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数(八)
晚上于松虎给在台湾的龚阳打电话,这个到台湾坐了国民党十几年监狱的老人很久没来电话啦,于松虎好不容易才把那一连串的数字按对,刚说了声老伙计怎么样?龚阳的老伴哆嗦着说半个月前龚阳去世了.于松虎瘫坐在椅子上,连安慰对方一声的话都没有说出,只感觉口渴难挨,他记得是岳母去世时龚阳来过美洲,他来送别自己的姑妈,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个岳母的侄子、岳父的亲信、自己的朋友,只是过年过节互相通通电话。上次通话龚阳还劝他要回国看看,说现在改革开放了,大陆挺讲人情的。当时龚阳还告诉于松虎:
“我回老家,没有找到祖先的坟墓,那里修成了高速公路,据说尸骨都深埋到了地底下。我对着高速公路磕头祭拜——”龚阳在电话里哭了。
为此于松虎还感到特别庆幸——岳母去世了,要是她知道了自己祖先的坟墓已经消失没有了,肯定又要难过很久,于松虎问龚阳:
“老祁家的墓地找到了吗?”
“也早就不在了,那里现在是个大型居民区。”
听到这消息于松虎流下了两滴老泪,岳父的尸骨回不了家了,他也不用为此操心了。
大白天于松虎坐在自家花园躺椅上睡着了,他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回了东沙河村,可他怎么也找不到石鼓顶,更找不到它下面的那股泉水,满山遍野他也找不到个人,正当他四处观望,担心自己找错了地方时,只见父亲左手牵着妈妈右手牵着山菊朝他走来,他想跑上前迎接他们,可怎么也迈不动双腿,他急得大声呼唤……
正在这时一只松鼠跳到了他的头上,于松虎看着飞跑到树上的松鼠笑了,不过他在这瞬间做出了决定:一定要回去看看。
儿女都说忙,当于松虎走上中国民航的班机,看到站在机舱前迎客的空中小姐,浑身不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这姑娘的脸盘长得跟山菊妹妹一模一样,连那微笑都不走样。于松虎不知道这是什么预兆,他忐忑不安地坐进自己的座位。听着飞机上用英语预报航班的航程,于松虎听得特别顺利,当用汉语又重复一遍时,他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和岳父母一起生活时,他听惯了他们带南方口音的国语,岳父母去世后没人跟他说汉语,于松虎也对自己的母语生疏了。这真事少小离家老大回,可叹自己的乡音都忘却了,这让于松虎心里特别难受,他尽力在回忆胶东话的韵律,希望自己还能被家乡人认可。
当年和岳父一家飘洋过海费时长达三月有余,现在于松虎在飞机上睡了两觉人就到了上海,猛然混进江浙口音的地域,于松虎又想起了岳父岳母,这听了几十年的口音,他听着特别亲切,这繁华的大都市让他怀疑是不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一想到没有带回岳父一家人的遗骨,于松虎又感到遗憾——可以另外找个地方埋葬啊,这里毕竟是他们朝思暮想的故乡啊。对,下次回来一定要办好这件事,现在就不用去他们的老家了。
于松虎直奔自己的家乡。
到了烟台于松虎乘出租车回了东沙河村,这里公路四通八达,平坦的路面,美丽的护路林带,一点也不比西方落后,站在村头,于松虎找不到一点记忆中的影子,唯有石鼓顶还孤零零的在那儿没动,要不是它的存在,于松虎说什么也不相信这是他出生的村庄。
石鼓顶下的神泉真的干涸了,那是1958年大炼钢铁,石鼓顶上修起了炼钢炉,四周的树木都遭砍伐,人们还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修了一座水库,东沙河的年轻人只能从老人口中知道当年有神泉存在,现在他们不得不四处打井来寻找水源,可打出的水井全是漤水,没人知道当年神泉水的甘甜。
两个分别用来接甜水和咸水的水坑,露着红色干渴的岩石,这成了喝着泉水长大的老人的伤心之坑。两只红色的空洞就像一双哭红了的眼睛,注视着东沙河村的老老少少,姑奶奶车山菊不愿看着那空荡荡的坑,就带头运土把两个石坑填满,并种上了两棵杏树。四年后杏树开花结果,人们又发现了一桩怪事:甜水坑里这棵杏树结的杏子是苦的;咸水坑里那棵杏树结的杏子是甜的。是不是人们记错了,颠倒了两个水坑的功能?老人们说:
“不可能。这是神泉的灵气不散,它要表示出自己脾气。”
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这两棵杏树所结的杏子没人去摘来吃,每到杏子黄熟后都摘来送进了纪念堂。这杏子不是摆放在灵位前,而是撒在园子里,说要是在阴间的亲人喜欢就自个吃,要是不喜欢就打发那些无家可归的野鬼吧!杏子就引来了无数飞鸟,纪念堂的院子里一派生气盎然。
祭祀野鬼——是东沙河村固有的传统,每逢祭奠自己的亲人,东沙河村的人都要在园子外另设祭位,以此祭奠那些远离家乡的游魂,这包不包括那些他们曾憎恨的死在这里洋鬼子和汉奸?他们自己也说不清。人们只怕那些野鬼去打扰逝去的亲人安宁,让活着的人图个心理平静。
看到了石鼓顶,于松虎感到一分惊喜,他神不自主地就把身上水壶里的水倒空,他蹒跚着朝石鼓顶走去。他早就预备了两个水壶:一个装甜水,一个装咸水。他要把这水带回去给儿孙们尝尝,还要用这水去祭奠在异国他乡的亲人的灵魂,哦,先要喝饱自己的肚子,解除那多年的渴望。
沿着那条古老的石板路,于松虎试图听听石板下的流水声,小时候他曾经和小伙伴掀开石板,坐在水沟的旁边洗脚洗澡撩水玩耍,为此还遭到大人的呵斥,说他们是在亵渎神泉,骂他们这群小孩子十恶不赦,想到这儿他笑了,笑那记忆中的一群光着腚的少年……
哦,人老了,耳朵背了,于松虎听不见脚下的流水声,他笑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来到石鼓顶脚下,于松虎找到了神泉的位置,当年泉水流出的地方石头是干的,石缝里连个水珠都没有,那两个分别盛甜水和咸水的水坑栽着两棵杏树。于松虎愕然地伫立着,是自己记错了地方?不,于松虎没有糊涂,他相信自己不会忘记这个地方。
见不到那汹涌冒出的泉水,于松虎半天才想起,当年他不是做梦,日本鬼子放火烧毁村庄时,这股神泉就干涸了——他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想起自己时刻惦念的泉水,他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当年出水的石缝,祈祷着石缝里再流出水来:
“苍天啊,恢复你的神灵吧!”于松虎呼喊着,他于松虎的水壶里,不能有一刻没有水啊。
看着干巴巴的石缝里没有一滴水,于松虎绝望了,几十年的愿望就这样破灭了?不,不能白来一趟,于松虎爬起来到当年泉水流出的地方俯下身,用舌头tian着石头,突然心里一震,他尝到了苦涩的滋味——流进他嘴边的是自己的眼泪……
于松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干涸的泉眼,沿着来的路回到村头,他拄着拐杖四下观望,找不回一丝记忆中的东沙河村的模样,村子里都是两三层的楼房,于松虎又一次感到当年自己判断的正确:是鬼子烧毁了村庄,人们又盖了新房,可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老于家该不会真的断了根吧?于松虎想到这心里一阵疼痛,他摸着水壶,那里边没有一滴水了,连他吃急救药的水都没有了,这时他才后悔自己不该先倒光壶里的水,更不该回到这个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任何人认识他的故乡,他悔恨地望着坡下的村子两眼出神……
一个小孩走到于松虎身边他都没发现,一口嫩稚的声音把他惊醒:
“爷爷,您找谁呀?”
于松虎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小孩说:
“爷爷是来这里看看,不找谁。”能流利地用家乡口音回答孩子的话,让于松虎特别欣慰,小男孩听老爷爷说来这里看看,就抢着说:
“我知道了,您也是来接受教育的吧?”于松虎没有明白小孩的话,他笑着问孩子:
“什么?你是谁家的孩子,你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