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030章
一
这个北部的城市,雨来得快,去地也快。
九月的午后,玻璃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照在身上,微微的晃眼。沅琪从睡梦里醒来,听见身旁有两个白人女生在大声讨论。这时同桌梅也拉她的手臂。
沅琪往窗外看,玻璃窗下正对着林荫道外的露天篮球场,有几个男生在那里打球。梅指着个头最高的那个和她说,“我和琳达她们打赌,他三十秒钟能进12个球,百发百中。”
沅琪点头,“是挺厉害的。”
“他很帅。”
“嗯,皮肤很白。”
“刚刚从英国回来,听说会很多门外语,而且很精通,成绩也是最出色的。我想请他吃饭来着,和琳达她们打了赌。”
沅琪这时候完全睁开了眼睛,“赌了多少?不是把你这个礼拜的伙食费也压上了吧?”
“不是。”
“那就好。”
梅说,“是一个月的。”
“……”
梅是西南边的一个小镇里长大的,父亲带病在家,母亲开小酒馆,生活并不宽裕。入学时,她坐火车北上,交了学费的第一天就花光了差不多半年的积蓄。但是她和这个年纪的少女一样,热情活泼,有时候容易冲动。
第二节下课,沅琪在和梅一起去卫生间的路上说,“我叔叔在学校附近开咖啡馆,缺个人手,只要礼拜六礼拜天下午去上班就行了。你的英文不是不错吗?那常有外国人。”
“薪酬怎么算?”
“和上次给你介绍的餐馆工作一样。”
“秀,我爱你,你总是这么好。”梅拥抱她。
“别再和琳达她们赌了,她们合伙骗你。”
梅百般应允着,一边倒退着摇可乐瓶一边哼着Poda的情歌。沅琪余光里看见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有人走过来,刚要提醒她,梅已经一头撞上去。
有双手扶住她,随手接住了可乐瓶。
梅连声道歉道歉,抬头就看见对面人白色的校服上沾了褐色的液体。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白皮肤,黑眼睛,身形修长而略有些削瘦。那样婉转的长眼修眉,却不笑。
“没关系。”
梅看着他转身走过,好一会儿,回头对她说,“是他啊,谢从云,他第一次和我说话。”
“这么好的机会,你应该刚才就提出请他吃饭的。”
“……不会唐突?”
“也许他会答应,这样,你这个月的伙食费就保住了。”
“那太快了。”其实,梅琢磨的是:十有□□会被拒绝,那也不要在小凉面前啊,丢死个人。
下午又上了两节课,沅琪精疲力尽。这是倒霉的一天,平时绝没有这么多课。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看,像往常一样只有一行字:我在校门口东面街道的第三棵梧桐树下等你。
正看着,梅忽然扑上来,抢过她的手机,“想不到啊想不到,原来你早就有了。”
“什么有了?快还给我。”
“男人啊,短信都来了,还要抵赖?”梅对她挤眉弄眼,“你可别告诉我,这是你家的仆人或者管家来接你。”这是玩笑话,她知道沅琪家里其实也不富裕,她猜测是中产阶层。学校里那些有钱的公子少爷,穿的用的大多是舶来品,像那种印有人字的意大利运动衫、黑色双环的皮包、或者是高级定制的系列香水。沅琪从来穿校服,身上也没什么名贵的饰物。
校门外停满了车子,接送那些富家少爷小姐。她们从路边的自行车棚旁绕开,往右边走。
谢从云果然在第三棵梧桐树下等她,背靠着棕榈树黑色的树干,长长的腿微微曲着。
他听到脚步声走过来,“书包给我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拿。”
谢从云没说话,伸出的手还在她面前,沅琪只好把书包摘下来给他。回头对梅说,“你先走吧。”
梅没还回神,等他们在前面走出好长一段距离,抬起手背咬了自己一口。
妈的,疼,不是假的。
“我有点饿了。”走了几分钟,沅琪摸着瘪瘪的肚子说。
谢从云想一想,提议,“前面路口有家面馆,味道还可以。”
他们在林荫道尽头小吃街的第一家面馆里吃面,尖顶的木棚屋,四周是半人高的围栏,有茂密的棕榈树遮盖头顶阳光,阴凉舒适。
沅琪点的是凉拌面,谢从云帮她放进鱼露酱,仔细拌好、推到她面前。
她吃了一口,放下筷子,“有点软。”
把面推给他,他也吃一口,“煮太久了,下油的时候蒜蓉放晚了。要换一碗吗?”
他要叫服务员了,沅琪拦住他。其实也没那么糟糕,不过她还是小声抱怨,“没你做的好吃。”
“回去做给你吃。”
“我要吃春卷、炒河粉、烤鸡糯米饭,还有木瓜沙律,丝要切得细。”她说,“嗯——暂时想到这些。”
“好。”
吃完了半碗,她抬起头看他,“你不吃吗?”
“我不饿。”他说着,目光转到栏杆外。
深秋的阳光,还是这样耀眼,经过棕榈树浅绿色的嫩叶筛落下来,落到他的脸上。这样的阳光里,他的面孔是薄薄的白,像初冬山谷里正在消融的雪。
沅琪看着他,把最后一根凉面用力吸到嘴里,心情愉快。
从面馆里出来,天色已经暗了。天边有晚霞,淡淡的金色,映红半边天空。人流向前面三岔口汇聚,走到一个油漆垃圾桶前沅琪对他说,“我们去西街逛逛吧,我想去放孔明灯,吃烤鳗鱼。”
“你还饿吗?”
“不饿,就是想吃。”她嘿嘿一笑,吐吐舌头。
西街是有名的唐人街,是华人聚集的场所,走进广场,靠近河边的地方升起了一盏盏孔明灯。黑夜里,星星点点,分外明亮,暖进人心里。
沅琪跑过去,和一个黑皮肤的马来妇女讨价还价,回来时手里多了两盏灯。她把灯给他,也给他毛笔,“你的字好看,你帮我写。”
“写什么?”他提着灯坐到梧桐树下的公共座椅中。
沅琪抚了抚身后裙子,在他身边坐下来,“就写:阿妈生日快乐,要高高兴兴,每天幸福。还有,吃得好,睡得好……要想我,告诉她,我每天都很想她。”
写完以后,他为她把灯放高。
明亮的灯,越飞越远了。沅琪起来,仰着脑袋看,笑得开心。
她回头对谢从云说,“谢谢你,总是这样麻烦你,怪不好意思的。”
“这是小事。”
第一次见到谢从云,是在两年前,阮沅琪十五岁。
那天她在中庭的榕树下睡觉,脸上盖一本英语词典。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认出是先生的声音,她马上清醒了,装模作样地拿起词典朗诵。一边分出视线偷窥走廊上的动静。
树荫里走来两人,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矮胖的自然是先生,还竖着老土的中分头,鼻梁上驾着副圆形眼镜。沅琪一直都觉得这样看起来很傻帽,背地里和阿亚喊他“熊猫先生”。忘了说,阿亚是她的伴读,昆山将军的家仆,一个挺英气的小伙子。
先生身边有个学生模样的少年人,抱着本法语词典,穿白色衬衫,聆听先生的教导。察觉到她看他,他忽然回过头。
沅琪走上前看他,他的面孔很白,不像完全的本土人,漆黑无底的眼睛,近看,又幽幽的蓝。她想起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这个年轻人,真的有沉静如海的气质。
先生给他们互相介绍过,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谢刚刚从英国回来,托福年前就考过,已经600多了。你的英国最烂,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月底再挂红灯笼,我没法向将军交代。”
她的脸少有地红了。心想,这个老头儿太不给人面子。
“我是阮沅琪,很高兴认识你。”她对这个白面孔的漂亮少年伸出手。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指。
先生有事走了,他们在树荫下靠着长廊边缘坐下来。谈了会儿,她觉得这个姓谢的少年人有点沉默寡言。
“你还去了法国,有到香榭丽舍吗?听说是个很浪漫的地方,像仙境。露娜她们经常和我炫耀,这个暑假我也要去。”说话的功夫,她还一直盯着他瞧。
谢从云说,“风景不错,不过东西贵。”
“一定很浪漫。”她神往地说。
“去过才知道。”他说,“有打劫的,而且专挑黄种人。”
“这是真的?可别骗我。”她不甘心,瞪着他。
“千真万确。”谢从云低头看着她,“我遇到了,就在协和广场不远的小黑巷里,一共三个西班牙人,说要带我去找附近最便宜的旅馆。”
“然后他们把你带到没人的地方?你没事吧?”她笑,揶揄的口吻,“这种时候,就把钱给他们好了,那都是身外物,对不对?”
谢从云没说话,这个时候,他抬手看了看腕表。
“时间不早了,将军在等我。”
沅琪笑着和他道别,回去以后,拿稻草照着他的样子做成了小人,一连扎了三针。
二
那一年,刚刚从英国回来顺便在法国兜了一圈的谢从云十八岁,比她大三岁。第一面并不愉快,沅琪从此记恨上了他。
过了年,她转到当地一家和国外合办的国际学校上课。所住的庄园在更北部的一个小镇上,临近边境线,背靠着山峦,有密林遮掩。一年里,鲜少见到谢从云,久到她快忘了这个少年。
直到有一年夏天,她和同父异母的姐姐卓玛打赌,谁先爬上榕树折下树顶最长的那根枝桠就算谁赢。输的人,要裸奔加前滚翻,绕着秋生庄园东苑的温泉池一个来回。
卓玛是校运动队的,跟着北边林子里的驯兽人练过,身手敏捷。一会儿功夫,她就领先了一大步,在上面看着只爬到第一根枝桠的她。
“喂,云南来的小妞,你还是乖乖认输吧。”
“我还没输呢。”为了争一口气和避免裸奔加前滚翻,她卯足了劲往上爬,一个不小心就踩了个空,从树上掉下去。
耳边听到迅疾而过的呼呼风声,擦得脸颊生疼。全身的细胞都蜷缩起来,准备迎接这即将到来的剧烈疼痛。这时候,有双手却在下面稳稳接住了她。头晕目眩,她努力地睁开眼睛,看到日光里少年人匀净的脸,问她,“你没事吧?”
后来,她既没有裸奔,也没有前滚翻。底下人把这件事报告给首领,下午,她和卓玛跪在炎炎烈日下受罚。
“真没用,居然从上面掉下来。”卓玛用一种鄙夷的口气说。
沅琪没理她。
“要不是你闹出那么大动静,我就不会跪在这里受罚了。都是你连累了我,说到底,是你的不对。”
……
“喂,你傻了吗?”
“昆秀,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你聋了吗?”
卓玛气急败坏地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沅琪咬她的手,卓玛揪她的头发,两人又打成一团。
嬷嬷和尤邦大叔从前庭赶过来,拉开她们。
通过走廊,进入后院,傍晚有一场雨,庭院里的空气焕然一新。青石台阶绿油油的,一层一层通往高台,倒映出她和卓玛两个人小小的身影。在房间门口,对视一眼,彼此哼了一声,谁也不服输。
房间里,将军跪坐在矮桌后喝茶。
她们互相看一眼,一齐跪到桌子的另一边,却谁也不先开口。
“你们打架了?”
“……”
“为什么打架?”将军低头喝一口茶,没有抬头。
卓玛说,“我讨厌她。”
将军抬头看自己的小女儿,“你呢,阿秀?”
沅琪说,“她看我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