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此水何当澄(中)
“咣……”长刀坠地的闷响。男子颀长的身躯贴着墙面一点点下滑,再没了声响。
裱框上的一抹鲜红像是天边的晚霞,衬得墙上的青松栩栩。
“谁砍的?这最后一刀谁砍的?我让你们把他拖开,没让你们伤人啊!马大人可是朝廷命官,我回去如何向圣上交代?你们可闯大祸了!”陆将军跳了出来,痛心疾首。
“陆将军,这马大人违抗圣令、藐视圣意,还公然袭击我等,就是到皇上跟前,我们也能据理力争!”
“你说这么多,谁看见了?如何为证?”
“我们皆是人证!”
“嗯……好好好,到了御前,该怎么说都清楚了?快,把这尸体挪一边去,把画给我弄开,这后面一定有密道!”
乒乒乓乓地凿了一阵,木制的框架零零落落地散了一地,传闻中一纸千金的画作成了四分五裂的废纸。眼前的一切却让陆将军怒不可遏——画的后面是墙,实实在在的墙,无论怎么敲打都不会传来空洞回声的墙。
陆将军朝地上的男子身上狠狠吐了口唾沫:“妈的!竟然给这小子耍了!哼!给我继续搜!”
散落一地的画框,不远处,另一面墙上静静挂着一幅青松图。两幅青松曾经一左一右、一实一虚,相映成趣。
*
密道之中无边的漆黑与压抑,让三人在重见天日之时,有一种久违了的释然。此地是一处废弃了的房舍,想是被马澄买断了,一直闲置着。现下正是申时,已经来不及乔装。此处离城墙不远,萧昭业让燎尘以轻功带着吴嬿儿先行出城,再回过头来接应自己。
燎尘听命行事。这吴氏虽然体弱,兼而在气闷的密道中昏了过去,四肢百骸都使不上半点劲,可毕竟身子骨轻巧,独力带着她一人腾空片刻、飞跃城墙,还是不成问题的。
此地危险,萧昭业不敢多加停留,与燎尘约定在对街的屋后相见。不多时,沉寂多月的房舍中便传来嘈杂的人声。他心知是追兵赶了上来,按耐住性子,侧耳细听。
一众杂音之中,当属一人的声调最为突出——“快!都给我搜仔细了!你们几个,跟我到外边找!跑了要犯,我们都得遭殃!动作快!”
喧闹的人声顿时化作各种物什扫落在地的杂声,军士们不遗余力大肆翻找,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领头的那人骂骂咧咧地出了房舍,声音愈发清晰了。
“马澄那家伙,密道修得又黑又长,闷死老子了!”
“陆将军,您说圣上对马大人到底是甚么态度?这次我们错手杀了马大人,会不会……”
“我实话跟你说罢!我们今日如果能将萧昭业押回去,就是死了十个马澄,皇上也没工夫计较。可若是跟丢了人,马澄的窝藏包庇之罪便无法坐实,到时候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别废话了,就这条街,你这队往南,你们往北,快!”
“是!”
那一日的风大,很凉。萧昭业面无表情地静默在原地,感到一阵发寒。
*
夜色中,两辆马车摇摇晃晃,一前一后,在乡间小道上赶着路。
车上的女子百无聊赖地撑着腮帮子,视线定格在黑暗中的某处,影影绰绰地现出一张方榻的轮廓。
“想甚么呢?路还远着,先歇一会儿罢。”身旁的男子轻搂过她的肩,温声问道。
女子自然地靠上他的肩膀,正巧是个惬意的角度。她闷闷地回道:“我就奇怪了,这逃命的节骨眼上,他还特地去把小妾捎上,算怎么回事……”
“好啦好啦……”瞅着她那纠结的模样实在可爱,男子忍俊不禁,索性逗上一逗,“昭业的桃花债也不是一桩两桩的了,他那夫人不照样神挡杀神、佛挡**的吗?你呢,就别操这个心了。好好睡一觉,待会子铖儿醒了,又得闹了……”
女子长叹了口气:“唉……我就是气不过!眼看这下离开了建康,他就是一介白丁再没理由讨个三妻四妾了吧?哼!倒好,斩了草没除根,大冬天的也冒新芽!”
“你呀!”男子意识到自己的打趣把火煽得颇旺,忙笑着将她往怀里揉了揉,“好啦,少说两句……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出突然嘛……”
“我这说的还不够少啊!要不是怕嫤奴姐姐听了伤心,我才不管这么多呢!左右她现在在另一辆马车上,说说而已……”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嗯?让别人听见了不好……”
女子不以为意:“她不是昏着呢吗?怕甚么?”
“御神医的药灵着呢,吴姑娘指不定甚么时候就醒了。你既执意与她同乘一车,便要照顾好人家才是。”
“你以为我乐意啊?这一张轻榻摆开,马车里就挤得下三个人了。难道要嫤奴姐姐和萧昭业二人对着昏迷的她默默无言啊?还是眼不见为净!你说,等她病好了,萧昭业要拿她怎么办?”
萧子隆第无数次地体会到,什么叫作茧自缚。他支支吾吾:“你还是别操这个心了……哎,你看这窗外的景致……”
“大晚上的,有甚么景致?要我说,这就不是件好办的事!她现在孑然一身,又是新寡……”
“又是新——挂的帘子,尘多,影响吴姑娘休息……”
“啊?”王歆疑惑地抬起头看向他。
“这马车的车帘,新挂的,一摇一晃的,灰尘特别多。”言罢,萧子隆就捂嘴作咳嗽状。
“这是哪儿?”
黑暗中传来一女子虚弱的问话。王歆做贼心虚地抖了三抖,还好浓浓的夜色将她红透了半边的脸盖住了。
萧子隆忍着笑回道:“吴姑娘,这是在离开建康的路上。”
想来吴氏当初一介妾室,并无机会抛头露面,应当不清楚他们二人的身份。萧子隆懒得解释,直接说道:“我们夫妇二人乃是昭业的好友,他现下在后边的马车上。”
“离开建康?”吴嬿儿的声调骤然拔高,果然是恢复了些气力。
“是啊。”萧子隆回答道,“萧鸾正在大肆追捕我等,故唯有连夜赶路。”
“那小女子的夫君马澄呢?他在何处?”
萧子隆、王歆面面相觑,没有答话。
“不……我要下车……”
许是过长时间的默然让女子慌了神,她挣扎着,硬是用仅有的半点力气坐起身来。
“你……你想去哪儿?”王歆赶忙伸手按住了吴嬿儿的肩膀,“这大晚上的,不要闹了!”
“他是不是还在建康城中?”女子反过来一把攥住王歆的手,连声问道,“他是不是没有逃出来?他是不是被皇上抓住,关了起来?”
“这……”王歆吞吞吐吐地回答不上来。此刻的她庆幸夜幕朦胧,掩饰住了她面上的尴尬。
正当她为难之时,黑暗中一迭声响亮的啼哭破空而来。
“铖儿醒了。”萧子隆的声音。
“嗯……快把他抱过来,给我……”得以解围,王歆忙抽出手来,刚要接过萧子隆怀中的婴孩,右手却猛地一转,掌风直直袭向吴嬿儿的后颈。
“呼……”王歆托着女子的身子,缓缓放回了长榻之上,“总算可以消停会儿了……要解释也别让我们俩解释啊。等明天,让萧昭业自己解决。铖儿,给娘抱!”
萧子隆小心翼翼地将婴儿送入王歆的怀中。
结果,充斥着整个车厢的啼哭声持续了很久。
*
这紧赶慢赶的,终是在一处小镇上不起眼的客栈落了脚。此地名唤边簏镇,离建康百来里的路程,傍山而建,算得上穷困僻静之所。此次离开,萧子隆只带了随王府中两个服侍多年的车夫,正所谓轻车简从,省得破费,再走漏了消息。
不待旁人来扶,马车上的一女子便轻巧地跳下。稳住了脚步,她仰头看向客栈门前蒙了尘的匾额。
“河老客栈?这名字倒有趣。河故老矣,未涸即可;人故败矣,未伤则善。”
御瑟紧随其后下了马车,面色仍是淡淡的,不发一语地径直进了客栈。
“小姐,你在念叨甚么?”衡兰自车内冒出头来,一手打着车帘,另一手则拎着一只食篮。
“没甚么……”何婧英笑笑,忙接过她手中的食篮,伸手让她扶着。
衡兰并未客套,扶着女子的小臂,稳稳当当地下了车。她微微一颔首,接过食篮,进店去了。如今的她虽不似几日前那般失魂落魄,但眉间总有一团挥散不去的乌云,有时说着话便会平白无故地走了神。何婧英明白,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是强装出来的,她还需要时间——只是,她面上曾经纯朴天真的憨笑,再也回不去了。
萧昭业跟在衡兰后头下了马车,望见门前招牌之时,却是一怔。
“怎么了?”何婧英凑上前去,困惑地问道。
男子淡笑着掩饰过方才的失神:“不过想起二叔之友、参军事范云出使北魏之时所作的一首诗——”
直觉感到那不会是什么简单的吟风弄月之作,她脸上挂着笑,追问道,“诗?说了些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