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长笙的抉择
内战胜利的消息从塔兰传至西南也就才几日,克诺萨斯和亲的车队便已赶至塔兰。
“蛮子就是蛮子,嫁个公主都跟赶投胎一样急,小殿下还会食言不成?”弗兰格站在拥挤的人群后排,皱眉看着那刚进城门的车队,眼中满是厌恶:“还真是不配。”
他的双亲都死于与克诺萨斯的大小战役,少时选择参军,就是为了杀这群侵犯者,哪怕此次胜利是因为克诺萨斯的让步,他仍对这些人没有一丝好感,更何况这次和亲,有一方完全是被迫接受。
“大人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莫妮个子不如弗兰格高,就算踮脚也看不进人群的那头,只能静静听那阵阵热闹声响,独自强忍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然后站在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上,说着自己应该说的话:“诺拉公主是克诺萨斯身份最尊贵的女子,冥络殿下能与她结亲,西南的战事终于可以停息了,这是好事。”
弗兰格一时无言,莫妮曾是他的手下,他清楚莫妮的性子,这姑娘要强得很,从不愿在人前示弱分毫。他看莫妮眼中似有泪光,想要安慰,却又不忍点穿她心底的失落,只得陷入了沉默。
那天下午,蒋筝在风铃的帮忙下收拾着赶往沃多的行李,忽然门外来了一人,手里捧着几件叠好的衣裙,上面放着发卡和发带,目光探进屋中,对蒋筝问道:“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她说着,走进屋子,将手中的衣服放在了床头,见蒋筝与风铃目光中都有一丝惊讶,不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剪至耳朵的头发,道:“我想我还是不太习惯留长发穿裙子,不过是不是剪得太短了些?”
莫妮自幼从军,身姿挺拔,五官也比寻常女子硬朗不少,小麦色的皮肤配上如今这偏中性的短发,乍一看竟有几分雌雄莫辩,活像个帅气的小伙子,竟让屋中两位同性好友差点没能认出来。
远处街道依稀传来的喧闹声让蒋筝反应过来,连忙笑着迎上前将莫妮打量了一番,道:“英气逼人啊莫妮,你以前都这样啊?难怪弗兰格说以前军营里从没人把你当女的,这不就是个小帅哥吗?也不怕小姑娘看了想嫁?”
“没有,就是手抖剪多了……想着没救了,那就干脆就再短点呗。”莫妮说着,又把话题转了回去:“你们这是准备去沃多了吗?”
蒋筝点头:“重要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龙骨的事不能再拖,正好距离长笙登基大典也还有一段时日,是时候去沃多结束这一切了。”
“虽然我与弗兰格大人已经尽力清扫,但仍不能保证艾诺塔境内已无魔族势力,你们路上小心。”
风铃:“莫妮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蒋筝和长笙的。”
莫妮点了点头,下意识问道:“这次过后,你还会来艾诺塔吗?”
风铃愣了愣,回神后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难掩的,是一份怅然的苦涩。
她心中所想所念之人生前并不自由,如今他已化作一抹烟尘重归天地,从此山间田野,江流大海,都任他随意漂泊,再无拘无束。而这一生注定生死都在沃多的她,无论在何年何月的夜晚,抬头时,望见的都是那年与他一同望过的月。
原来爱一个人,并不需要朝夕相对,只要将他刻在了在心间,便算得上一生一世不相离了。
***
此去沃多,长笙只挑了十数护卫,便带蒋筝随风铃离开了塔兰。
蒋筝看得出来,长笙最近总是刻意让忙碌充斥自己醒时的每分每秒,每晚归家也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疲态,不愿与人多话,洗漱后便会睡下。她怎会不明白,长笙心里有结,是那每一个离自己而去的人,是每次伸出双手都无力挽留任何的恨,是对自己的责备与厌恶。
如今,这荆棘的一路终于快要走到尽头,长笙将回到那背负起一切责任的初始之地结束这一切,而后,她终于能陪着长笙,用余生去抚平曾经所受的所有创伤。
这份美好憧憬,让蒋筝不再在意身上封印反噬带来的疼痛,仿佛那只是一颗苦糖,终会苦尽甘来。
只是当她想与长笙分享心中的喜悦时,却发现在去沃多的路上,长笙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四周气氛格外压抑,压抑的气氛,驱逐了她一次又一次试图鼓起的勇气。
从前长笙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她看到便能猜透。
如今长笙把什么都放在心里,她只能看到那份隐忍,猜不透,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抵达沃多的那一日,生命树已被一层从前不曾存在的结界笼罩——结界之内,魔气浓烈异常,那是从地狱归来的魔神,随时都会冲破最后枷锁,降临人间。
生命树在魔气的侵蚀下逐渐枯萎,曾经茂密的绿叶已然暗黄,从前山巅雪顶仅有的暖意与勃勃生机都已消散无踪,严寒取代了一切,侵袭着生人的四肢骸骨。千叶流砂在魔气萦绕的树下静静荡着不知何时造起的秋千,脚尖点过地面,及地的衣裙拂得片片枯叶蹁跹而起又沉沉而坠,映衬得那背影瘦弱而又孤独。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双脚落地起身,回头看向那等待已久的来客,目光难辨喜悲,只缓步上前:“沃多已做好全部准备。”
说罢,走向面色惨白的蒋筝。
尽管身负不死鸟之力,蒋筝仍是没有经过修炼的血肉之躯,难以承受龙骨魔气的侵蚀,如今五块龙骨皆聚于此地,虽被残破封印所压制,仍在不甘地相互产生感应,这种感应,对她精神与躯体的伤害都十分大。
长笙见千叶流砂将手抚上蒋筝的额头,不知为何,猛然心生警惕,下意识想要上前阻止,却见二人身侧忽起一道灵墙,将她隔绝在外,那白光与金色火光交错萦绕,最终将一团黑紫烟雾从蒋筝体内抽离,尽数收于千叶流砂掌心。
她转身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入生命树中,只见那片片欲坠的黄叶被浓重的魔气侵蚀至干枯,风掠过,便落了一地。
长笙第一时间上前扶住蒋筝,见她不再痛苦皱眉,稍稍放心,抬眼向千叶流砂问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明日我会召集各族长老与灵女,在蒋筝的帮助下,全力撕开时空裂缝,解开龙骨封印,将其扔入其中。”
“阿筝如今很虚弱,当初你也说过,她不再是天魄之体,那份力量不能再轻易使用,否则会有极其严重的后果。”长笙皱眉道。
“你放心,我会保护蒋筝,若有意外,定会替她承受反噬。”
长笙不禁沉默,目光转向蒋筝。
蒋筝那眼前不断飘落的枯叶,忍不住问千叶流砂:“它还会再恢复原样吗?”
“我已将龙骨从你体内取出,你的身体会慢慢恢复。”千叶流砂说,“今晚好好休息吧,明日后,一切的苦痛都会成为过去。”
“它还会再恢复原样吗?”蒋筝上前追问。
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忽然很在意千叶流砂的回答,目光固执得像个孩子。
千叶流砂伸手接下一片枯叶,沉默良久,背过身,应道:“你心里有自己的答案,你该坚信它。”
蒋筝站在原地望着千叶流砂的背影愣了许久,终是轻叹了一声,转身与长笙一同,在风铃的带领下去往临时住所。
那一晚,长笙忍不住问蒋筝:“你很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
“你说生命树?”
“对。”
“我只是……有一瞬的茫然。”
“那,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长笙问。
蒋筝笑了笑,道:“草木不死,终将回春,不过是发新叶,并非恢复如初。我想,人也一样,只要生命未亡,光阴便终会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替你拂去心中所有不堪入目的伤痕。”蒋筝说着,握住了长笙的双手,“我们有比寻常人更长久的生命。”
长笙不知如何回应,只静静看着蒋筝。
蒋筝道:“一切都会过去,过去之前,我愿陪你悲痛,过去之后,你愿还我喜悦吗?”
“我……”长笙不禁恍神。
——你同千叶流砂这种不择手段之人合作,真不怕失去一切吗?
那声音似梦魇对她纠缠不休,闭眼便见满目血光,睁眼化作满心苍凉。
她不能释怀,德斯拓克城下火光中的四时轮转,永远带走了一个放不下满心牵挂的少年。不能释怀,盲离去时,一滴泪珠自空洞无神的眼中滑落,冰凉了染血的面庞,最后跌入尘埃。不能释怀,塔斐勒死时那血肉模糊的模样,与那封没为自己辩解一字的留书。
“长笙?”
——你在乎的姑娘,拥有能毁灭我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她是否能承受得住。
——你以为,千叶流砂会对你说实话吗?
为什么,那么多人在水深火热中失去了自己珍惜的东西,朋友、亲人、爱人甚至性命,那个冷眼旁观亦或是不择手段亲手促成这一切的人,最后却还能轻描淡写地说出:“一切的苦痛都会成为过去。”
千叶流砂这个人……为了除掉黑龙,连自己最爱的人都舍得牺牲,真的会如约保护蒋筝吗?
蒋筝皱眉,“你在想什么?”
长笙回过神来,伸手拂过蒋筝耳边的发,目光无限温柔:“我愿给你我拥有的一切。”
她曾无数次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天她将面对两千多年前千叶流砂曾面对过的抉择,她会怎么选?
心爱之人与千万人比孰轻孰重,旁人总能轻易做出抉择,只因旁人眼中,一与千千万万都只是冰冷的数字,谁大谁小一目了然,只有真正拥有抉择权利之人,才会知道那个“一”是多么独一无二,难以割舍。
她一次又一次陷入思考,一次又一次在为千叶流砂的决绝感到惊叹且无比敬佩的同时,也一次又一次得出一样的结果:“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哪怕自己所看不见的天平那端沉重得堪比整个世界,她也做不到牺牲自己愿一生放置眉间心上的那个唯一。
长笙看着沉沉睡下的蒋筝,手指轻轻划过她微微勾起的嘴角,心神无比恍惚。
她闭上双眼,神识进入一片虚无。
那是她曾长久昏睡的地方,不远处的阴暗之中,有一扇紧锁的门。
她缓步上前,黑暗的力量在门后涌动,想要将她吞噬,却又被隔绝在外。
长笙犹豫了片刻,最终伸手与之相触。
下一秒,无数音画自她脑海闪过——那是生命树下那个恶龙在封印之中所见听闻的一切。
——祭司,我还是觉得,长笙和蒋筝有权利知道撕开时空裂缝后会发生什么……
——风铃,自私是每个人的天性,我不可能拿整个沃多赌她们是否会自愿牺牲。
——可一旦牺牲蒋筝,长笙……永远不会原谅我们了。
——长笙是龙,她的一生很长,足够去淡忘爱一个人的感觉了。
“为什么……”
“我背叛了我的种族,朋友、亲人,我也都失去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与我何干?我为了那些陌生人已经舍弃那么多了,如今只想留住一个她,却都算我贪心了吗?”
长笙颤抖着触及那扇黑暗之门的手,哑着嗓子,发出无人能够听见的质问。
那些曾经历过的喜怒哀乐,坚定过的不屈信念,拥有或已失去的爱与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绝望似潮水侵袭而来,仅一瞬便将她重重淹没,又无情撕扯。
原来,她这一生,没有一步是走对的。她所想改变的一切,都在被改变途中悄无声息的卷土重来,像个恶魔一样,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地用那残酷的现实,嘲笑她的天真无知,粉碎她的爱与希望。
“如果注定失去,当初何必要让我拥有?”她抱紧双膝,颤抖着、蜷缩着、啜泣着,心痛到仿佛快要失去呼吸的力量。
——你还有别的选择。
——弱者总是在危难降临时接受强者的保护与牺牲,却从没有人思考过,强者凭什么要保护他们。
——他们为你付出过什么?你为他们牺牲一切,又能得到什么?
——力量,在你手中,你有权利决定用它保护谁,何必要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怎么想怎么看?
“力量……”长笙双眼通红,愣愣望着自己掌心,原本无比痛苦迷茫的目光逐渐坚定,直到用力攥紧了那空无一物的手心。
喜欢重生之觉醒(GL)请大家收藏:()重生之觉醒(GL)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