北郊蜀冈之上,昨日刚下过雨,今天路面尚有些湿滑,因此前来进香的人不多。马车停在山门前,丫鬟们先捧来帷帽,伺候着三人戴好,这才往寺里去。
三人中除黛玉真心祈祷林如海身体康健外,青筠与凤姐都不是什么虔诚信徒,进香毕,便游览起寺中景致。
至平山堂,但见花木扶疏,庭院幽静,更是凭栏可眺望江南诸山,令人神清气朗胸怀舒展。黛玉是个诗意之人,见了此景不由得感慨,与青筠谈及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所作的关于栖灵寺的诗。
王熙凤不懂什么诗什么词,见她们说的高兴,便道:“你们慢慢儿看,我去瞧瞧你们琏二哥,顺带和寺里的和尚说一声,今儿咱们就在寺里用午饭。”
黛玉见有众婆子丫头们跟着,便应道:“凤姐姐只管去,我和青筠姐姐在这儿等着。”
林青筠与黛玉都心知肚明,王熙凤有心求子,又碍着面上难为情,这才暗地里自己过去。
青筠心下思量着,若将来上了京,在林如海未调任回去之前贾母定是要让黛玉常住贾府,且于情于理推辞不得。贾母到底上了年纪,有些事照管不到,且如今管家的是凤姐,若能与之交好,于黛玉而言实是好事。且看凤姐言行,未必没有此想法。
午间用了斋饭,便在寺里的厢房歇息。
青筠昨夜睡的足,这会儿也不困,闻得黛玉睡了,便有心自己去逛逛。李嬷嬷到底上了年纪,且素日里少劳动,猛然逛了这么久也累了,青筠便令丫头服侍着她歇着,自己戴好帷帽,带着白鹭和百灵画眉出去。
寺里其他地方都逛过,倒是西园不得去,偏生勾的好奇。
西园乃是御苑,隔着院墙可隐约瞧见里头的竿竿翠竹,有亭有水有屋有桥,又在这青山绿水之中,毗邻清幽古刹,便是不曾进去亦能想象是怎样的妙处。青筠走了一会儿,见院墙边有几块乱石,便拣一块略平整些的擦拭干净了坐着歇脚。
“姑娘喝口茶。”白鹭将百灵捧着的茶壶取了,倒了一盅茶递来。
“你们也随意歇歇。”青筠着实有些渴了,喝了茶,边赏看风景边看丫头们玩闹。
别说百灵画眉两个小的,便是白鹭一贯稳重也跟着玩笑起来,只因她们虽比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们衣食无忧,却不得自由,一年到头也难得出趟门。这会儿白鹭正为相思可惜,偏生今儿病了,只好留在府里看屋子,等姑娘下回出门指不定是什么时候呢。
这时忽听百灵问道:“大姑娘,贾家是来接姑娘进京的么?”
“嗯。”青筠并没瞒着,左不过是几日的事情,道:“妹妹的外祖母甚是思念妹妹,又不知义父请了宫里的嬷嬷,怕妹妹无长辈教导,这才打发人来接。”
“那贾家就是金陵四大家族的‘贾家’?”画眉也问起来。
“你也知道?”青筠记得她不是府里家生子,而是后买来的,忽而想起她的家乡,了悟道:“是了,险些忘了,你家是金陵的。”
“我再没家的,往后林家便是我家,姑娘就是我主子。”画眉是被家人卖了给哥哥娶媳妇的,实则她家也不是十分贫寒,只因爹娘嫌女儿是赔钱货不愿养,便卖给了人牙子,险些进了秦淮河的画舫,辗转几次吃了不少苦才到了林家,因此对家人十分怨怒,直把原本名姓都忘了,再不肯记得。
“你也犯不着提起家人就恼一回,你如今在这里,自然与原先家人再不相干的。”百灵与她好,少不得劝她一句,又说:“我也听人说起过金陵四大家族,还有句歌儿呢。‘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那位琏二奶奶本是金陵王家的姑娘,嫁给了贾家,如今又做着国公府的管家奶奶,怪道来时那等排场,倒像是见了王妃似的。”
“说的你好像见过王妃似的,可别打了嘴。”画眉不客气的嘲笑。
“我不过是那么一比,我一个小丫头哪里见得了王妃,就你会笑话人。”百灵眼珠子一转,笑嘻嘻的道:“说道场面,我倒真见一个。那天我跟着孙妈妈出门儿,正好赶上郑老爷嫁女儿,我的天,那嫁妆可真了不得,浩浩荡荡直排了几条街,光是陪嫁的金子就有十箱。这哪里是娶媳妇儿,分明是娶了座金山啊。”
“人家郑老爷是大盐商,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青筠笑着打断两人斗嘴:“好好儿的佛门清净地,张口钱闭口钱,以后可了不得,都是厉害小媳妇儿。”
百灵画眉脸上一红,想不到竟被打趣,兼之她一贯待下人和气,说笑玩闹也不见恼,便回道:“姑娘何必打趣我们,倒是姑娘以后了不得,指定是要做官太太戴凤冠霞帔的,倒是不知以后的姑爷是何等人物。”
“小蹄子乱嚼舌什么,嬷嬷说的规矩都忘了,竟议论起主子的事儿来了,仔细一会儿告诉嬷嬷挨罚!”白鹭立刻喝斥。
“罢了,这儿也没别人,不过这话往后也不要说了。”青筠倒是不恼,且不是古人也不觉羞臊。
偏生百灵画眉两个初入府里,且年纪小,青筠一贯不拘着她们,反惯得她们胆子大起来。见她不生气,又笑嘻嘻的缠上来:“好姑娘,这儿也没别人,倒和我们说说想要个怎样的姑爷?”
“可真是淘气了!”青筠气笑了,到底如今要入乡随俗,姑娘家哪里能张口闭口谈论这些,何况她还在孝期。当即指着二人,声色比以往严厉:“我一贯宽着你们可也别纵的过了,这等口没遮拦最是要不得,我是你们姑娘自然不在意,可若在外人跟前犯了忌讳,我也拦不得。”
“姑娘息怒,是我们错了。”百灵两个忙收了声请罪。
青筠叹道:“你们往后多跟着李嬷嬷学规矩,有你们的好处。眼下在这里,大家打量着你们小,多有宽容,若将来进了京也这么着,小命儿没了都不知为什么。”
白鹭一愣:“姑娘,什么进京?咱们难道也跟着进京不成?”
“妹妹一个人义父哪里放心,有我伴着,也省得妹妹不好生吃饭。”青筠敷衍过去,又与她们说:“你们方才谈论郑老爷嫁女儿,羡慕人家女儿好福气了吧?”
百灵画眉对视一眼,不解问道:“难道这福气还不好么?”
“是呀,她家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盐商,穿金戴银娇生惯养,如今又嫁给京城大官儿做官太太,还有那么多的嫁妆,这不是福气是什么?不知多少人羡慕眼红呢。”
青筠嗤笑,声音清清冷冷满是嘲讽:“你们只看表面,倒要深想想。做官之人讲究名声,你们数数看有几个官家娶媳妇选的是商户之女?哪怕郑家再有钱,一个商字在身,子孙三代不得科举,士农工商排在末,与官家论起亲事来便矮一截。且与郑家结亲的是户部下面一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已是六十来岁,虽发妻亡故,却留有几个子女,便是曾孙子都有了。你们说,这郑姑娘进了门日子能好过?”
至于这亲事的另一层内情便没说。
百灵画眉齐齐打个寒颤,几乎能想见郑姑娘入门不久便守寡的孤苦日子,便是有再多嫁妆一辈子也没了指望。
“人啊,沾了权想要钱,有了钱想揽权,渐渐的便是人都不会做了。”青筠随口一叹,见她三个绷着脸情绪低迷,不禁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福气么,并非是越有钱越有权便是越有福气,那等福气是虚的,是给外人看的,最是要不得。咱们姑娘家自出生起便处处被规矩束缚着,更有‘在家从父、出门从夫,夫死从子’之说,自己的人生竟是一个主都做不得,偏生若遭了难,旁人还会说你自己命苦。我倒不知苦难也是天生的。人啊,若自己都不愿争一争,那才是真的没指望……”
“姑娘,好好儿的怎么说起这些个,快别说了。”白鹭猛地回神,忙止住她的话,毕竟这些话不合时宜。
“瞧我,一时忘情就浑说起来。”青筠想了想,还是又补了一句:“你们将来都是要出去的,要记得一句话:‘宁做农家妻、不做富人妾。’这话我只说一回,咱们林家人口少,义父又是少见的敬重义母,府里三个姨娘都是当年为子嗣才纳,所以府里才如此清静,将来进了京见多了别家,你们便知妻妾的厉害。是人都想要好福气,可要分辨清楚,到底什么才是真福气,万不可一时贪婪毁了一辈子。”
正说着,远远的便见雪雁过来:“大姑娘怎么到了这里,教我好找。我们姑娘醒了,说是请大姑娘一起去逛栖灵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