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捌

天空中的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带走了一切尘土和往事。

姜希夷挥别叶孤城，在他们跟司空摘星相遇的地方等了一夜后，没见到有人来，待得天亮，一行人按照叶孤城所说的路径走去，准备离开五羊城。他们要去京城。

她不知道叶孤城究竟是遇见了什么样的麻烦，不过她愿意帮他。江湖上的事情，一般都是用江湖中的办法来解决，所以江湖人士和庙堂看起来总是两不相干，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点，也遵守着这些规矩，不会轻易打破界限。

要知道一些在江湖上行走的人，说不定就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至少司空摘星作为一个神偷，就已经逍遥法外好些年了。

叶孤城这次要姜希夷帮忙到京城一家古玩店去送一封信，其余的事情就不需要她再做。姜希夷知道，叶孤城遇上的事情绝不会是江湖事，事情只要涉及到了京城这种地方，往往绝对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的。

姜希夷一行人翻身上马，走了一段路程后，三转两转就转入了一条很窄的巷子。这个地方很难找，如果不是熟人一般很少回到这里来，但是姜希夷他们却有如识途老马一样，毫不犹豫就走了进来，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对五羊城有多熟悉，而是因为叶孤城说的实在是太具体太认真，令姜希夷就算想走错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巷子里很阴暗，因为雨天，地上一边泥泞，两边有各式各样的店铺，门面都很小很窄。这些店铺的老板看起来并不如外面的老板勤快，因为到了这个时辰，还是有不少店铺没有开门。再往里面走了走，就是一条更窄的小巷子，阴沟里散发着臭气，到处都飞满了苍蝇。

现在太阳已经升起许久，阳光顺着屋檐房角掠进了这条小巷，但也驱散不走这里的阴暗和恶臭。在这里行走的人看起来都是乱七八糟、奇形怪状的，姜希夷仔细看了看，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功夫，这个地方应该是一条黑街。

黑街上什么样的人都会有，但是偏偏绝不会有乞丐来这里要饭，因为乞丐不是傻子，来黑街要饭绝不会讨到好，所以他们往往都是绕着黑街走的。

但是此时，在小巷子的外面，偏偏有好几个要饭的乞丐，面前一个破碗，缩在墙角避着寒风和绵绵的雨水，瑟瑟发抖。

姜希夷只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会有乞丐在这里要饭？

虽然心中觉得有些异样，但是快要到巷子口的时候，她还是减缓了速度，免得马蹄溅起的水打在这些本就可怜的人身上，人生在世，本来已经很辛苦了，何必还要徒增别人的烦恼？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声音很轻，几乎都要被雨声掩盖住，但是姜希夷依然听见了。人不多，应该只有一个人。

一阵寒意忽然笼罩在这条巷中，姜希夷停下了动作，就停在那几个乞丐的旁边。

那道脚步声也消失了，因为那人也停下了动作。

姜希夷深深吸入一口气后，慢慢吐出。她到五羊城内的时间并不久，遇见的人也不多，有过交集的更是少之又少，交恶的就更少了。谁想杀她？这个问题她甚至不需要细想就能得出结论。

就算这些人乔装打扮了，她依然知道，他们是南王府的人。

雨水反射着太阳发出的金光，透着一种生命的希望，就算在这种地方依旧无法掩盖希望。

姜希夷似乎抵挡不住这光芒，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合上眼睛的那一刻，那几个缩在墙角的乞丐忽然站起身子，双脚用力踏在地上，四人立刻飞跃而出，同样出来的不止是他们的人，还有四柄从他们的衣服里伸出来的短刀。

他们四人之间的配合十分完美，几乎同时动身，同时出刀。他们的刀花纹配饰都一模一样，也一样的迅速和凌厉。

但是这四人却没有办法真正做到完全的一致，因为他们终究是四个不一样的人。

这四刀分别砍向了姜希夷的四肢，独独没有砍向她的脖子取下她的脑袋，南王府究竟有什么打算？

他们似乎是想给姜希夷留一条活路，但是似乎又是想斩草除根。

在他们看来，像姜希夷这种人，砍断了她的双手，她就再也无法使剑，砍断了她的双腿，她那如烟似月像风一样的身法，也再也无法施展，从此江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太玄庄，那些十三剑也会因此遣散，这样让她活着，也许比让她死更加痛苦。

姜希夷骑在马背上，一直定在哪里，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四把刀锋更近了！离她的身体只剩下一尺之远！

姜希夷忽然动了，她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四把刀一瞬间全部落空，姜希夷忽然飞身而下，手在剑上，剑已出鞘！

只见她一剑挥出，似乎立刻就有一阵狂风卷出，忽然间，所有人都已经在她剑气笼罩之下。

雨水打在了她的剑上，然后又被风吹走。

剑气剑光环绕在她周身，似乎已经化作了一座光幢。

四柄刀撞上了这光幢后，刹那间叮叮声不绝于耳。不过一眨眼的时间，这四人就已经全部身在半空中，根本无处借力。

他们眼中全是惊恐，身上寒毛尽数竖起，脸色惨白。

森寒的剑气已经渗进了他们体内，游走在血液中，进入了骨髓里。

忽然间，他们心中一喜，脸上都盖不住这喜色，因为肆虐的剑气居然全部消失。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就看见了剑光。

剑气虽然消失，但是剑光依旧还在！

姜希夷忽然凭空刺出四剑，速度之快，在他们眼中看来，似乎她只刺出了一剑，不过这一剑化作了四道残影，每一道残影的目标都是他们的咽喉！

就在他们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姜希夷的剑锋只是轻轻划过了他们咽喉上的肌肤，留下了一道醒目的红色的线。

杀人的剑，但是却不用来杀人。

姜希夷已经坐回了马背上，软剑都已经收回鞘中，雨继续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上有着四柄断刀。

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眨眼间，如果不是那四柄短刀在提醒着他们，他们都要怀疑，刚刚发生的所有事情，是不是一个错觉。

姜希夷道：“回去吧，你们不过是听了别人的命令来杀人的，以后……好好的就好了。”

只听一人冷冷道：“你不死，他们就回不去。”

姜希夷抬眼看了他一眼，他的脸看起来就像是风化了的岩石，粗糙、冷酷、坚定。

他上半身肌肉狰狞，一双手上青筋暴起，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这人显然是个高手。

姜希夷问道：“他们为什么回不去了？”

那人道：“因为主子叫他们是来杀人的，他们如果不杀了你，就只有死！”

姜希夷道：“可是我没有杀了他们。”

那人恶狠狠地笑了笑，道：“所以他们的命，就是我的！”

姜希夷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表情，只淡淡说了句：“你是高手，我以为高手都是傲气的，不会轻易杀人。”

那人冷笑一声道：“你就是姜希夷。”

姜希夷点了点头。

那人继续道：“我等你很久了。”

姜希夷道：“我自己会走。”

那人道：“可是我是急性子，所以自己过来了。”

他又往前走出了一步，他走路的只是非常端正，一丝不苟，全身都充满了力量，他跨出一步时，大地似乎都在震动。

那人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淡淡道：“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究竟是谁让你来的。”

那人道：“你说说看，是谁让我来的。”

姜希夷道：“南王府的人让你来的。”

那人道：“不错，看来我更不能让你活着了。”

姜希夷道：“你杀不了我。”

那人道：“不过过招怎么能知道？”

姜希夷道：“要怎么过招？”

那人道：“你我二人过招，你的人不准干涉，我带来的人也不会动手，你输了就砍下右臂跟我们回王府。”

话刚说完，那人盯着她，全身每一个骨节忽然全都爆竹一般响起，一连串响个不停。

这正是外功中登峰造极的“一串鞭”，能练成这种功夫的人，少之又少，但姜希夷眼前就是一个。

骨节响过，那人魁伟的身材仿佛又变得高大了些，突然吐气开声，大喝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姜希夷缓缓道：“不知道。”

那人忽然狂笑道：“在主子要你死前，我一定告诉你，我到底是谁！”

姜希夷道：“你觉得你能赢我？”

那人道：“我虽然不用剑，但是我知道，天下无敌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你既然做不到无情，心中就必然有挂念，这一战遇见我，你必败无疑。”

姜希夷没有回答，翻身下马，从身上解下一根衣带。

那人道：“这就是你的武器？”

姜希夷淡淡道：“我的人不能无情，现在我当然也不会用无情的剑。”

那人道：“好！”

这个“好”字刚刚说出口，他全身骨节突然又响起，他心里充满了兴欣，对这一战，他几乎有着绝对的把握。

一片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风，带着一片枯叶缓缓飘落，叶子的颜色就像干涸的血。

但是血尚未流出。

姜希夷的剑仍在手。

她手腕一抖，衣带立刻抖得笔直，变成了一柄剑。这柄剑并不是什么名剑，但是一到了姜希夷手中，似乎就变成了锋芒毕露无坚不摧的好剑。

当那人身上一串鞭的功夫刚刚发动，全身都充满了气力和信心的时候，姜希夷的剑已经刺了出去。一下一下点在了刚刚响起的每一处骨节上。

她出手很轻，轻飘飘的点下去，这根衣带就随着骨节的响声震动。

从他小指第二个骨节开始，一路跳跃过去，跳过了他的手臂、肩头、脊椎。

那人似乎被这条衣带黏住，连动都已经不能再动。衣带跳过他左肩肩头的时候，他脸上就已经全无血色，满头冷汗如雨。

但是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因为一串鞭这门功夫，只要一发动就如同蛰雷惊起，一发不可收拾。

等到那人全身每一处关节都响过，停在他右手小指最后一处骨节上的衣带又变回了衣带，飘飘然落下。

姜希夷将衣带一抖，往身上一缠。

那人却还是动也不能动的站在那里，脸上的冷汗忽然干透，嘴角都已经干裂，一双锐利的眼睛中布满了血丝，盯着姜希夷看了很久，才问了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嘶哑，似乎说话都有些困难、生涩，一字字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专门破你这门功夫的剑。”

那人道：“好，好……”

第二个“好”字说出口，这个就在一瞬间之间还像山峰般屹立不倒的人，却突然开始崩溃，他那看起来金刚不坏的身子，似乎变成了庙里泥塑的金刚一样，轰然倒塌。混着天上落下的雨水，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滩泥，变成了与这路上的泥泞没有什么分别的泥。

寒风吹动，那根系在姜希夷身上的衣带随风飘扬，但是地上那人却连动都不能再动了，如果不是他还能呼吸，几乎就像死了一样。

人的力量多么可怕，杀人的人说不定总有一日会被自己的刀困住。

姜希夷不过是用一根衣带借力，自己没有用一点力气。力量是从他的骨节间发出来的，她用他自己的力打败了他。

在还没有动手前，这人就已经被自己的骄傲灌醉了。他太过于自信，让他判断失误，低估了对手。

高手相争，一丝一毫错误都不能有，但是他却醉了。

姜希夷看了一眼那四人，问道：“其他的人是不是在巷子下一个转角处？”

那四人脸上神情惊惶不定，其中一人犹犹豫豫点了点头。

姜希夷道：“你们走吧，王府那口饭太难吃。”

话说完后，姜希夷翻身上马，对身后众人道：“点穴就好。”

天枢点头应是后，跟天梁玉衡一起，三人纵身一跃后落在了前一个拐角处，不过一瞬，一个起落后，三人又回到了马背上。

一行人打马前行，姜希夷看见了他们，这里藏了五个人，同样握着短剑，但是却蒙着脸。

他们也瞧见了她，但是却不能动弹，眼神中带着仇恨，冷冷地盯着姜希夷。

姜希夷扫了一眼后，继续前行，往京城方向前进着。

众人刚刚出了五羊城后，雨刚好停了，一行人在城外的小茶铺里坐下，喝一杯茶，也让马能休息一下。

茶铺的生意看起来不太好，伙计对这一伙突然到访的客人倍加殷勤，热情的给他们推荐这里的茶果点心。

姜希夷摇了摇头，一样都没有要。

伙计忽然道：“诸位客官这是要出远门啊，其实这个时节还是在五羊城舒服，天气虽然有些凉，但是也不冷，诸位是要去哪里？”

天枢笑道：“我们要去北边。”

伙计道：“北边？哎哟，这个时候去北边真是受罪，一大片雪都要分不清楚哪里是路了。”

姜希夷道：“你去过北边？”

伙计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没……没去过，我听别人说过。”

接着他话锋一转，道：“诸位客官往北边走，是要去哪里啊？”

姜希夷道：“还没定下，一路走一路看，我们茶喝完了，谢谢你。”

她起身后，天枢把银子往桌上一放，伙计眉开眼笑地收起了银子，躬身从一行人离开。

茶铺伙计将身上搭着的毛巾往桌上一丢，目光闪动，自言自语道：“他们一定是见到了叶孤城，她手上的剑一定就是叶孤城的剑，现在往北边走必定是回昆仑，我悄悄跟在他们身后，难道还怕找不到地方偷酒吗？”

想到此处，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就像一只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