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噩耗
大秦朝光武二九年盛夏,北直隶省天津卫的金宅后院里,蝉鸣声分外响亮,给这炎热的午后又多添了几丝烦躁之气。
当家的金大太太却丝毫没被暑热与蝉鸣侵扰,一只左手便将金算盘打得啪啪作响,亦不耽误另一只手飞快的翻动着膝上账本。
不过盏茶工夫,账本的总额已经算出来了。
她先是浅浅的皱了皱眉,随即就听见扑通一声,侧头一看,先还站在身边的庶子金桥已经跪在了地上。
金桥也不用嫡母问些什么,更不需抬头对上嫡母疑问的目光,便只觉得额顶传来一阵寒气,那寒气又飞快钻过他的囟门,将他的脑浆子冰得生疼。
他就索性将牙一咬,身子伏得更低了。
“父亲……父亲在两月前结识了一个老家来的老秀才,那老秀才膝下有一对美若天仙的双生女。”
“那老东西说是、说是父亲若能将设在大名府的同升当分号交给他来经营,他就将那对双生女……送入府中服侍父亲。”
“因此上如今账本上少了的这一笔,便是大名分号这三个月的收入了?”金大太太淡淡的笑问。
其实她也知道,她根本用不着问得这么仔细,更用不着摆出一副“不去找始作俑者发威,却偏要为难庶子”的样子来。
只因她那该死的夫君金朝德,实在做过太多这种事儿了,嫁进金家的这十八年来,她早就习惯了。
如今虽是庶子随口一说,她都不用去查实,便已经信了。
别看她韩宓当年以五品官的嫡长女身份下嫁到皇商金家后,凭着她好强的性子,外带着还有娘家人给她撑腰,不过三年就坐稳了金家大当家的位子。
可这里头的内情若叫知情者说起来,谁不说这并不只是她韩宓足够争气,而是她夫君很不争气?!
单只说金家做了皇商这七十多年来,哪一任大当家不是男人!
唯独轮到金朝德这一代时,他娘却没给他多生几个嫡出兄弟,等他爹撒手西去了,他又死活撑不起这副家业来,可不只能便宜了他媳妇韩宓?
难道还能叫那些居心叵测的旁支或是庶兄庶弟将当家的位子抢了去?
韩宓这看似光鲜无比的金家大当家之位,便坐得分外操心。
她不但要操心那偌大的生意,还要隔三差五就给金朝德收拾一回烂摊子,如今已是第十八个年头。
那么论理说眼下又听说金朝德将自家产业拱手送了人,韩宓也该麻木了,接下来便该差人找到那山西来的老秀才,叫他将吃进嘴里的肉再给她原封不动吐出来。
谁知韩宓却一声没吭,就将金桥打发走了。
而在过去的两三年间,那去旁人嗓子眼儿抠肉的事儿,却一贯都是金桥得了嫡母之命去做的。
金桥便忍不住在离开之前,又悄悄瞟了眼嫡母的神色,谁知这一眼就被他瞧出,嫡母脸上竟写满了浓浓的厌倦。
没错儿,韩宓再坚强,她也是人,她也会厌倦。
倒不是她厌倦了这种养夫君比养上十个八个败家儿子还艰难几分的日子。
要知道为了打发无聊的闲暇,她还亲自养了几条狗几只猫,那些个小东西个顶个儿的淘气极了,哪个也不比金朝德省事些。
也不是她厌倦了夫妻间毫无情分、只余下的那个虚名。
就金朝德这种废物点心烂渣滓,就算洞房花烛夜之后,再没与她有过夫妻之实又如何?
她还得念一声老天保佑阿弥陀佛,谢谢金朝德没来给她添恶心,再谢谢他明知她不想给他生孩子呢!
她只是不耐烦再替他人做嫁衣裳罢了。
她嫁进金家十八年,却连一个亲生的儿女都没有,她挣下的家业再大,等她眼一闭腿儿一蹬,还不是都给旁人撇下?
就说那山西来的老秀才吧,想叫他将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容易得很,可那笔银子她又能花用上几分?
她却日复一日的这般做着大恶人,在天津卫都是出了大名的,连小孩儿夜哭都百治百灵,比锦衣卫都不遑多让了,她究竟图得什么呢?
难道她只图死了能进金家祖坟,在金家的祠堂上也有她一块牌位不成?
韩宓越想越厌倦,几乎立时就要开口吩咐下去,叫丫鬟们给她收拾些箱笼,她要上京城西边的妙峰山常住,那山下正有她一处大庄子。
谁知也不待她开口,金桥却去而复返了,进来便一脸慌张的喊道:“母亲,大事不好了!”
“门外来了个京城庄家的老仆人,还带着个六七岁的小少爷,主仆两人全穿着孝。”
“说是、说是温靖侯没了!”
这也怪不得金桥惊慌。
别看他今年才十七岁,他也知道自家这位嫡母当初究竟是怎么立起来的。
与其说是嫡母有娘家人撑腰,这才将大当家的位子坐得稳稳的,还不如说那撑腰之人是温靖侯。
而这温靖侯论起来说是他嫡母的妹夫,那位温靖侯夫人却与他嫡母既不同父、也不同母,而是他嫡母的亲娘过世后,续弦夫人带来的女儿。
那么现如今金家的大靠山竟然倒了,不,是金家大当家韩宓身后的靠山倒了,这金氏一族岂不又得经历一番暴风骤雨?
单只说金家族里那些旁枝,可早就虎视眈眈盯着本家这个老宅,个顶个儿早都红了眼呢。
更别论金朝德那些庶兄庶弟,哪个不是分一杯羹还不够,只想从金朝德夫妇身上刮尽肉吸干血,继而甚至想取而代之?!
韩宓闻言也慌了,只是她的惊慌与金桥不同。
她既已生出了厌倦之心,靠山倒了便倒了,她正好不想再给金家当牛做马。
可是温靖侯庄岩……那是她青梅竹马的男人!那是在她十二岁便与她订了亲的男人!那是被她一个误会便抛弃了、又用整整十八年都在心底惦念的男人!
而她却在发嫁的那日早晨,才知道她真真是误会了他,而那误会还是继母潜心造出来的,只为了替亲生女儿谋夺她的好亲事!
韩宓就只觉得胸口几近被撕裂的痛,痛得她无法呼吸。
她本就对不住他了,却平白又受了他十八年恩惠,为何不等她还他些许情份,他便走了?
好在韩宓这十几年的金家大当家也不是白做的。
等她深吸了几口气后,金桥已经见不到她脸上还有一点点遗留的悲痛,更看不见一丝泪痕,只听她缓缓说道,快去将那位老仆和小少爷请进来。
温靖侯夫人苏樱再与她不亲不热,甚至当年还抢了她的亲事,名义上也是她妹子。
如今妹夫温靖侯没了,却是个庄家老仆带着位小少爷从京城赶来天津卫,虽穿了孝,却没提报丧,那主仆两人也就不是为了报丧而来不是么?
还有那位小少爷又是谁家的?
要知道苏樱也与她一样,出嫁后便没生出半个蛋来,虽说为了装那贤良淑德的相,苏樱也给夫君纳了几个妾,那些妾一样一无所出。
难不成那小少爷是温靖侯养的外室生下的,如今当爹的没了,再也无法护着那孩子周全,老仆只好带着这位小少爷逃命兼求助来了?
那她眼下所能做的,也就是先将人喊来问清楚罢了。
等她先问清温靖侯究竟为何丧的命,再问清他是不是临去前还有事托付她也不迟。
若他真有遗言交代她,譬如请她替他将那外室子养大,她必然好好替他将此事办好,如此等将来两人在地下见了面,她也好歹有些脸面见他。
谁知等那庄家老仆领着那孩子进来后,说出的话竟令韩宓哭笑不得。
苏樱竟以为眼前这孩子是她韩宓头几年偷偷给温靖侯生下的,夫妻俩先是吵了个天翻地覆,温靖侯随即便策马出了府,而那匹马也不知怎么的发了疯,就将他摔下了马?
“难不成你也以为这孩子是我生的,便带着他来找我了?”韩宓扶额对那老仆人叹道。
其实依着温靖侯这些年待她的好,就算叫她认了这孩子,也不是没什么不可以。
大不了她这就扔给金朝德一纸自请下堂的文书,再带着这孩子离开金家,天下之大还会没有她和这孩子的活路么,如此也算替庄岩留了一脉骨血。
只是温靖侯这气性怎么竟变得这么大,近四十的人了还象个孩子似的赌气在巷子里跑马,这条命没得多冤!
当然了,苏樱是做人太过阴郁了些,外加上膝下无出,连温靖侯这个夫君也是她们母女联手骗来的,温靖侯必然不会喜欢她。
可他再如何不喜欢这个正妻也别跟她吵架啊,如今岂不是……岂不是他自己吞了苦果!
这时也不等那老仆答话,那孩子已经快步跑到了韩宓跟前,又伸手拍了拍韩宓的手肘。
“韩姨韩姨,你想岔了!”
“我不是我干爹亲生的儿子,我是他领养的孤儿,我亲爹曾是干爹的手下。”
“你可别生我干爹的气,我干爹从不曾在外头养过外室!”
“我偷听过我干爹和别人说话,他说不是温靖侯夫人不能生孩子,是他不想和她生孩子,他心里一直只有韩姨一个人!”
“让许伯带着我来投奔您,这是我干爹闭眼前交代的。”
“他说温靖侯夫人既然不信我不是我干爹的骨血,唯有您才保得住我和许伯的命!”
韩宓虽是因为温靖侯的亡故悲痛万分,此时听了这孩子这么一番话,先是惊讶于苏樱为何不先打听一番便要斩尽杀绝,随即又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
这、这,她那庶子金桥还在一边听着呢!这孩子却张口就道破了温靖侯对她的情意,这样真的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