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不远处有人在讲鬼故事,失控的尖叫声偶尔传到这里来。

她笑。「好像很剌激,要不要去加入他们?」

杨仲齐双手捧着杯缘,默然寻思了会儿,才开口:「我以前不信鬼神,但现在却宁愿相信真的有,至少这样我就还有机会再见到我爷爷。」

顿了顿,抬眸。「你看到了,不是吗?」

他没说,但她看到了,而且看的方式很矬。

她脸色瞬间爆红。

他那张许愿卡挂得很高,在形形色色的纸笺中,其实不容易一眼就察觉,她是刻意找寻,还爬到树上去看清楚每一个字……

好糗!她没想到自己的窘样全被他看到了。

偷窥人家的隐私,还被逮个正着,世上还有比这更丢脸的吗?

「那个……我、我……」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相反的,我很感谢你。」

就因为帮他做了一张许愿笺?这恩惠有这么大吗?值得他一谢再谢?

「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那一晚,我梦见我爷爷了。自从他过世以后,我不曾梦到过他,连头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

「啊?」有没有这么神奇啊?「那,他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床边看着我。我其实很生气,他明明答应要活到一百岁陪我,却没有做到,那我又为什么要遵守承诺?」

他问爷爷:「你是来劝我回家,担起我该担的责任吗?」

爷爷不说话,只是像以前那样,笑着摸摸他的头。

他一气,脱口道:「好,你不说话,我就不回去!」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顶撞爷爷。成年以后头一回耍叛逆,还闹离家,丢下所有的事情不管,以为爷爷必然气极了,可是等了好久,爷爷一次也没有入梦来斥责他。

好不容易等到了,就只是微笑,不发一语。

他真的不懂,爷爷到底想告诉他什么?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措手不及,明明一开始只是个小感冒而已,爷爷身体一向硬朗,少有病痛,在家里听他咳了几天,那时他刚在忙公司的大权交接,每天早出晚归,口头上念了爷爷几句,要他找时间去医院,爷爷总笑说没事。

谁知,这个「没事」,却让他一睡便再也没醒来过。

早知道、早知道如此,他再忙都该抽空陪爷爷去一趟医院,也许再早几天,就什么事都没了……

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相信,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小感冒而已,怎么就成了天人永别?

他想了又想,最后甚至觉得,是不是卸下肩头的担子,把杨家,以及一生的事业交给他,爷爷就再也没有罢碍了?

如果是这样,那他不要接,他什么都不要管,爷爷能不能再活过来?

不知为何,他这模样,让龚悦容鼻头酸酸的。

「你这不是生气……」只是心太痛,不知道要如何排解那种痛楚、不愿意接受爷爷真的已经离他而去的事实而已。

离家是耍任性,但,那是一个孙子在对爷爷耍任性,谁说不可以?再幼稚、再无理,也是最后一次了,他的爷爷会包容的。

「你想……爷爷有没有可能是在告诉你,要你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等哪一天,你真的想回家了,再回去?」因为这个孩子,一直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总是想让爷爷开心,至少该有那么一次,让他顺从自己的心意,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宣泄悲伤的方式。

所以爷爷始终笑着,不加以苛责。

「是吗?」他眼底,有一丝迷惘。

「我只是猜测,假设是我婆婆,她会希望我怎么样?」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婆婆会希望她用最能让自己释然的方式过活。同样的,那么疼爱孙子的杨爷爷,舍得不入他的梦里,或许是不希望他一直沈浸在悲伤中,早早走出来。

然后,看到他做许愿笺,那么卑微地乞求,才知道,原来孙子如此渴望,所以笑笑地来看他,满足他的思念。

杨仲齐安静听着,缓缓搁下手中冷却的马克杯,将脸埋进双掌之中,久久、久久,一动也不动。

她也没再出声惊扰他,适时给予他空间,让他独自理清纠葛纷乱的思绪。

过后,他们没再交谈,偶尔分享热茶以及食物,除此之外再无赘言。

「你看……」

点点橘红色的光,穿透云层。天将破晓前,朦胧的美丽光晕,在云雾间渲染开来。

大夥儿已有志一同地拿起相机狂按快门。

「很美吧!」她回首,灿笑望他。

「嗯。」云层中,洒落点点光晕,灿亮了她的容颜,他目光缓缓移向她。这张脸,算不上绝美,至少在他见过的女孩子里,只能算得上清秀甜美,但是与她在一起的感觉,意外的舒心。

紧掩的心扉,孤独、寂寞,以及没有人懂的忧伤,在这趟放逐之旅中,意外遇上了她,就像这天将破晓前,珍贵的一抹光亮。

温暖,柔软。

「我不是晚上不睡,是睡不着。」他突然说。

从爷爷过世后,就这样了。夜里总是难以入眠,愈是想睡,愈是容易失眠。总是清醒着,到天亮。

而她,知道。

即便他没有点灯,也知道他在窗前独坐到天明。

知道他不是像婆婆说的那样,与家人吵架,负气离家。

知道他悬挂在许愿树上的深深渴求。

每每婆婆提起敏感话题,用那么担忧的眼神频频偷瞧他。

知道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会特别避开他不碰的食物。

主动替他洗衣服,再摺叠整齐放在床上,每一件都带着晒过阳光的清香味。

时时都在关切他的情绪与需求。

用了那么多的心思在关注他,连她自己都没察觉,但他不是木头人,那样的眼神所散发出的讯息,他在很多女孩子身上看到过,一点都不陌生。

二十岁的大女孩,懵懂、生嫩,她还不懂那是什么,而他知道。

知道,却不说破。

他偏开头,望向将明未明的夜空。

【第2场心,触动】

头一遭允了邀约后,先例一开,后头便没完没了。

民宿有什么活动,她都会邀他一起。

他懂她的心思,怕他一个人沈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总是想各种名目,转移他的注意力。

刚开始,他是无可无不可地应邀,反正闲着。

后来,他的失眠症不药而癒,玩累了,回来一沾枕便不省人事,每晚都睡得很好。

有时淡季,店里没什么客人入住,他陪婆婆聊聊天,做做手工艺,一天日子也很好打发。

再不,陪她开车下山去补货,添购店里所需耗用品,一天也过去了。

不知是他看起来就是一副好人样?还是这对祖孙太无防人之心,她们似乎并不将他当外人看,后来婆婆甚至私下来跟他说,不收他的住宿费,他有空帮忙打点一下里外事务就好。

大概是怕他长期住下来,又没有收入,担心他的经济能力,嘴里又不好明说,才拐着弯想这种折衷办法。

这对祖孙是难得的好人,好脾性,软心肠。

他只是领了她们的情,没多做解释……说得多了,没必要;什么都不说,婆婆又会想很多,替他穷操心。

既然应允了,他就会将自身能做的事情做到最好,占人便宜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爷教他的处事原则早就根深柢固,能做的,绝不敷衍了事,要嘛别答应,一旦允诺下来,若不全力以赴,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别人。

龚悦容从外头回来,前前后后没看到他的人,问了婆婆一声。「仲齐呢?」

「说要去拍照,更新网站要用的。」

「干么不等我?这里有什么景点我比较熟啊。」

一旁摺乾净毛巾的婆婆看了过来。「有必要黏那么紧吗?也不过才分开一会儿,就在碎碎念。」

「……才不是。是前天入住的那群大学生,傍晚要在空地那边倥土窑,大家在问他要不要一起来啦。」

既然不是,你在脸红什么?讲得那么心虚。

婆婆也没拆穿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这个仲齐,能力似乎不错。」

「呃,对呀。」只要婆婆不用那种解剖的眼神,说那种意有所指的话,任何话题她都很乐意陪她聊。

一开始,婆婆只是好意,怕他负担太大——虽然这点她觉得婆婆真的是想太多,杨仲齐应该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但也没制止她去说就是了。

要他帮忙打点民宿业务,只是口头上说说,以免他心里过意不去,没想到他应允下来,会做到这种程度。

一开始,是盥洗用品这类耗用量最大的供应商,他与原来的厂商不知怎么谈的,折扣谈得超漂亮。

其他杂七杂八的耗用品,以往都要辛辛苦苦开车到山下的大卖场去补货,他重新安排过后,找了食品商、材料行送货过来,款项月结。

一个月下来,她结帐时发现,居然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

说到结帐,他连记帐的方式也做了规划,电脑里那套新的记帐软体,让她省了不少功夫。

亏婆婆一开始还想让他送送毛巾、带带客人,做个样子就好,根本没料到他能力这么强。他不是那块做粗活杂工的料,但天生就有一种领导者气质,靠脑袋吃饭的那种人。

对於那种在商言商的说话话术,她不懂,折扣怎么谈、技巧如何拿捏、人性攻防战、进退间的收放,这当中的运作她并不是很懂,最多也就只会市场买菜再拗把葱那招了,从来都不晓得,原来还有这么大的议价空间,他就是有办法谈到对方点头。

然后,这阵子他开始着手推新的企划方案,也跟她讨论过好几回,目前正进行到网站的更新。

他说她们这里的资讯管道并不新颖,如果不是熟客介绍,其实很容易淹没在成群的广告传销里。

他做得太多、太好,无可挑剔,对外的运筹、资讯流通,到对内规划、开源节流……什么都想到了,现在反而是她心虚,觉得是她们在占他的便宜。

「他……很像那种大老板,对管理这一类的事情很熟悉。」婆婆若有所思。很像长年的训练有素,要他来打理这小店,还有种埋没人才的感觉。

连她都感受到了,婆婆七十年来吃过的盐比她二十年吃的米还多,又怎么会不知道?

「所以……小容,分寸要自己掌握好,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她终於知道,婆婆拐着弯,是在暗示她什么了。

「没、没那回事。婆婆你想太多了。」

「没有就好。我不希望你抱着不实的期待,最后会受伤。」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孙女,认为她配不上他,而是两人落差太大,理解的世界也不一样,没办法走在一块儿的,仲齐那样眼界的人……小家碧玉,不会瞧得上眼。

婆婆的话,她放在心上,反覆想了又想。

她真的,让人产生对杨仲齐有什么非分之想的错觉吗?

可是……她真的没有啊。

一开始,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很不快乐,他在这里住愈久,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就愈多,知道他很多很多小动作、小习惯、飮食好恶、情绪起伏……只要与他有关的事情就会特别关注。

但,那并不表示,她就有想要跟他怎样,就只是看着而已,不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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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独角戏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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