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血祭之夜
冬去春来,又过一年,冰雪还未消融,本是艾诺塔最为繁华的塔兰,如今却已失去了生机。
贵族们早已纷纷将自己的子女从整个艾诺塔最好的学院中接回,举家搬迁,此举乱了人心,许多人见风雨将至,也忍痛丢下自己住了半辈子的家,带着亲人离开了这座城。
那曾经人来人往的街道,如今已是许久无人打理,少有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只怕那些趁乱滋事的恶徒会盯上自己。
城里城外,两军之间隔着一个难以持久的守护法阵,漫长的等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这份宁静,让其中身不由己的人都渐渐失去了斗志,心想着这场仗要一直打不起来,倒也挺好。
塔斐勒立在院中,仰头望着天空,愣愣出神,不知是看那轮残月,还是看那牢笼似的法阵之光。
前日,魔族公主艾格洛琳将那块在魔界久受魔血滋养的龙骨带往了入云塔,随后动身沃多,只待两军交战之日,以一场大型血祭破除入云塔之印,到时再顺势夺回被不死鸟压制住的两块龙骨,那时,黑龙之力接近完全复苏,即使是千叶流砂,也再无力继续守护沃多封印,艾格洛琳夺走龙首之时,黑龙将重返人间。
不管西南援军是否能到来,远东军都必须殊死一搏,因为不死鸟对龙骨的承受力有限,如果不想功亏一篑,这将是长笙阻止黑龙复生的最后一个机会。
这样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该结束了。
身后管家正忙着招呼佣人收拾东西,瑞伊倚在正厅门边,双手抚着已然隆起的小腹,静静望着丈夫的背影,想靠近,却又怕疏离。
如今整个艾诺塔有太多风言风语,压得人难以喘息。
远东军兵临城下已久,塔兰随时可能会沦陷,所有有能力撤离塔兰的人都已渐渐带着自己的家产转移,可谁都能逃,塔斐勒却不能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西南统领冥络是长笙一母同出的弟弟,必然心向起义军,若不是克诺萨斯的入侵令其□□乏术,西南早已对远东军施以援手。
他与路雷克皆是远东军绝不会放过的人,西南又绝无可能将他们收留,对塔斐勒而言,塔兰是最为坚实,也是所能坚守的最后一座堡垒,塔兰若失守,他便退无可退。
瑞伊不禁扬起嘴角,眼中却写满苦涩。她不在乎曾经仰慕的英雄声名狼藉,不在乎托付的真心得不到回应,看清一切后,她早已别无他求,只想与他安安稳稳度过这一生,如今却也都成为了奢望。
塔斐勒这两日忽然让管家收拾起了她的常用物品,他要将她送走,她不愿,却没勇气拒绝。
“瑞伊。”
压抑的氛围不知持续了多久,忽如其来的一声轻唤,让瑞伊有些不知所措。
她小心翼翼地缓步走至塔斐勒身后,应道:“我在。”
“快开战了,你该离开塔兰。”
瑞伊低眉道:“你希望我去哪,我就去哪。”
“我都安排好了,明早你就跟着管家一起动身,我支了他与他家人一笔钱,他都会照顾你一阵子,塔兰要能守住,我会接你回来。”
“要不能呢?”
“我死了,长笙应该不至于为难你,你把我为你收拾的东西都带上,别坐吃山空,让管家陪你购置几个房产,选一处舒适的自己住,余下的租出去,也够你们母子衣食无忧一辈子了。”
瑞伊沉默片刻,道:“事到如今,你能和我说句真话吗?”
“什么?”塔斐勒望向瑞伊。
“先王的死,与你和王上有没有关系?长笙公主说你们勾结魔族,是不是真的?先前重伤你的,是魔族,对吗?”瑞伊问道,“因为你想反抗,所以给予惩戒?”
“……”
“那一日,你不过提出想去前线镇守,却遭受魔族狠手,而后王上就一直对远东军步步退让,魔族……到底想要什么?一场腥风血雨吗?”
塔斐勒没做任何回应,瑞伊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抬头凝视塔斐勒,眸中闪烁着泪光:“能不能一起走?就算从此隐姓埋名,四处逃亡也好,我只想……”
塔斐勒打断了瑞伊的话:“我是个罪人。”
“我相信你有苦衷。”她相信自己认定一生的人,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朝夕陪伴的,绝不是一个会为利益牵引的小人。
塔斐勒愣了愣,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道:“如果我现在走了,往后的一生,甚至死后千百年,都洗不清这一身罪名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塔斐勒伸手扶住瑞伊的双肩,道:“这一战比你想象中复杂太多,我是一个军人,更流着艾诺塔王室之血,我不允许自己在艾诺塔存亡之际丢盔弃甲,成为一个没有担当的逃兵。”
瑞伊的身子止不住有些颤抖,她看见塔斐勒眼中的坚定,那是她心中向往与爱慕的男人本就应有的神情,可从前塔斐勒总是对她太过冷淡,她从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冷漠……如今,她终于在与他对视之时看见他眼中有光,却见他一句话把自己推向地狱,又从容而淡定的与她诀别。
“所以你根本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去,说什么守住塔兰回来接我,都是骗我的。”
“对。”塔斐勒没有否认,如今黑龙已对他放下了戒心,连路雷克都不知,血祭那一日,黑龙选择了他为血祭之日的护卫。他隐忍了这么久,终于走到这一步,这将是他阻止黑龙、帮助长笙,为自己赎罪的最好机会,为此,他早做好了搭上自己性命的准备,又怎能在此时临阵脱逃?
瑞伊抽泣着咬紧下唇,不知过了多久,才强忍着心头之痛,点了点头,深呼了一口气,抚上隆起的肚子,哽咽着问道:“你有想过他的名字吗?”
塔斐勒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瑞伊忽然拍开塔斐勒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通红着双眼看了看旁侧的老树,又低头闭上了眼,紧握的双拳在数秒的沉默后渐渐松开,她终是抬眼,含泪苦笑道:“塔斐勒,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对不起……”塔斐勒话音未落,瑞伊已先一步上前撞入他的怀中,那一刻,他下意识想要将其推开,却听她在耳边低声抽泣:“我知道你心里没我,它是冰是石我都认了,谁让我心里除你之外再无他人……今夜过后,你我永诀,你就当怜悯怜悯我,或者把我当做她也行,只此一次,求求你不要把我推开。”
“……”
塔斐勒难以分辨心中滋味,他是刻意疏远过瑞伊,只因他认为瑞伊是路雷克的人,并不知瑞伊确是捧着一颗真心来此。他从未执念于心头那一抹月光,心上人早已触碰不得,枕边人又如何忍心辜负?如果前路不是有去无回,他自然愿与瑞伊和孩子平淡安稳的共度一生,一日复一日,相敬到白头。
只是,残酷的世间从来容不下“如果”二字,天将色变,他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
***
长笙看着远方熟悉塔兰城楼,愣愣出神。
她一直在等待,等到粮草已不够继续拖延,仍没等到西南方的消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显处于劣势,她的心却是异常平静。
这一战后,迎接的是末日还是下一个破晓,好像在此刻都不那么重要了。
“在想什么呢?”蒋筝走到长笙身侧,与她一同望向远方。
“从前那么患得患失,到了这一刻我却觉得想什么都没有意义,当一个人手中除了性命,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失去时,那么她拿性命去做所有的斗争,都是不会赔本的。因为本就一无所有,所以不怕继续失去,不是吗?”
“是也不是吧。”蒋筝看了一眼长笙,目光又转向远方的塔兰,道:“你并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只是自认孤独。你不该把失去的刻在心里,它们化作疼痛充斥着你的整颗心,让它从此再也放不下新的东西。”
“这是安慰还是教育呢?”长笙苦笑着反问。
“两者你都听不进去,我知道的。”
长笙渐渐握紧双拳:“我会倾尽全力。”
她的全力,是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该出现在她身上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一旦当众使出,她便再也无法回头。
“你知道后果的,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长笙点了点头。
很多人都觉得她会输,包括一直支持着她的弗兰格与莫妮,可尽管如此,他们仍愿与她一同赴死,只因此战一败,家国必亡。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不能牺牲?
“我支持你的选择,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放弃,你该相信冥络,他不会弃你于不顾,你不能让他赶来时以一个屠龙者的身份面对你。”
长笙沉默片刻,道:“我有分寸。”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么有主见的你,我竟觉得……”蒋筝话未说完,忽觉一股酸涩之一涌上鼻尖,没说完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
那个曾经不管面对什么,都会傻乎乎将目光望向她寻求帮助的孩子,在经历那么多挫折与生死离别后,拔除了黑龙在自己心中埋下的疑惑之根,秉持着与自己身份相符的大义,从容的做着自我牺牲的打算。
长笙终究是长大了,看着这样的长笙,蒋筝竟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或许……是那个一直接受着她安慰与鼓励的孩子坚强起来了,而向来不够强大的她,在这一刻,更是前所未有的无用,只能病恹恹地站在那个孩子身后,连与其一同战斗的力量都失去了。
长笙望着蒋筝,试图看透她默默含泪的双眸为何晶莹。
沉默许久,她闭眼道:“开战后,你就在这里等我,如果我还能回来,便将对你的许诺一一兑现了。”
话到此处,长笙略微顿了两秒,见蒋筝目光好不闪躲,便继续道:“若是有什么意外……比如我死了,或者我不再是我,弗兰格和莫妮会带你去找冥络,到时你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替我做完余下的抉择……”
“别说这些,我在这等你。”蒋筝开口将她未说完的话语打断,食指轻按上她的唇,弯眉笑道:“要是败了,我就和你一起死。”
“你……”
“长笙,在埃格特的时候,你不是问我,心里有没有你吗?”蒋筝强忍着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道:“有啊,不止心里,我整个世界也满满都是你……当初是你求我,让我不要把你带去没有我的世界,我做到的了,那么现在你也给我听着,我这辈子都缠着你,一日不多,一日不少,你要哪日不在了,我绝不独活。”
“你认真的?”
蒋筝弯眉一笑,坚定道:“我在这等你,只要你还活着,哪怕世人都容不下你,也不要丢下我独自一人离开。”
长笙不敢置信地看着蒋筝,她本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一厢情愿,就算心中一直有期许,却也不敢勉强也害怕面对蒋筝的答案,毕竟世俗的眼光,从来都是会杀人的利刃,她也只敢心中想想,若是一切灾劫结束之后还有将来,那能默默将曾经答应她的一一兑现了,守护着她一生无忧,便也足够了吧。
此刻,在她打算为那场很可能有去无回的战争豁出一切时,蒋筝却忽然给了她答案。
她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情绪去面对,去回应,只站在原地,默默将蒋筝凝视,直到一层水雾湿润了眼眶,这才闭上双眼,欣慰地扬起嘴角:“阿筝,等我回来,这一生都不会负你。”
蒋筝永远难忘,长笙再睁双眼的那一刻,含泪眸中,似有盈盈星河,恨不得送她整个世界的明光。
***
塔兰的冰雪尚未消融,空气中仍透着刺骨的寒,那越发微弱的护城法阵一如往日,五色流光将塔兰的天空笼罩,城楼内外,火光通明,照亮了整个塔兰,只是那曾经夜晚也无比繁华的街道,如今只剩一片死寂。
战备早已完毕,战鼓未起,便已人人自危。
塔兰城中未能搬离的住民,纷纷闭紧门窗,在这不眠之夜,与家人一同蜷缩在黑暗的角落,给予彼此安慰——最终胜利会属于谁,塔兰会否易主,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他们拼命祈祷,只求战火不要从城外蔓延至城内,让自己安然度过这场战争。
塔斐勒的府中除他以外已空无一人,府外集结了五百亲卫兵,他只一人独自坐在书桌前,就着微弱的烛光,写下自己的罪状。
自清醒过来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断算计路雷克,使其渐渐失去黑龙的信任,与此同时更不动声色的暗中助力,让远东军一路无阻。如今,最后一战前,他写下了自己所有的过,而对自己所有的付出与功劳都只字不提。
搁笔许久,塔斐勒缓缓抬眼望向窗外月牙,想起曾有那么一人,陪他看过一轮月圆月缺,不禁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知道,风铃再一次出现在艾诺塔,应是遵从于精灵祭司的指令,为帮助长笙而来,如今就在远东军中,在救治重伤士兵的同时,随时准备着为远东军第一法师助阵护法。
“你也去西南找过冥络,那里的风沙可大,灼灼烈日很是摧人……我问你那从小就娇气的孩子有没有总是哭哭啼啼,你说他是我的弟弟,自然不会丢我的脸,我能不能理解为,在你的心中,我曾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只是如今,我非但没遵守约定去沃多看你,还在你回来看我时变成了你声名狼藉的敌人,你会不会特别看不起我?”
末了,久久无人应答,夜寂静得好似时间被凝固了一般。
直到城外那蓄势已久的战鼓声划破了此夜最后的一片宁静,这最后一声叹息才悠然而落:“这样也好。”
他起身,穿上许久没有碰过的军装,领着府外集结的亲卫,快步赶往入云塔。
入云塔内,罗恩已经布下巨大的祭祀之阵,城外的鲜血之息,顺着空气或顺着泥土,一点点被拉拢聚集于此,整座入云塔从外部看来,已被一层触目惊心的血雾笼罩,血雾之中,隐隐还有诡谲的紫色魔光缓缓萦绕。
塔斐勒守在塔外,身旁的士兵眼中透露着惶恐不安,此时此刻,谁与魔族勾结,早已一目了然,可却仍然没一人敢出言质问。
想要活着,是人类的本能。
深夜的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塔斐勒闭上双眼,眉心紧锁,似在等待什么讯号。
远处的战火将塔兰的夜空映得通红,这种近在眼前的危机感让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留在此处的勇气,这座越来越空旷的城,在这一夜出现了新的逃亡者。
塔斐勒听见了妇女孩童的哭声,听见了急迫的催促声,听见了人们看此刻的入云塔时,那一阵阵惶恐的逃窜声。
在肉眼可见的事实真相面前,向来喜欢私下议论纷纷的人们已不再去纠结谁对谁错,因贫苦而抱有一丝希望不愿离去的人们也已不再在乎离开那间居住依旧的简陋小屋后一家人该如何存活,他们只想逃离这被战火波及的城市,只想活着离开早已被魔化的帝都。
一场恶战持续了一整晚,路雷克不断派人向塔斐勒来报战况,只因战前塔斐勒说会找时机帮他,他选择了相信。
——报!远东军攻破了守护法阵!
——报!远东军在进攻城门,我军正全力抵抗!
——报!远东军死伤比我军惨重!
天色渐亮,身后入云塔的魔气越来越重,塔斐勒明显能感觉到一阵不适与心悸,黑龙的意识在脚下渐渐复苏,愈发强大,早已不是平日里只能借助旁力的一丝神识。
——报!远东军攻势渐弱,叛首长笙已亲自上阵,陛下欲下令出城追击,特来询问殿下意见!
“不急,再等等。”塔斐勒不禁皱眉。
塔斐勒清楚,此刻情势大好,路雷克必然心中狂喜,前来问询,绝不是为了他的意见,仅仅是在乎黑龙的意思,他说时机不到,便等同于血祭尚未结束,路雷克必然会听。
时间一分一秒煎熬着无数人的心,塔斐勒仍在等待着什么。
——报!远东军士气已衰,陛下欲出城追击!
“再等!”
远东军,败得如他预料中的一样快。
塔兰城作为艾诺塔帝都,建城之时便耗费巨资,虽长年无战,城防却一直无比坚固,更有护城法阵,只要守军守住城楼不出,进攻者便无计可施,只能硬攻。
然而,要想从同样精锐的近卫军手中攻下塔兰,没有三倍以上的兵力,几乎就是飞蛾扑火。
这本就是一场胜算渺茫的仗,远东军之所以会为了长笙拼命,一时为了柏德死时的遗愿,二是因为她无比坚定地对他们说过:“援军将至!”
如今,援军未至,胜利无望,士气渐颓,路雷克若大开城门出城追击,远东军必节节败退,毫无招架余地……
不能再拖了吗?可现在,真的不合适。
塔斐勒下意识捏紧手中的刀柄,转身望向入云塔——血祭尚在进行,还没到出手的绝佳时刻。
第三次,来传信的小兵带来了让他心乱如麻的讯号。
——远东军士气低入谷底,陛下已准备出城追击!
就在此时,南面的守城军官竟也慌忙赶来,指着人们心中尚还安全的后撤方向,语无伦次地打着报告:“二殿下!打……有人打过来……没没,没有后路了……”
塔斐勒睁眼:“西南军?”
“西南军……他们忽然出现在城门外,我,我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一定是他们故意切断了消息,我们驻守各地的传讯人员肯定都凶多吉少了!”小军官说着,忽然止不住地发抖,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踝,下意识看了一眼脚下。
下一秒,一声惨叫惊醒了旁侧数百卫兵,地面上竟伸出诡异魔气,将他双腿紧紧缠缚,而后生生拖入地底。
旁人下意识上前营救,却是在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拽出了一双血淋淋的断腿!
很快,魔气越来越多,开始缠绕其他活人。
“魔物啊!快逃啊!”
惊恐在一瞬蔓延开来,塔斐勒站在其中,魔气自他身旁绕过,他下意识想要保护自己的手下,却又在一瞬心软后选择了旁观。
黑龙果然把他当做了自己人,他无视着手下的求救,冷漠转身,走进入云塔,寻着血祭之源,一步步向塔顶走去,从容得仿佛身后炼狱与他无关。
***
长笙已记不清自己进行了多少次修整与进攻,塔兰的城墙都已残破,她却始终无法攻下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城。
她能远远望见路雷克对她带恨的目光,她也同样对那个手持帝王剑的“大哥”恨得咬牙切齿。此时此刻,身上的伤越多,痛越深,她心中的恨意也就越大。
远处高耸的入云塔忽在此刻魔光大作!
路雷克见状,也扬起了手中之剑,将城门大开。
近卫军瞬间从中冲出,士气高涨,声势浩大,似要将早已伤疲难续的远东军彻底粉碎!
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
长笙抓起一旁残破的军旗,不顾伤口崩裂,用力挥动起来。
她催动内力,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入云塔的异状都看见了吗?事到如今,胜者才能拥有身而为人的尊严,才能让自己与家人站着生存!有人要跪着偷生,我不拦着,但我——长笙·艾诺塔,今日一步也不会退!”
她说罢,将军旗扔入弗兰格手中,自己持刀冲在了最前方。
莫妮想要上前保护长笙,却见那一刻长笙的身体似有一团诡异的血雾萦绕,明明已伤痕累累,却如嗜血修罗,愈战愈勇,所有靠近她的人,都被一刀毙命。
为什么……忽然变强了那么多?
不远处的拉基与风铃见状,下意识相视一眼,不禁皱眉。
长笙,已经开始催动体内的龙息,这样下去,她一旦控制不好体内的力量,必会化龙。
“必须阻止她!”风铃想要上前,却被拉基拦了下来,她转身看见拉基皱眉摇了摇头,那双疲惫的眼中写满了不得不做出牺牲的不忍。
如今,远方血祭将成,继续僵持不下,一切都会前功尽弃,只有长笙有力量阻止一切,哪怕从此她为这世间不容,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不,不该的……”风铃咬牙挣扎了数秒,似想起什么,忙取出千叶流砂给她的香,将余下的尽数点燃。
“这种时候,你烧这个做什么?”拉基难以理解地拉住风铃,却见“风铃”一把将他推开了,就地而坐,寒声道:“为我护法。”
拉基不由诧异,本想拒绝,却见她的神情似完全变了个人,目光中透露出极强的压迫感,让他忘了思考,只服从着张开保护结界,将她与这四周厮杀的战场相隔。
震惊之余,他看清了此刻“风铃”所催动的术法——引灵之术。
而她的目标,竟是直指入云塔!
与此同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就在远东军节节败退之际,近卫军毫无防备的侧方竟传来了阵阵马蹄与高呼!
“飞鹰旗!是西南军!”
“西南军……真的叛变了!”
年轻的将领骑着战马冲在战场的最前方,手中所持之刀高高扬起,率领着身后骁勇的西南将士汹汹而来,直击叛军右翼,势不可挡,瞬间冲散了近卫军的仓促排列的防守阵型!
久战必乏,更何况此次远东军是不计损失的全力一搏,路克雷所率之众纵使占尽优势,却也早已是伤疲在身,如今被这突如其来的西南军从背后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一时低落到了极点。
他们茫然,他们惶恐,甚至不知该不该握紧手中的长刀,继续与这些“叛军”厮杀。
十万西南军镇守西南边境数百年,恶劣的环境让这支军队的意志坚韧异常,常年与敌国交战使得他们拥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在这整个艾诺塔,他们是仅次于远东军的存在!
帝国引以为傲的雄鹰,自遥远的边境归来。谁又不惧怕被这份力量撕得粉身碎骨呢?
冲杀入阵的飞鹰旗渐染献血,路克雷军中是人心惶惶,战意颓靡。
“西南军……我们赢不了的……”不知是谁忽然嘶声叫喊,带着绝望,惊醒了那一个个茫然的人。
绝望的情绪,瞬间四散开来!
“塔兰守不住了!路雷克完了!”
“我们投降吧……输了,输了啊!”
输了,输了!
他们拿起刀枪,是为了守护塔兰,可到最后,他们却在帝都城门之下,被一直在边境守护着整个艾诺塔的远东军与西南军逼杀到了绝境。
“冥络殿下!他……他也反了吗!”
如今远东军与西南军联合,塔兰必定再也容不下路克雷这个自封为王的“王”,历史向来成王败寇,不管真相如何,正义永远属于胜者。
既然追随了失败者,那么在这场战争结束后,他们便注定不再是卫国的战士,而是反贼。
“完了……”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绝望与茫然充斥着四周,军心紊乱,士气已散,战士们丢盔弃甲,一时间兵败如山倒,西南军竟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将那叛军击溃,一心朝着塔兰城的方向奔逃。
长笙忽然如释重负,她用染血的布条将自己已生出龙鳞的手背草草扎起,高声道:“援军已至!你们可愿意随我斩敌首,驱魔人,夺回塔兰!”
援军久等终至,以伤疲之态强撑了那么久的起义军中忽然响起了震天的欢呼与喊叫。他们拼命支撑至此时此刻,不就是信了公主那句“援军将至”,期待着看到即将到来的黎明?
“赢了!我们赢了!”
起义军士气猛涨,拖着伤疲,挥刀追向那撤逃得毫无纪律的敌军,彼竭我盈,胜败只在瞬间便已定下。
***
血祭将成,罗恩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明显不悦:“你上来做什么?”
“我见塔底魔气开始食人。”塔斐勒应道。
“魔神大人说过不杀你,怕什么?”罗恩冷哼一声,讽刺道:“还是说,你有什么别的想法?”
“能为留得一条小命为魔神效力,已是塔斐勒的荣幸,多的想法,是万万不敢有的。”塔斐勒说着,俯身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刀,无比卑微地走至罗恩身后,右手却是紧紧握拳不松:“魔神大人意识虽醒,可毕竟龙骨不全,依旧没有肉身,不知冥络如何处理好了与克诺萨斯之战,现已率西南军前来援助长笙,这该如何是好?”
“我的躯体早已经过多次魔化,将供魔神大人暂时使用。”罗恩说着,忽然发狂似地大笑起来,他说:“他日魔神大人寻回完整的自己,将赐予我永生的力量!”
塔斐勒没有继续言语,只静静看着罗恩施法将黑龙的意识一点点聚集向自己的体内,四周魔气强大得让他遍体生寒,刺骨难忍,罗恩的笑声确实越来越大,且一点一点改变,愈发像是从地狱中传出的声音。
那是黑龙的声音,塔斐勒记得。
他在这施法的阵中差点失去了神志,却忽感觉右手手心开始刺痛,松拳看了一眼,掌心上提前画好的阵图已然开裂,溢出的鲜血似在燃烧,瞬间将他从那浑浑噩噩之中唤醒。
“你手里是什么!”
罗恩惊觉身后之人有异,高声怒喊着,却因血祭尚未彻底完成,动弹不得。
塔斐勒忽然扬起嘴角,抬起被鲜血染红的右手,重重一掌击向罗恩后背,左手扼住他的咽喉,咬牙道:“魔神的力量是怎样的,我也想尝试一下!”
“引灵之术,你怎会……”罗恩感受到那被他归入体内的黑龙神识在被身后那双手快速抽离,忽然惊慌,失神呵斥道:“快停手!你承载不了这力量!你会死,你会死的!你疯了吗!”
塔斐勒用力扭断了罗恩的脖子,在罗恩身侧蹲下,静静望着自己掌心溢出的鲜血漂浮至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引灵之阵,将四周的魔气尽数吸入自己体内。
当初他命人将风铃的腕铃送回,腕铃的本身并没有任何讯息,但那送信者却不是一个完整的人——那是他在死牢中偷带出来的一个禁术实验品。
罗恩一直在暗中研究如何让魔化的生人能够承担黑龙的力量而不死,引灵禁术是他尝试过后又放弃了的其中一种。那个被他带离地狱的人已失去了一半的灵魂,目光与行为举止都十分呆滞,不同常人。他答应代其照顾家人,那人便答应了替他送这一趟极有可能送命的讯息。
他在赌,赌千那素未谋面的不死传说值得信任。
事实证明,他没有信错人,千叶流砂从那个半死之人的身上看到了他想传达的信息,他提前在手上画好的引灵阵图得到了一股强大灵力的呼应,成功在黑龙意识正苏醒,最为薄弱的时候,强行引入了自己体内。
如今,没了黑龙的干扰,长笙与冥络应该能收拾这残局了吧。
血祭结束,四周异象消散,他坐在罗恩尸身旁,感受着体内黑龙的力量一点点充斥全身,试图控制他的身体。
“你很有胆识,我欣赏你,也愿意原谅你的背叛。只要你主动把这副身体的控制权交给我,我许诺罗恩的,日后也都可以给你。”
塔斐勒咬牙道:“绝无可能。”
“你以为你能坚持多久?小小蝼蚁,还能阻我的路?”
塔斐勒明显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他皱眉强撑,却逐渐失去自主能力,在最后一丝意识尚未消弭之前,踉跄走至佩刀边,将其捡起,又跌坐至墙角。
“你要这身体,给你又能如何?”他说罢,手起刀落,斩断双腿与左臂,最后反手一挥,斩断了持刀的右臂。
染血的刀落地之时,仍被那断手紧紧握着,剧烈的疼痛让塔斐勒格外清醒,他忽然大笑起来,却感眼前所见渐渐模糊。
他听见黑龙似在耳边咒骂,他感觉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去自残,去碰触地面的刀,去撞身侧的墙。他只用自己仅存的意识紧紧咬着牙关,阻止控制者咬舌自尽。
他不能死去。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留有一口气在,黑龙便无法离开他的身体。
他要为长笙和冥络拖延更多的时间,一分一秒也好,哪怕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
塔兰城外,近卫军正在急速溃散。
“不能后退!后退者死!”
“杀!给我杀了那些逃兵!”
“你们都叛变了吗!城里是你们的亲人,爱人!你们连塔兰都不守护,连艾诺塔都要割于他人吗!”
路克雷在追兵震天的杀声中气红了眼,疯狂推嚷着身旁那些早已无心作战的士兵,将死令喊得声嘶力竭,却怎么也没能挽回溃散的军心。
他的部下看到了远东军至死不退的决心,看到西南军的来援,更看见了入云塔的魔光。
“路雷克不是我们值得付出性命愚忠的人!”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
塔兰守城者慌乱不已,甚至不顾城外还有己方将士,便匆匆下令关闭城门,无奈一切发生得太多突然,那城门还不及关上,溃军便已经蜂拥而入,愤怒地攻击那些想将他们关于城门之外的“友军”。
而西南军的轻骑便顺势踏着这一片尸山血海,所向披靡地杀入城中。
献血、哀嚎,或是胜者的咆哮,无一不充斥着塔兰这座安逸了数百年的城池。
完了,什么都完了。
败了……
路雷克愣愣望着远处自己一直想要掌控的一切,双眼空洞无神。
“不可能,不可能……魔神大人,我不是您最好的棋子吗……”他哑着嗓子,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一个个丢盔弃甲的逃兵毫无方向地逃窜,在混乱之中将他来回推攘。他身侧的亲卫早都被人群冲散,没有人在意他依旧光鲜的盔甲,没有人在意他手中向征王权的剑,恍惚间他意识到,此后再也不会人在意他这个御驾亲征时彻底落败的王。
那个他信任的,来自地狱深处的魔神,在此时此刻也将他抛弃了。
“呵……”路雷克忽然开始苦笑,他心中对权利和欲望渴求都在这一瞬彻彻底底的挫败中,带着过去的信仰一同飞速崩塌了。
“炽·加里!你不得好死!”他嘶声咒骂着将自己一步步带入深渊的人。
如今早已没了任何顾忌,所有的罪名都不用再去遮掩,他败得彻底,还有什么虚名值得在乎?
心如死灰的那一刻,他抬眼看见昔日年幼的弟弟,如今持着染血长刀朝他策马而来,仅领着数十轻骑,便冲散了这支一路向塔兰奔逃的庞大军队。
“路克雷!”冥络那一声怒喝,咬牙切齿,国仇家恨一并倾泻于此。
“冥络!”他仰头望着马背上的冥络,不禁有些腿软:“我的弟弟……你,回来了。”
“闭嘴!”冥络举起手中长刀,重重挥下!
——你还真是心甘情愿为黑龙所控。
——他掌控我,我掌控别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何不可?只要你与我联手,艾诺塔,会是我们的。
——那就愿你我兄弟二人,永不用走至众叛亲离的那一日。
——如今你我手握之权便是众,忠于这份权利之人便为亲,只要除掉长笙与冥络那两个祸患,一切就都在我们掌控之中,又何来众叛亲离?
——大哥说得对。
弥留之际,他忽然想起,那一日谈话后,塔斐勒背对着他,望向窗外哗哗的大雨,鼻尖哼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那时没能品出其中滋味,竟是如此讽刺。
帝国历779年,路克雷弑君谋反,西南统领冥络将其斩于马下,长笙公主继位女王,历时数月,剿其党羽无数,叛乱至此平。
那一日,冥络将路克雷的头颅高高举起,双眼已是一片赤红。
他以一种在长笙看来十分陌生的口吻,大声喝道:“路克雷弑君谋逆,其心可诛,就算天地容得,我也容他不得!”
那以内力喊出的声音响彻厮杀不断的城楼,只听得他轻叹一声,万分疲惫道:“我们都是艾诺塔的战士,手中的刀,是用来保卫家国的,不该指向自己人!路克雷的谎言蒙蔽了你们的眼,他促使我们自相残杀,如今,该结束了。”
该结束了,真的……该结束了。
他深吸一气,道:“所有人,缴械不杀。”
无论西南军还是起义军,都高喊起了“缴械不杀”的口号。
败军纷纷犹疑,直到第一个人放下了兵器,第二个、第三个,而后越来越多的人丢下手中长刀,彻底放弃了抵抗。没多久,仅存的顽固分子便被一一俘虏或击杀。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路克雷的头颅被高悬在城楼顶端,冥络勒马回身,在战后血色的残局中茫然四顾,似在寻找着什么。
长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阔别数年,冥络长大了,边境的风沙将他打磨得坚毅挺拔,十七岁的少年,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漫长的凝视后,冥络的目光终于落至她的方向,只在那一瞬,泪便湿透了倔强许久的眼。
她看见冥络跳下马背,像从前那样,奔至她的身旁,却只轻唤了一个“姐”字,一切的一切便又被心酸与久别重逢的喜悦梗在了喉间,久久不得言语。
长笙捂着腿伤起身,望着不知何时已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弟弟,满是血污的面容上扬起一丝疲惫却又欣慰的笑意。
“冥络长大了。”
冥络伸手扶住遍体鳞伤的长笙,双手止不住有些颤抖。兄长谋逆,父王毒逝,他在这个世界上,只剩眼前这最后一位亲人,而就在刚才,他要来得再晚一些,或许就会连她一同失去。
沉默许久后,冥络愧疚得立正道:“姐,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瞬,时光似有折叠,长笙仿佛看见了幼时那个偷懒被抓后站得直挺挺的弟弟。
不禁让人感慨,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抬眼望向远处高耸的入云塔,道:“血祭结束了,但似乎并没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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