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山中行(二)
?车声辚辚,拉车的是头五岁口的黑驴,赶车的是老仆罗福。车上还驮着几袋粮食干菜,够这一老一少吃两月。再有,就是夫子赐下的两本书和自带的笔墨纸砚了。食粮上铺了两层被褥,罗修就爬在上面。背上的伤离好还早着呢,不碰都火辣辣的阵痛,躺下睡想也别想。
“罗修,你不是狂嘛?现在怎么样?还不得上山喝风吃土?”青龙镇北门外十里茅亭,有少年嬉笑着亮嗓子。
“吆喝!吆喝!”众少年跟着起哄。
不用掀车帘子看,罗修也知道是罗岱他们几个和族里旁支的那些堂兄从弟。
罗家除了宗子罗孝这一支子,还有三大支,从罗孝的父辈就分开了。分别是罗孝的伯父一支、罗孝的仲父一支、罗孝的叔父一支,其中罗孝的伯父罗贵,因为老祖宗罗鼎当年玩儿了一手‘传贤不传嫡’,闹到险一险改了姓,最后还是高祖亲裁,彻底分了家,至今已有三十年不来往了。罗珪那一支也不在青龙镇,而是远在老家庆州白水。一年也难得见一次。
另外两大支在青龙镇开枝散叶,到了罗修这一辈,连男带女过了四十。这也都是老罗家人,男孩子都在族学上学,女孩子也有诗书礼仪教授,称之为内学。这些钱都是族里出。调教本族后辈,乃传承兴旺之根本,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当然,象罗家这样的术族,教授的,绝不仅仅是孔孟之道。
穷文富武,这术者更是讲究财侣法地。分家可不比宗家手握一方要害实权,又有多方财源。如此一来,分家除了个别出色的子弟会重点培养,有额外补贴,指望着有朝一日鱼跃龙门,其他大多数子弟,都只能是以一句:“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勉励。
为了功法、为了修炼所需的各种资源,分家的子弟少不得一个‘争’字。故此,‘抱大腿’的做法实在不算什么稀罕事。罗岱手底下,便有三个‘抱大腿’的,其中一个实力不俗,就是嬉笑着亮嗓子这位,叫罗虎,那日在族学外要不是他阻着,罗岱着实得吃几记狠的。
“罗修,嘴里牙还剩几颗啊?”
“吆喝!吆喝!”少年们或骑驴,或步行,一边缀着驴车同行,一边继续讽刺嘲笑。
“犬吠!”罗修低哼一声,对罗福道:“福伯,别理他们,赶路。”
福伯应了声,扬鞭赶车,驴子吃痛,加快了脚步。
“能躺下睡觉真是舒服啊!”
“吆喝!吆喝!”少年们并不打算轻易放过罗修。罗岱骑着毛色光亮的一头青驴,悠闲自得的随着青驴的小跑而起伏摇晃。这回他连口都不出,让跟班儿们损骂,心说话:“能气的罗修吐血最好。”
花样百出的损了一刻多钟,罗岱见大车中生息全无,觉得不解恨,道:“这厮装怂,你们几个,骂他父母,一准儿好使。”
一帮少年面面相觑,不吱声。
罗岱大怒,道:“一帮怂货,谁给我狠狠的骂,我将《凌云诀》练魂篇告诉他,外加金百两,聚气丹十颗。”
一片吸气声,面对这厚赏,有几个少年眼珠子都红了,但仍是没人应话。
“泡捏阿姆!”罗岱毫无风度的破口大骂。
“四哥,家主发话,任何人不得在七哥儿父母名讳上做文章,否则严惩不贷。藤刑历历在目啊!”劝话的是五哥儿罗常,罗锦之子,罗植同父同母的弟弟,今年也是十四,只比罗岱小三月。
抽完罗修的那紫藤上挂下的碎肉划拉划拉二两都多,确实是血淋淋的教训。而罗孝的训令,罗岱也不是不知道。“这些泥瓜(分家的人),鬼精的很!”罗岱知道一帮子分家的跟班关键时刻不上当,却又不好意思直接承认自己的悬赏是个害人坑,梗梗着脖子道:“这里发生的事,宅子里怎么会知道?”
“怎么会知道?我们可是术族耶!家主的影侍是干什么吃的?”这话罗常放在了心里。
“我们这次是堂正出来玩耍的……”罗常知道四哥儿现在需要什么。
一个台阶,就坡下驴。
罗岱道:“说的也是,一会儿回镇上玩儿,照着金二十两花,小哥儿们都别见外!”
大晋1两金=10两银=10贯钱=10000文,一文钱可买一个肉包或两个素包。二十两金,足够十几个少年热热闹闹玩儿一天。
“呜哦……”毕竟是少年心性,情绪极易被挑动,一蹦多高,大声欢呼。
一旁的罗常也是高兴,但自恃宗家出身,拿着几分矜持。心道:“大房娘家有钱啊!若不知道真相,还以为延州顾家是天下有数的大商贾呢!”
延州和庆州,隔着洛水,一东一西,顾家是延州的术族,跟罗家的交情,是从罗鼎那一代就开始了的。罗顾氏,便是顾家现任宗主的长女。罗家在财物上,颇受顾家支持,尤其是这几年。
罗府大房有钱,打赏豪阔,整个族里都知道。罗岱身边前呼后拥,很大程度上也是冲着一个‘财’,尤其是分家庶出的那些个少年,搞的好,四哥儿一次的打赏,比其父辈辛苦两月所赚的银钱都多,这跟着架鹰溜狗、招摇横行的买卖自然是划算的。
就在少年们欢呼时,青龙镇方向的沙石路上,一头四岁口的白马飞驰而来,马上端坐一少女,一身雪丝的衫襦,面罩薄纱,看身材尚显青涩,但恣意纵马、衣袂翻飞时,已有翩跹出尘的美态。
大晋王朝规定,非有功名者不得骑马。所以罗家五代,目前除了生下来就有了官爵的嫡长子罗启,以及几个已经从军有职有功者,其他人只能骑驴。至于骡子,杂生且不能繁衍后代,寓意不好,显贵之家不选。
“青练!?”罗岱、罗常又惊又喜,远远的就在驴上向少女见礼。至于其他少年,是连打招呼的资格都没有的,只能是用爱慕且敬畏的目光望着少女。
青练冰肌莹彻,午后光线充足,薄薄轻纱根本挡不住那瑶鼻丹唇,再加上月眉星眸,现在已是仙姿玉色,待到将来玉润珠圆,还不知得美成什么样呢。更难得的是,青练岁数不大,一身异术却是极为厉害,十三那年扮作侍女护永叡郡主出行立殊功,年纪小小就有了武勋。
从容控马减速。“青练见过四哥儿、五哥儿和众位小哥儿。诸位兄弟情深,依依惜别,将七哥儿送出五里亭,还要再送一程,实是美谈一桩。”少女的声音柔美而又不失轻灵,如泉水叮咚,似溪流潺潺,很是让人受用。
“呵呵!送送应该的!”罗常尴尬的笑。而罗岱早被青练容貌所摄,看的有些痴了。其他人搔头抓衣,不一而足,他们自是听出了青练言语中的刺,却也只能是顶着脸装糊涂傻笑。
青练打过招呼,驭马赶上驴车,笑盈盈的跟罗福打招呼。
罗福忙不迭的施礼。虽然都是下人,可青练是极讨老祖宗罗鼎欢心的使唤丫头,只冲这一点,别说是他一个老仆,就是家主罗孝,见了也是恭恭敬敬的,从没当奴仆看待。
“青练小娘子,某失礼了。”
听到这话,青练已经能够想到车中罗修窘困的样子。罗修六岁那年回到罗府,八岁那年,青练因好奇而与之接触,虽往来并不频繁,但却是青练感觉关系最融洽自然的一个哥儿。
青练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七哥儿,我从老祖宗那儿偷了治外伤的药,送给你。快点儿好起来,你装老成的样子挺有意思的,解闷儿。”
车中罗修一脸黑线,但同时,又被青练的这份自由自在、天真烂漫而感染;就觉得心中的那股子憋闷,都被吹的不见了影踪,只余一片晴空开阔。
也不待罗修说什么感谢的话,青练将两个玉瓶从车窗扔进车内,“内服一,外用二,一日一次。走啦!”
青练象朵云般飘然而去,根本没再打理罗岱一行。
眼巴巴看着的罗岱妒火中烧,待青练走没影了,始大声嚷嚷道:“庶出之子,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罗岱身边的罗常心道:“这话要你兄长说,还有那么点意思。”
在大晋,除了嫡长嫡孙,其他都是庶,到日子就得另出去。
“我要灭了他!对,灭了他!”妒火烧出了狂妄,罗岱有些失去理智。青练一直是他的暗恋对象,总想着要能博得美人芳心,必能从老祖宗那里获得些好处,到时候,就算不是罗家宗主,有父亲照拂、有兄长拉引,有宗高看一眼,照样过的有滋有味。而今天,这个梦想被人当鱼鳔在面前踩炸了。
“四哥儿,死了到痛快了。哪如活着遭零罪?”这时,跟班罗虎开腔了。“穷日子遭罪啊!山高路险,夏不挡雨,冬不遮风,缺吃少穿。时间一长,锦公子也成野猴子了。说不定都被人遗忘了。”罗虎倒也不是无病呻吟,他的父亲在青龙镇上罗家的一间打店中做采办,一年到头风里雨里也拿不回几个钱。母有病,下有弟、妹,直到他的兄长谋了个好点的差事,才有所转机,也确实是苦过。
罗常比罗岱多记了那么几本书,这时也装谏士卖弄道:“开元十四年之前,这青龙山叫做清凉山。七哥儿这次上山,正该好好凉一凉,晾一晾。再者,就凭他家的那本二流《傲气诀》,缺师少药的,这修炼上能有多大长进?与之截然相反的,四哥这边法优财足,名师指点,还有伴读陪练,再下下苦功,这一降一升,差距那还不是要多明显有多明显?到了年底给老祖宗贺生日,族内竞技会上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七哥儿……”
罗岱听着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罗修被他揍的如滚地葫芦,而精神矍铄的老祖宗冲他微笑颔首,青练望过来的眼中,也是异彩涟涟……
“四哥?四哥?在听我话么?”
“啊,啊?”罗岱从臆想中醒觉,抹了一把嘴角的口水,道:“说什么?”
罗常道:“我说,七哥儿这次受罚,书文上记录说罚守宗坟思过而观效,可没说多长时间。我们可以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罗岱点点头,望着远去而只剩一点影踪的驴车,嘿声道:“最好是守坟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