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师傅,来一勺汤
高三八班所在的西三楼,是学校操场西边的3号楼,黎阳中学所有的教学楼都是根据操场的相对位置命名的。
黎阳中学面积非常巨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城镇大小,不过因为那个超级巨大的操场而显得有些空旷。
操场几乎占了学校四分之三的面积,学校的建筑呈半月形环绕操场。南边是大门和一部分教学楼,西边是教师宿舍楼和大部分教学楼所在,而北边是学生宿舍楼和食堂。
从西三楼出来,名镇海他们要穿越操场,才能到食堂。
黎阳中学的食堂是一个非常巨大的建筑,只是很远就能看见它的雄姿。这个方方正正的三层建筑占地几平方公里,能同时供应数万人的同时吃喝。
这座食堂和雅典神庙特别像,外面一圈全是几米粗的方正立柱,这几百根柱子就像排的整整齐齐的巨人卫士将三层的食堂扛在肩头。
食堂每一层都有5米高,常人走近了只感觉自己的渺小,好像误入了巨人的国度。而食堂所有的地方全是浑然一体的天然岩石,未经细磨的表面透出原始的粗犷。巍峨高耸穿透三层的方柱上,并不全是空白,有的壁面上会有人像浮雕,旁边是密密麻麻的字。这些都是黎阳中学曾经的优秀学子,旁边是他们的生平介绍。
食堂有很多入口,但大门口最雄伟,也最美丽。在门口上方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怪兽头颅石雕,狰狞可怖,大门边沿全是精美繁复的雕纹边饰。
进入食堂里,会发现这个地方像神庙多过像食堂。里面空间巨大,寥寥十几根巨柱支撑起了整座食堂。这些跟石墙差不多的柱子并不会让人觉得碍眼,因为上面全都雕满了各种浮雕,它们与天顶的浮雕浑然一体,让这里变成了一个精美而又粗犷的艺术展示大厅。
不过这些浮雕,不是某些神的事迹,而是记录了黎阳中学校史上最牛的人物,上面都重现了他们生前最著名事件的发生场景。这些人的事迹,在名镇海的历史教科书上每个都能找到。
所以,到这里吃饭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边吃还边温习温习历史。对此名镇海只能撇嘴,搞教育的到哪都一个尿性,那就是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让你学习的机会。
食堂中间整齐摆放了很多一溜一溜的长桌,不过不是肯德基的那种4人小桌,而是二十米长的长条方桌。这要是把两边的长凳换了,立马就可以请领导来讲话了。
每个长条桌子离得都不远,上面都有编号。
这时候食堂里还是人影寥寥,大部分班级还没下课,高三八班只是因为模拟测试而提前下课。
在12号桌上已经坐了很多人了,都是八班的学生。胖子走过去的时候,一路都有人和他打招呼。
班上和名镇海相熟的文科生,真是不多,基本上没人和他打招呼。倒是以前不怎么交往的武科生,居然都起来和他打招呼。
刘汗青嘴里还囫囵着饭呢,隔着老远就嚷嚷,“海爷,怎么这么磨蹭,我们都快吃完了。”
“我刚刚休息了会。”
这边刚应完,那里郑武已经跑过来,附耳到他耳边,“你可要注意点,有人可是对你有意见了。”他没点明是谁,名镇海虽然有疑惑,但现在明显不适合问。
名镇海拍了拍郑武的肩,点了点头。
郑武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于是他露出两排白亮的牙齿,笑着回去了。旁边的郑威眉头皱的老高,他不知道这小子又搞什么鬼。不过他倒没说什么,只对名镇点头打了个招呼。
坐在最上首的是方国悯,看见名镇海来了,他热情的站起来,“等会赶紧吃饭,我到教室等你,到时候我带你去领武科的资料。”方国悯对人真是没话说,自己正在晋级的关键时刻,还能帮别人,非常不容易。
“谢了,我吃饭很快的。”
打完招呼,他就赶紧去打饭了。
很多文科生看见名镇海与几个武科生有说有笑的,心里都有点吃惊,暗自纳闷这还真的要转成武科生了?
名镇海他们四个人先是在1号排队,因为1号﹑2号﹑3号都是主食窗口,他们要先领取主食,然后才好才去打菜吃。队伍很长,但是打饭的师傅动作很快,几分钟以后就轮到他们了。
排头的是胖子,他递出两张红色的饭票给面无表情的打饭师傅,一张是一斤面额。打饭的师傅迅速给他舀了两大勺子米饭,然后示意下一个。但胖子没动,他晃了晃还没满的饭盒,脸上堆满了笑,“大叔,再来点呗!”
名镇海隔着玻璃看见这个打饭师傅是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脸色黝黑,皱纹像刀刻一般。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看着胖子的饭盒,眉头皱紧了,嘴里嘟嘟囔囔。因为离的不远名镇海隐约听到,“死伢子吃这么多,小心被大鸟啄走了。”不过他手里却没有停,又给胖子舀了半勺。胖子依然笑眯眯的,举手敬了个礼,“谢谢你,大叔。”
轮到刘正芳,她递过去一张绿色的半斤饭票,“师傅,半斤。”师傅动作很利索,一下就打了一大勺,把她那个小饭盒装的满满的。
“胖爷去打菜了,等会去12号桌。”
胖子眨眨眼和刘正芳到楼上打菜去了。
下一个是郭美人,黝黑脸大叔眼睛亮了许多,居然客气的问道,“这位同学,要几多饭?”郭美人笑着递过去一张半斤饭票,“大叔,半斤,”声音清脆动人。大师傅的脸好像舒张开了,“好嘞。”嘴里是一声悠长有韵味的应答,手上的大勺子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把郭美人的饭盒堆的满满的。
看在眼里的名镇海无语了,这还识不识数啊,这都一斤多了好吗。
郭美人微笑不语,很明显已经习惯了,礼貌的向师傅说了声谢后,靠边等名镇海打饭。
名镇海饭票递过去好一会儿,这位大叔的眼睛还在郭美人身上溜。名镇海不得不用饭盒敲了敲窗台,不爽的大叔,脸上是乌云滚滚,眼睛里满是不耐烦。
“大叔,给我来一斤。”
师傅面无表情的迅速打了一勺,明显比刚才郭美人的半斤少很多。
名镇海有点囧了,好好的一斤变成八两,真是糟心。
要平时也不是不行,但下午的那场对八班来说惊天动地的奇迹追逐战,基本上把他身体内储备的葡萄糖消耗大半了。这时候身体里全是那种疯狂的饥饿感,无数个细胞都在疯狂嗥叫,寻找能量。别说眼前这点饭了,他感觉来一头牛都能生吞了。
他摸了摸空瘪的口袋,仅剩的5张粮票是明天一天的花销。
但那种疯狂的饥饿感,让他眼冒绿光死盯着大桶里那白花花的米饭,手里捏着粮票,不停的挣扎,一个疯狂的想把所有粮票花出去的欲望冲击着他的神智。
他还在挣扎纠结的时候,郭美人抿嘴一笑,然后端起自己的饭盒,拨弄了一半米饭到名镇海的饭盒里。在他眼里,此刻的郭美庭就像天使那么美丽。
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做事这么细心,这么体贴,他只感觉谁要是娶了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下够吃了吧,我吃不了这么多。”郭美人的话柔柔糯糯的,让人赏心悦目。
对于这种长得又好看,又体贴的姑娘,所有的糟心都是一种幸福啊。
“哈哈,那我现在算是因祸得福了,本来准备等会刮胖子油水的,现在看样子可以放胖子一码了。”郭美人听了哈哈一笑,“行,那就让他多长点肉,胖不死他。”
接下来两人一起去苦芹窗口排队打菜,一共有4个窗口是卖苦芹的,比其他蔬菜窗口多多了,而且队伍还长。名镇海看了看远处的苣菜窗口寥寥几个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时代怎么感觉到处都是无产阶级呢。
不过,在排了一会队后,他捏着口袋里的饭票,觉得自己怎么都不应该和无产阶级一块混了。如果等会他一定要打菜的话,那他明天吃什么,就算明天省着吃,后天回家呢,难道又要厚着脸皮吃刘汗青的?
然后他又开始在心里拨拉起算盘来,仔细回忆这一个月的每一笔花销,到底是哪里多花了,为什么现在连吃饭的粮票都不够了。
名镇海每月的生活费是220斤饭票,这个饭票不光是让他用来吃饭的,还包括了菜钱和生活费。
饭票在学校里是通用货币,可以打饭也可以打菜,还可以去校内商店买生活用品。
名镇海每天中餐要1斤,晚餐1斤,早餐0.5斤,按一个月30天算,光粮食一个月就要吃75斤。人不可能光吃饭,总要来点菜。但这个苦比世界实在太惨了,最便宜的素菜——苣菜要3斤饭票1份,更别说那些肉菜了。
那可以要半份吗,对不起不行,再少啊打菜的师傅就舀不起来了,总不能让师傅一根一根数给你吧,这几万人的,真没那个时间。
那穷学生怎么办,凉拌,一种凉拌咸菜——苦芹救了苦比们的口袋。这种用咸盐水泡出来的咸菜,虽然有些苦味但拌一拌还能吃,关键是里面维生素含量惊人的高。最最关键的是只要2斤饭票一份,还可以半份。要还嫌贵的话,那就自己买盐巴泡水下饭吧。
对大部分学生来说这苦芹就是救命神品,每餐必备的食物,其他的素菜只有特殊情况下才会去吃,至于二楼上的肉食,名镇海表示上学三年了,他还不知道食堂里的肉菜是什么味。
只一会儿他就想到哪里多花了,月初的时候,又交了一次试卷印刷费,多用了5斤粮票。如果他今天中午和早上他省着点的话,他还是正好够的。不过,今天他都处于刚重生的忙乱中,要接受和处理的信息太多了,哪想的起这几斤粮票的屁事。马蛋的,连吃个饭都要天天算着来,这日子是不仅苦,还tmd心累啊。
名镇海刚要准备撤离呢,前面的郭美人已经打好了半份苦芹,现在正好轮到他了。
这位打菜师傅是一个很敬业的人,他拿着大勺,眼神盯着名镇海,全神做好了准备。只等名镇海说出“半份”和“一份”的指令,然后就可以在一秒内完成从放勺子,舀菜,举勺子,倒菜一系列的动作。
名镇海期期艾艾的站了一会儿,他对打菜的师傅亲切的说,“师傅,来一勺汤。”
很明显师傅对这个“一勺”有点不理解,这个不属于指令范畴。他眨了眨眼睛,问道,“你再说一遍,多少?”这回他把耳朵都贴过来了,生怕听错了。名镇海笑得更亲切了,“师傅,来一勺汤。”说完,他还用手指了指大桶里碧绿的盐水。师傅这回是真明白了,他不要菜,是要汤。他不是来打菜的,是来吃白食的。
师傅就更不明白了,这来白吃白喝的,还可以这么理所当然吗?现在的学生都这么吊?
要按一般情况,他非要吼几嗓子,让这小鬼知道厉害。不过今天,看着满面笑容的名镇海,他沉默了一会后,鬼使神差的什么都没说,舀起一大勺盐水就倒进了名镇海的碗里。原本白色的米饭立刻变成了碧绿色的,煞是好看。
名镇海真心诚意的对师傅敬了两个礼。
旁边的郭美庭都看呆了,这是个什么情况?起初,听到名镇海的第一句要汤的话,她以为名镇海说错了呢。当名镇海说第二句的时候,她就知道名镇海不是说笑的。
现在是月末,很多人都会粮票不够,不过别人最多就是找同学借点,下次再还。像名镇海这种赤果果的向学校“借”的,还真是没有,尤其是还这么有特点,这么理所当然来借的。
大师傅的沉默,让她吓一跳,学校伙房大师傅的暴脾气可是经常听闻的。她生怕下一秒那个大铁勺飞出来,赶紧从口袋里掏出饭票来。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有点看不懂了。大师傅居然还真给名镇海舀汤了,这大师傅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好了?
在路上,郭美庭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紧捏着饭票,一直在琢磨到底怎么开口。“名镇海,我这个月多了几张饭票,你能不能帮我保管下,我后天回家带身上不方便,等我回来我再拿。”
名镇海看着郭美人,心里很感叹,这个女孩不仅聪慧美丽,而且还心地善良。这种细心照顾别人感受的举动,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不过他不能接受这份帮助。
人与人交往的时候,适当的互相帮助对友情的提升是有帮助的。但是任何事都不能过量,如果一个人长期接受别人的帮助的话,那么对这两个人都会产生影响。
如果是陌生人的话,会是一条很好的纽带,他们由陌生人变成了恩客和恩主,双方都会彼此感念,感情会非常牢固。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捐款助学,被援助的学子可以长大成才,对援助他的人心怀感激。而捐款者呢,看着自己帮助的学子成才,会产生一种帮助他人,造福社会的喜悦感,这种喜悦感会让他升华,得到人生中最大的自我满足。
但如果是两个朝夕相处的朋友的话,这种恩客与恩主的心理会让两个人的友情慢慢变质。帮助的人会慢慢觉得我帮助你了,对你有恩,你是不是该对我要有些不同呢?而被帮助者,会认为你虽然帮助我了,但我不是你的奴隶,事事都要让着你。最后两个本来好好的朋友,最终可能就会反目成仇了。
以前的这具身体的主人性格执拗,从不接受别人的帮忙,对于这点,他也是一样。他不想让几个人的友情,因为最初的美好帮助而变质。他只想要一份纯洁的友情,这是人生中最大的财富。
他把郭美人拿饭票的手按回去,轻声说道,“我很缺饭票,但这不是我接受你帮助的理由。我不想我以后回忆起高中生活,就像翻账薄,全是谁谁谁几月几号帮助了我什么,谁谁谁几月几号又帮助了我什么。然后大家在我的回忆里,全变成了一个个催债的土财主。”说话时,他眼睛明亮,目光坚定。
世界上,两个人能不能成为一辈子的挚友,真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脾气合不合得来,有没有时间相互了解,更重要的有没有那个机会让感情升华,这些都是不可少的。
郭美庭和名镇海同学三年了,一直都是前后桌,他们天然的成为了谈得来的朋友,后来加入的刘正芳和胖子,让他们四个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吃饭,做什么活动都在一起。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彼此会成为那种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事实上,在这个小团体里,活泼开朗的胖子让刘正芳和郭美庭更亲近,而沉默执拗的名镇海总让两个人觉得难以靠近。尤其是上次胖子要帮助名镇海,帮他打饭,但是名镇海却不领情,一个多月不理胖子。
胖子虽然大嘴巴有错在先,但名镇海更让人觉得有点神经过敏,从那以后刘正芳和郭美庭说话都会很注意,几个人和名镇海好像无形中多了层无形的膜。
但就在刚才,郭美庭突然发现,那层膜没有了,名镇海在她面前变得如此真实,如此清澈,内外可见。
就是刚才那番话,让她对名镇海有了一个重新的认识,一个全面深刻的认识。
一个大男孩已经没钱填饱肚子了,但他从不向别人诉说,从不祈求别人的帮助。他执拗的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面对别人的异样目光坦然无畏。不是他不想吃饱,不是他不想得到帮助,而是因为他更珍视这份友情。在他心里,为了这份友情他愿意付出。
一直以来郭美庭他们都误解了名镇海,不是他不可理喻,而是别人无法理解。
换位一想,假如是自己,敢不敢站那里坦然喊出我要汤呢?那种坚强是内心里怎样的坚持。
看着面前的名镇海,一种疼惜的感觉充塞了心的每个角落,她的眼角不知不觉有点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