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理(一)

第二章 天理(一)

葛林忠点燃了纸钱,那灰色的纸灰飘浮在空中,他跪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着泥土,希望能听到坟墓里的回音。忽然远处传来说书人的说话声,他一听就知道又是那两个瞎子,这回他不敢造次了,要仔细听听他们说什么,他知道当年王云起是听了他们的话才决定去冒险的,今天他们又要暗示些什么?

葛林忠赶着马车,一家三口去烟台,他们要送“侄子”王天赐去读书。坑洼不平的古老官道,颠簸的王云雪翻肠倒胃,她捂着嘴遮挡着路上扬起的灰尘,也是为了躲避来往行人的目光。一整夜她没有合眼,十多年从没有让天赐离开过自己半步,现在决定让孩子离家外出到底对不对,她始终拿不定主意。当年生个儿子给兄弟报仇的心愿,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似乎也在改变,她知道要报仇就可能会搭上性命,当天赐长得越来越像舅舅,王云雪心里就更加犹豫。可誓言一说出口就得作数,跟孩子灌输报仇思想她就从没间断过。孩子也从不解到惊讶,后来就无可奈何地跟着她重复那句老套话,在她这个“姑妈”熏陶下,王天赐早已把那几句话背的滚瓜烂熟:

“我是老王家的后代,父亲被洋人杀害,母亲生下我就去世了,我要给父亲报仇,不杀光半岛上的洋鬼子誓不为人!”

王天赐小时候跪在父亲坟前,是姑妈一字一句的带着他读,他不知道这祭文里的承诺有多大意义,只是觉得挺好玩,从他咿呀学语口齿不清,到一字一顿朗朗上口,每次跪在这里他都要跟随姑妈背诵这四十五个字音。在几岁上王天赐记不住了,当他一跪下不等姑妈开头,就自己噼哩啪啦背出这段祭文,姑妈嚎啕大哭说她没有白养这个“侄子”,并欣喜地说老王家总算有救了。那天姑妈对着远处的牙山磕了无数个头,她祷告于七爷保佑王云起的这个后代能肩负起报仇的重任,她祷告老天爷保佑老王家这根独苗既会成功复仇又能保身家平安。

牙山是这里最高的山峰,形似参差不齐的牙齿故而得名。传说晴朗天气站在山顶,能看到三方海潮——北面的渤海,东、南面的黄海,可没人敢爬上那陡峭的山顶,老人说那是蛟龙的龙角,爬上去惹恼了神仙是要粉身碎骨的。

明末于七领兵抗清,兵败躲藏山中,后来清兵围剿,一仙人对于七曰:“前撩靴后逃跑。”他就脱下靴子放在山前,人就往后山逃命去了。山南是前,山北是后,前面是古老的官道,有清兵把守,后面就是八仙过海的蓬莱,可顺山路逃遁,所以清兵始终未见于七的踪影。

老于家编大戏祭祀自己的祖先,当然要给外人演绎一曲英雄列传。英雄不能死于对手手下,这于七爷就被神仙点化成仙。成了神的于七爷不能离故乡太远,居所当然不能在天上,蓬莱仙岛离亲人最近,那海上就是虚无飘渺的人间天堂,于七爷就去了那里,是清兵鞭长莫及的所在——因此这样的大英雄在陆地上就没有坟墓,不需要子孙后代去祭祀,海市蜃楼中能窥见祖先的归宿,先人也在那儿保佑着陆上的子孙,这是老于家颇为自傲的本钱。不过这是在外姓人面前显摆,而家庙里对子孙的教训是:不可外出惹是生非,更不可去夺取功名利禄,耕田读书才是本分——这暗示着于七爷违背祖先教导不明事理:那关外的鞑子也是华夏子孙,你何苦去卖命保个**的明朝?再说,管他谁坐天下,都是过眼烟云,谁也不能长久的活着不死,到头来还不是一?黄土,在世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就是福分,能识几个字不当睁眼瞎就心里亮堂,维护一个香馨人家才是本分。

不知道老祖宗何时把“书香”和“温馨”缩减成这样两个字,对看不起的人他们贬之为“土气”,夸赞自己就用个“香馨”。对外人得说于七爷是大英雄,对家人则要说于七出头露面违背了祖先的遗训。要知道除了蛮夷倭寇入侵可以动武力,炎黄子孙之间不可动刀枪。这个规矩从唐朝安史之乱,鲜于家族从云南逃难就定了下来,作为隐名藏姓取鲜于姓氏一半为姓的于家,子孙后代不可入朝做官。要牢记先祖鲜于仲通上过奸臣杨国忠的当:本来攻打大理王国失利,是杨国忠谎报皇上说得胜,皇上给先祖官升三级。纸包不住火,兵败洱海尸骨堆成坟山,这欺上是满门砍头的死罪,盗取功名更是问心有愧,鲜于家族于是改姓隐名沿海逃散,到半岛看到了秦始皇书写的“天尽头”,以为无路可逃便隐居在这山河奇特之地,留下遗训:

耕田读书赚个温饱香馨孝敬父母不可入朝为官老祖宗的遗训变成了咒语,有人统计过,自唐朝以来,胶东于家当上大官的竟都后果悲哀,这祖训的魔力世世代代羁绊着老于家的子孙。然而骨子里豪情激荡,香馨二字只能用来敷衍,百年来中国腥风血雨的演变,老于家的子孙也逃不出历史的洪蛮。

胶东王家与于家秦晋之好绵延,王云雪知晓自己与于家血脉相连,何况兄弟的阴亲又是老于家的姑娘,自己生个儿子过继给娘家兄弟,这孩子也就有了于家的血脉,祈祷于七爷保佑王天赐也就理所当然。可她不知道于家的祖训,教侄子伸冤报仇,这任务是多么艰巨,又会给孩子埋藏下多少祸患。

儿子只能喊王云雪姑妈喊葛林忠姑父,跟舅舅姓王取名天赐。为弟弟抚养个香火继承人,怕老王家断了后,这是王云雪的本意。至于王天赐今后的出路,一直是王云雪与葛林忠考虑的大事:要有个健壮的体魄才能完成他的使命——这是王云雪的想法,她也这样做了,每天总要教他几路招数——格斗防身。她曾求葛林忠教侄子他的绝招——飞刀,可这个男人现在见了匕首刀具就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看着葛林忠的窘态,王云雪气得浑身打颤:

“看你那个熊样,当年百发百中的手艺都给狗吃了!”

葛林忠听着老婆的话看着苍天不语,他本来想说:“我知道你恨我先断了他舅舅的气,现在我怎么可能再教儿子这个伤心的手艺?”但他不能再旧事重提,那三把匕首飞出手时,没人知道也没人能理解他的心情,直到现在他经常要梦见那个场面,醒后总是浑身冷汗,那匕首不光扎进了王云起的咽喉,也永远扎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身带匕首闯杀场,葛林忠没有想自己的后路,与王云起一起赴难是他的本意,他没想到自己能逃过这一劫,是众乡亲混乱中拥蹙着清兵施展不开手脚,有意让他逃离了杀场。本来他想杀死两个仇人一个给舅子垫背,一个留着和自己同走阎王殿,今天还活着让他时刻万箭穿心,他经常在没人的地方对天高喊——苍天不公啊。这个不善表达的勇猛汉子,不愿对人倾诉自己的苦闷,就连他崇敬的于联嘉兄弟,他也不愿让朋友替自己操心,当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得跟舅舅越来越像,他更希望自己赶快死去——我杀了老王家一个男人,现在又还给老王家一个后代,我对得起老王家的先祖列宗了……

常年跟着于联嘉在外面做手艺活的葛林忠,知道社会变得跟原来不一样了,满清垮了,民国建立了,尽管仗还是在打,可那是各股势力在争权夺利,管他们谁掌天下,葛林忠可不愿再去胡闹,当年干义和团的激情早就飞到爪洼国去了,现在他活着,就是为了替舅子王云起养大他的后代,每当听老婆教育儿子要复仇,他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仇几时才能报完呢?怎么才算报了仇呢?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

跟于联嘉学艺,葛林忠不但学到了木匠手艺,他也明白了许多事理,光凭一帮没有社会阅历的农民想改造天下,那是白日做梦。于联嘉在给人做活时,有时会嘱咐葛林忠:

“这户人家香馨,活要做细,千万别马虎。”开始,葛林忠不明白“香馨”是什么意思,于联嘉在地上用木棍给他写出这两个字来说:

“这是老祖宗把书香温馨缩减成两个字叫香馨。其实这样说不完整,本来是说耕读才是本分——就是子孙要务农读书,联起来就是耕田读书才能过上温馨的日子。像我干这行,就离开了耕字,尽管家里有几亩地,可我去打整的不多,再说我书读的也不多,违背了祖训耕读温馨这四个字的教训。”

“哦——兄弟,读书有什么好处?你看天赐这孩子要不要去读书?”

“家里要是有钱,当然要让孩子读书,读书能明事理,不能让孩子当个睁眼瞎子。你看现在到处都在办新式学堂,咱不指望孩子将来有什么大出息,可咱不能不随这个大流,我想让孩子读书不会有什么害处。”

王云雪对儿子的教导葛林忠不能正面干涉,听了于联嘉的话他就认为是理,他只是坚持孩子一定要读书,现在不学四书五经了,新式教育能懂点天文地理,他认为还有点用,所以他对孩子的管教只是一句话:

“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也是他外出干活学来的,他曾问过于朝海大爷,也问过于联嘉兄弟,他们都说人活着是该识几个字,他们都认为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穿上戏装就是英雄,唱着大戏就去造反,装神弄鬼的去欺骗自己。至于是不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们都说也不见得对:

“大伙都去读书,不饿死那些龟孙子的?”

葛林忠崇敬的人都说要让孩子读书,他就横下一条心坚持这样做,尽管他不能干涉老婆对儿子的管教,可在让孩子读书这件事上葛林忠是从不让步。

王云雪从来也忘不了教导儿子长大给父老乡亲报仇,更强调天赐是被官府和洋人照了天灯的勇士王云起的儿子,当儿子的就是要给父亲报仇雪恨。在老婆教导孩子时,葛林忠也从来不当面顶撞她,他不能对老婆说“你养一个儿子去报仇是空想,有本事你生他个千军万马。”——这话葛林忠只能在心里说,他不能给老婆泼冷水,那样王云雪活着就没了盼头。一个人没有盼头,这日子过的也没了意思,就让这个女人自己去醒悟吧!可葛林忠也明白,老婆那结在心底的冤仇是无法消除的,就像她的兄弟王云起,不出那口恶气就无法活在这个世界上。姐姐弟弟一个脾气,本性难移呀。

从京城逃回故乡的王云起,眼眶深陷,眼珠子好像比原先大了一倍,他不跟任何人接触,就像一个作了天大坏事的人,躲藏在姐姐姐夫家中。王云雪费尽心思给兄弟调理吃喝,可再怎么劝王云起都一声不吭。时刻能照见兄弟的面,王云雪就心满意足了,能逃过京城那场灾难,她从心里感激苍天的保佑,她知道一时半会儿不能收紧兄弟那耍野了的心,她要给兄弟找个女人把他拴在家里,她也不时提醒自己的男人,要让兄弟学的本分点,外面的事跟咱无关,只要饿不着冻不着,怎么都能过一辈子。

这两个男人能听她的劝告吗?王云雪心里也没有底,她脸上表现的痛苦和无奈,两个男人都没有看到,他们也不想看到。

举刀驾马驰骋天下的王云起,闭门思过没有几天,就对姐夫葛林忠说:

“哥,上山溜溜去!”

葛林忠二话没说就和王云起走出了家门。

王云雪手扶门框在他们背后说早点回来吃饭,两个男人头都没回就扬长而去。这是王云雪最后一次看兄弟的背影,那挺实的身板流星大步,没有一点留恋地离开了姐姐,让王云雪一辈子都懊悔自己当年为什么没去拉住他?为什么当时没有一点感觉兄弟要去找死?

越过古官道王云起三步两步跨上松林密布的山岗,在一块石头上他坐了下来,忽然古官道上传来两个人的对话,王云起和葛林忠听得那么真切,就像专门对着他俩在说:

“今天夜里咱唱什么?”问完这话就有人用鼓签在单皮鼓边上敲击了两下,又把手中的月牙钢板碰得叮咚清脆。

“还是吹大牛呗!”此人说完就把三弦搏弄了两下,悦耳的声音响彻山谷。

“那咱们对对词?”

好来——不说天来不说地今晚就说兰陵王老天爷不让咱看世界可耳朵听得心里亮啊——嗯,这个开头好,那我就接着编了——吹牛不用上大税呀过后你也不后悔呀兄弟死了千千万呀老天爷眼泪也哭干——嗷,进谱了,我接上咯——兰陵王你过得怎么样你可听见娘喊儿啊儿喊爹呀哭啊哭断肠——嗯!这句太出格,怎么能怨一个人呢,听我的——兰陵王你别惆怅啊是是非非论长论短好好坏坏都别放心上是虎你就上高山岗是龙你就去大海上是狼是羊咱不思量生死不愧活上一场该走就走该闯就闯只要能把心按平啊世世代代你呀都是——都是兰陵王嗯,这样唱有道理。我再来句实的——走啊走——下顿饭咱还没有这也太实了,注意,接招——闯啊闯——没有眼睛也亮堂就在这时两个亮点飞驰而来,说书人身子一晃嘴里咋咳一声,每人左手食指中指之间各夹着一把雪亮的匕首,跟着他们把手中的匕首在指间旋转成一个雪球,两人嚯嚯哈哈放声大笑,这声音就像三伏天的惊雷,在山岙里滚动了半晌,当远处的乌鸦三声嘶叫传了过来,弹三弦的高声说:

“词还没编完,壮士怎么就要动手了呢?”一个盲人拉着韵白,搏弄了一下三弦给自己压住韵脚。

“听完再动手也不晚,没有必要欺负两个瞎子!”另一个盲人也拉着韵白敲击了三下鼓边,碰响了手中的月牙钢板为自己压阵。他们站起身来,用棍在地上点了三下,一个说:

“伙计,咱们走吧?”

“走着道编也行,走!”说着他们把手中的匕首抛向空中,那匕首在半空飞旋成一个圆球,落地后笔直地插在古道上,跟着两个盲人仰天高喊:

“壮士!匕首给您放在路上,以后还有用途!”

古道上又传来他们对答像大白话的鼓词声音:

自古英雄咱们来评说说书人的眼泪流进听书人的心窝伙计,你这句话绝了,惊世了——只要知道民生的苦啊好心人是不传世的英雄啊老哥唉,你这句词才叫绝呀——上有天呐下有地——哎兰陵王再世这世不济呀不是英雄志气短天理不容——魔鬼不到期呀——哎哎咳哎咳哎——葛林忠本来想击碎古道上两个盲人的三弦和板鼓,他没想到他两个竟接住了匕首,这惊吓的他出了一身冷汗。王云起完全沉浸在说书人的对唱中,他没看见姐夫对他们下手,当他看到葛林忠气得脸色发青,就低沉着声音说:

“哥,你不该打断他们说书,我怎么感觉他们说的我又迷糊了。”

“你这是没好好睡觉,给困迷糊了。”

“不,我不能这样活着,这样对不起那些冤死的兄弟们。”

“又不是你第一个挑头的,你何必承担这个责任?”

“是兄弟们把我推上了台,我不能推卸我的责任。可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们凭什么叫我兰陵王?不就是能唱几句大戏,在台子上扮相还看得过去吗?我长得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一张嘴管吃喝,也拉屎也尿尿,人们到底要让我干什么?”

胶东人没有创作出带有地方色彩的戏曲,他们把官家喜爱的西皮二黄作为自己的娱乐方式,官家把地方其他戏称做“乱弹”,胶东人不能忍受这种蔑视,京城喜欢什么我也爱好,请班子麻烦倒不如自娱自乐自己来演,每当冬季农闲无事,大点的村庄就组织起了自己的演戏班子,从入冬到开春,戏班子闹腾个锣鼓喧天,练把式吊嗓门扑扑腾腾、咿咿呀呀。手巧的大姑娘小媳妇做着行头。全村人看排练都是评判家,准备着正月里大闹元宵。迎驾庄的班子与周围村子的戏班相比本来属于一般,庄里人为没有个好角儿发愁。王云雪嫁给了葛林忠,王云起来看姐姐被庄子戏班看中,就动员葛林忠让舅子搬过来居住,小伙子身段灵活扮相英俊,开口一声就震动八方,这年迎驾庄准备的大戏主角都是他,吕布、罗成让他演的活灵活现,村里的老秀才编了一出武戏《兰陵王》,王云起饰主角轰动四方,每当他一出场,男女老幼一片惊呼叫好,直逗得台下人浑身抖动不能自己,兰陵王也就成了王云起的代号。当西边传过来要造满清的反,穿着戏装的王云起就被推举为头,当起了在现实里造反的“兰陵王”。

“兄弟,这可能就是命吧。”

“既然你也说是命,那好,我这就走。哥,我走了!”

“那好,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跟你一起走!”

“哥,你不能走,你和我不同,我没有牵挂,你总不能丢下我姐不管,别说她是我姐,就不是我亲姐,我也不会让你跟我去闯了,你要关照着这个家。我没有成家,还是个自由身,这个世界上只可惜没留下我一个后代。”

说到这儿王云起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跟着就又沉下脸说:

“官府洋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乡亲,这个仇不报我无法活在世上!我也不该再活在世上,我要去和死去的兄弟们一起,生生死死都要和这不平斗下去,二十年后再当一条好汉,我还要斗,我就不信不能斗出个平等世界,你看那些不是人的生灵它们都挺平等的,没有像咱人一样,日子好的在天堂,过得坏的在地狱,人欺负人我就看不过,我一点也不后悔我这样做。要是有缘,来生咱们很快就能相见。哥,你等着我,到了阴间我一定不去喝那个**汤,我要记着今生前世,我要记着亲人朋友,我要一次一次地托生,既然别人叫我兰陵王,那我就当兰陵王,我就是兰陵王再世。哥,你记住,要是你不久又看到一个长得像我——不是像,就是我这个样的人,那就是我,是我回到你身边了哥!”

王云起不喊葛林忠姐夫,他认为喊哥更亲切,他双手抱拳向葛林忠拱了三下。

听着舅子的诉说,葛林忠脸色沉重:

“要报仇不是一个人能办到的事,我的刀法还行,你去哪我就去哪,既然我们是兄弟,我就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要死咱一块死!来世咱一起托生!”

“你混蛋!你死了我姐姐和令松怎么办?你死了以后我的仇谁给我报?你要是要跟着我去死,那好,你先去把我姐姐和令松杀了,咱再一块去死!”王云起说着给葛林忠跪下了,接着说:

“我当了几天头,这里被害的乡亲的死与我有关,哥,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拜托你照顾我姐,以后你们给我生个儿子,我在九天之上就心满意足了,哥——”

葛林忠浓黑的胡须把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这个从不多说一个字的汉子不敢看跪在地上的王云起,他本能地跪下伸出胳膊想搂住自己的兄弟,他不能再失去这个亲人。当王云起腾起身飞步而去,葛林忠连个兄弟都没喊出声,他在这瞬间呆住了。眼看着松林中王云起的身影消失了很久以后,葛林忠才踉跄着回了家。

“饭都好了,他舅舅怎么没回来?”

听到老婆这话葛林忠猛然清醒,他啊啊的大叫三声,王云雪还在张望着门外期盼着兄弟回家吃饭,葛林忠趁老婆不注意,急忙用皮条把她捆在柱子上,并嘱咐闺女要喂妈妈饭吃,要给妈妈水哈(喝),他词语不清地告诉老婆兄弟要做蠢事,自己要去救他,他给老婆跪下说:

“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件事,你——千万别带闺女出门,你——放心,我——一定要把兄弟找回来,我——只求你千万别解开皮条子!”

葛林忠给老婆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渗出血珠他都没有感觉。

王云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惊呆了。

葛林忠从炕洞里取出匕首奔出家门……

知书才能达理,这点王云雪也明白。既然王天赐生来脚上没有风火轮,他就与其他孩子没有什么不同,靠一个孩子给舅父报仇,随着日子的增长她也知道这是难以办到的,但从小就给孩子说他将来要干什么,现在就不能改口。葛林忠坚持孩子要去读书,王云雪也就不反对,至于她教给孩子那点武艺,连她自己都知道没什么用处,可看着儿子长得比同龄孩子健壮,就已经得意非常,她把这归功于自己的心血,她还要坚持教儿子那点花拳绣腿,看着儿子“站有个站象,坐有个坐象”,连葛林忠心里都不得不佩服老婆的能耐说:

“嗯,可以出门见人了。”

“光是可以外出见人?你不感觉他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吗?”

听老婆这样说,葛林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王云起临行前说过,那个和他长相一样的人就是他的再生。再生的王云起离自己这样近,葛林忠不能和老婆说出当年孩子的舅舅说过的话,只是自己心里琢磨:这孩子是兰陵王转世?他是第几代?他来世上要干什么?是为了报自己那一刀之仇?还是要来当一代豪杰?儿子不大可能像他舅舅一样去当个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时代不一样了,儿子应该有他自己的活法,没有必要跟那些军阀去争夺天下,当然更不能让儿子去占山为王当土匪。尽管天赐的模样跟他舅舅一样,可在葛林忠眼里,儿子和舅舅又是那么不同:儿子眼里是水,舅舅眼里是火;儿子手上拿着笔潇洒,舅舅手上握着刀威武;儿子身边少有同伴来往,舅舅从小就一呼百应是个头——这孩子将来能干什么?

被母亲管教的缺少男子汉气的王天赐,葛林忠是厌恶的,他更想从他身上看到王云起的豪情,和那矫健的身姿,但这也让他放心,他不会出去闯祸,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是葛林忠这些年跟于联嘉学来的。

于联嘉背后曾把叔叔于朝海的经历跟葛林忠说过,为的是让葛林忠实心踏地学门手艺,别像他叔叔一样,闹腾了半天自己什么也没有,你葛林忠既然听到过王云起的嘱托,你就不得不担当起这份责任。当然了,不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为儿孙做马牛”嘛,老辈不可能什么事都给后辈办好,他们总有自己的活法。这是于联嘉劝慰葛林忠的话。

于联嘉的话葛林忠都认为有理,可一想起家里来了个兰陵王,这心里就迷糊了:你葛林忠不能“别给儿孙做马牛”,你必须为这个兰陵王的成长提供一个尽量良好的条件才不愧活在这世上。命里注定你要赔偿那一刀的罪过。

葛林忠唯一能帮儿子的就是金钱,他跟于联嘉学了一门精湛的手艺,有了这门手艺他就可以挣钱,有钱才能供儿子读书,只要这孩子肯读书,葛林忠豁出老命也在所不惜,他要让儿子成为一个和他在烟台看到的那些人一样,拄着文明棍,戴着金丝边眼镜和礼帽,穿着长袍马褂,脚上穿皮鞋,走起路来都咔咔有声——这是他为王云起兄弟再生该做的事,只要他能混出个样来,他葛林忠就了却了一生的意愿……

葛林忠用跟随于联嘉在烟台给客户做好一套家具的工钱,给儿子买了一身行头,只是没买文明棍和金丝边眼镜——这两样东西以后再买,他现在年龄还小。在烟台葛林忠看到了街上的布告,是一个官办学堂招生的公告,他急忙返回自己在迎驾庄的家,跟王云雪商量儿子读书的事。

古官道穿过这个村庄,这村子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迎驾庄,据说唐太宗东征时,有神仙昭示村民搭彩门酿酒杀猪宰羊迎驾,皇上一班人马要在此安营扎寨,这里就有了迎驾庄的大名。迎驾庄街道两旁的房屋一律青砖砌就,房屋也盖的与别处不同,颇似陕西民居,临街一面没有斜坡,既不准开门也不准设窗,统一的高度像一面墙壁。据说这是为了让皇上走着有种在京城的感觉,街面上没有门窗也易于保驾,一般高的房顶上插锦旗才整齐划一,处处都要显示出皇家气派。迎驾庄的街面全用石板铺就,在村西口的巨大石蓬上有四个深深的马蹄印,人们都说是李世民的座骑坐?所为。

迎驾庄四周山上的棘子(野山枣)不长倒勾刺,直到今天当地人还争论不休,一种说法是秦始皇喝令所为,一种说法是唐太宗叱咤所致:传说皇上下马四处眺望,感叹这半岛风光迤逦,不留神蟒袍被棘子的倒勾刺挂破,他厉声斥责:

“此物可恶,刺不长直,倒要弯曲!”

听到皇上的叱咤,这棘子害怕在世上无存身之地,忙不迭把弯曲的幅刺伸直,以显示听命皇上的威令。无法确定下令者是秦始皇还是唐太宗,因为这两个皇上都来过这里。有两个伟大帝王的光顾,是这方人骄傲的资本,所以也就故意不确定是谁下令棘子不长倒勾刺,让一个典故牵扯两个皇帝,这故事就更有吸引力,迎驾庄的人把这典故编的有理有据。

迎驾庄的住户大多数姓李,他们号称是唐皇室嫡亲,葛姓就被说成外来户。葛姓祖上没出过皇帝,也只好忍气吞声。迎驾庄东面不出三里就是东沙河村,它的西面不到五里又是王家庄。王家庄的王云起英勇就义在东沙河村,他的坟墓被人们选在王家庄与东沙河村之间,这里离葛林忠所在的迎驾庄一里路,王云雪在家门口都能看见兄弟的坟墓。老百姓既要铭记英雄的事迹,更为棘子的倒勾刺变直是谁下的命令而争论不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这方土地的宝贵,以显示它自古以来就粘有王气。

胶东人坚信自己的家乡好,莱阳的梨、福山的苹果、胶州的大白菜都是他们引以自豪的证据。其实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心理——哪里没有自己的特产?不过胶东人还是坚信这方土地的神奇,可能是为了勉励自己的儿孙记住祖宗生活过的地方——不能忘本。

王云雪对葛林忠坚持让王天赐读书的意见没有提出异议,她认为让儿子学点书本道理心里才会更有计谋,说不上对复仇还有帮助:

“书是可以读,可不能离家太远!”

“到烟台算远吗!才几十里地。”

“我担心天赐的长相太招眼,会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王云雪说出这话就沉默了。她知道乡亲对自己弟弟的说法,可人长成那样是罪过吗?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她唯一害怕的就是别让他遇上歹人,王云雪所说的歹人有男有女,别让儿子遇到那些狗男狗女是她时刻都在关注的心事。让儿子抛头露面去烟台那样的大地场,那个花花世界能教育个好人出来吗?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葛林忠时,葛林忠也不无担心,他在烟台就遇到过不少野女人勾引,可他从来都没正眼看她们一眼,儿子在那里会遇到什么事?不会,孩子就是长得英俊,一个男孩还是可以放心:

“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他关在家里吧,一个男人总该出去见见世面,多嘱咐着点,别和人太接近就行了。尤其是女人,告诉他,不认识的女人都是祸水,离得越远越好!以后姑姑、姑父会给他把婚事办好,这个不需要他自己操心。”

为了打消老婆的顾虑,葛林忠又说:

“对了,当年咱们打不赢洋鬼子,就是因为咱们没有他们那种火器,还没看到洋鬼子的人影,那火器就飞过来了,听说他们制造兵器的都很有学问,咱不能光让孩子长个好身板,有个好身板有什么用?人家的火药飞过来咱就血肉横飞。”

说到这里葛林忠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京郊的烟火味道又在鼻子里钻腾,义和团兄弟血肉飞溅的惨象又出现在面前,他不自觉地摸着腰,那里早没有了曾经跟随他多年的匕首,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两口子感觉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就是没有想到烟台还有洋人办的洋庙,更没想到这个洋庙的洋和尚,竟勾搭走了自己为兄弟养大的继承人。

儿子出生的当夜,葛林忠和王云雪同时作了个一样的梦,当他们同时起身,同时呼喊出“云起”时,两个人都惊呆在炕上:

“他舅来了!”

“是他舅!”

“他舅母也来了!”

“是他舅母!”

“他们没说话?”

“不说咱也明白。”

“他爹你明白什么?”

“当初他舅说让我活着给他生个儿子。”

“你可从来都没跟我说过!”

“这话用说嘛!”

“他舅说话了,洋鬼子还没走,他看不下去,他说有后了,该去杀小北戴那些洋鬼子了……”

葛林忠点起了灯,他看了一眼炕上的儿子,沉思了一会儿:

“嗯,他舅是这么说的。”

炕上的婴儿哭闹了起来,王云雪忙抱起儿子说:

“嗷嗷,舅舅舅母来看你了——”

“不,是他爹他妈来看他了!”

“他姓王?”王云雪看着自己的男人。

“对,他姓王!”葛林忠看着老婆怀里的儿子说。

“这个就过继给舅舅舅母?”王云雪还是盯着面前的男人。

“这是天理,这个就是他们的儿子!”葛林忠还是不移眼神地看着儿子。

“他的名字叫——”

“王天赐,是老天爷赐给老王家的后代!你是孩子的姑妈,我是孩子的姑父,我们要把他养大。”

王云雪哭了,不知道是为失去的兄弟伤心,还是为面前的男人所感动,她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孩子,痛痛快快地抛散着眼泪。葛林忠长长吁了口气说:

“月子里别哭,过些日子我还要去东沙河村给他爹刻碑。”

“那个洋鬼子摩尔还在那里?”

“嗯!”

“这样倒也方便。你去把那个摩尔干掉!”

“这事可要和联嘉大哥商量,我不能连累东沙河村的乡亲。杀摩尔又要引起大事。”

“等孩子满月我去干掉他!”

“要是你出了事谁来养活这个孩子?”

王云雪不语。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男人吗?把亲生儿子过继给自己的舅子连个吞儿都不打,这让她从心底佩服他。

王云雪从心里认为自己的男人是个好人,他坚持让儿子出去读书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忐忑不安地说:

“那还是让他出去读书?”

“只能让孩子读书,这样才更对得起他爹。”

说到这儿葛林忠声音放低了,他不敢提起王云起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他想起来就伤心。王云雪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从他把匕首陪葬给了兄弟后,他就几乎再也不摸刀,甚至见到刀就发抖,她把家里的菜刀用过后都要用布包起来,不能再让男人想起那伤心的事。

葛林忠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那模样越来越像他舅舅,他甚至不敢正面看儿子一眼。在儿子面前他不是昂起头就是闭上眼,若不是这个家需要他来支撑,他绝对会远走他乡。葛林忠相信儿子是王云起托生的,因为是自己让他断的气,可能这辈子他要来报仇。不是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嘛?不是说儿女都是冤家嘛?葛林忠时刻都在准备着迎接死亡,他期盼儿子快点结束自己的生命。大戏里就有这样的故事,嗯,是薛仁贵,是他把柳迎春给他生的儿子给杀了,天呐,自己会不会也杀害自己的儿子?不,不,不,自己再也不能伤害这个王家的后代了,就算自己和儿子是冤家对头,他也只是盼望儿子杀死自己,以了结他们之间的冤仇宿怨。每当想起儿子是来替王云起复仇,他心里总是感到欣慰,他甚至盼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每次葛林忠从外面回来,他都要规规矩矩在小板凳上坐一会儿,他在给儿子创造条件,他希望那双小手能举起刀或者棍棒,就在他头上来一下,当儿子拱在自己怀里喊着姑父姑父时,他真想告诉他:

“你爹是让我杀害的,来,孩子,去拿刀,在我脖子上使劲砍,给你爹报仇!”

可这话他说得出口吗,这世间冤仇总有个根啊,老天爷这么不公,为什么让我先出手结果了自己的亲人?要是我不出手,王云起能带着木板飞起来,他有这个劲,他不怕清兵洋鬼子,他还要和他们斗!他能在东沙河村显灵,就说明他是死不瞑目——葛林忠每次回到家都会出现各种想法,等儿子刚一离开他身边,他就去王云起墓前跪下:

“兄弟,我回来了。”没有说出来的话是告诉王云起:可以让你儿子复仇了,我愿意跟你一起去铲除这世间的不平——不管是阳间的还是阴间的,咱俩是生死弟兄。

“你既然托生在自己家里,你既然没离开亲人,可你还记得你前辈子的事吗——”葛林忠很想问问家里这个和王云起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甚至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喊自己姑父。他很想问问王天赐,问问他还记不记得前辈子的事。可每次当他还来不及开口,天赐那纯朴的眼神就让他问不出来。他又看到了王云起的眼睛,他的心又说不出来疼痛。

“兄弟,什么时候我才能解脱?你让我快点跟你去吧!”这话葛林忠不知道在心里、在王云起墓前说过多少遍。

葛林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为王云起报他那一刀之仇的另一个人是王云雪,她会点武艺,当然她不是葛林忠的对手,每当他躺在她身边,他都幻想着这个女人会动手,他也巴望着她动手,他本想告诉她,为了你亲兄弟,你可以、也应该杀死我——这样就了结了我和他之间的冤仇,你动手杀我,我不会还手,也不会喊叫。可这话葛林忠也没法说出口,回到这个家他只是痛苦,只有和于联嘉在一起干活时,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王云雪生下儿子葛林忠就过继给了王云起,她盼望给老葛家也留个后,可这个愿望总也实现不了,她愧疚地对葛林忠说:

“这是怎么了?难道你就没有生儿子的命?”

“给他养大儿子我就满足了。”

“让天赐没有个帮手——老天爷啊,给天赐个表兄弟吧!孩子一个人也太孤单。”

“天赐,天赐,老天爷就给这么大的恩惠,再多也就不宝贵了,你就满足了吧。”

葛林忠认命了。葛林忠对没有自己名下的儿子,没有一点怨言,他对老婆说:

“你别为这事难受,我知道我命里没有儿子,这个不怨你。我知道老天爷送给你天赐的意思,其实老天爷让我遇上了于联嘉师傅,能学门手艺赚钱,也是为了能把这孩子培养成才,这是天理,谁也不能违背天理呀。”

听着丈夫的真诚表达,王云雪从心底感动,那表达感情的泪水干涩在眼眶里流不出来,从有了给兄弟报仇的后代后,她只流过一次眼泪,那还是生下儿子的当天夜里,葛林忠把儿子给了自己的兄弟,她感动的哭泣,从那以后她再也没体会过流泪的滋味。月子里那次流眼泪,还真让她有了眼病,每到秋天刮风眼睛就生痛,可她没有在乎自己的身体,她没有时间考虑自己,一门心思都用在王天赐身上,为了不分心,她早早就把女儿令松打发出嫁,一心一意地当起了“姑妈”,管教着这个承担着复仇重任的孩子,以实现自己的愿望。看着儿子会走了,能喊人了,王云雪也焦急着为葛家生个儿子,可这个愿望这么多年也没有实现,她感觉万分对不起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男人省吃俭用地为了这个家,他自己什么也不图,是不是他无法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是不是兄弟阴灵不散,他知道是姐夫那一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要报复姐夫?不,不,王云起应该感谢姐夫,他人被钉在木板上那个罪就够难受的了,要是人活着再被割开肚子,让火活活烧死,不要说葛林忠,她王云雪要是在场,她也会让兄弟赶快脱离那种痛苦,葛林忠做的对,他是王云起的亲人才不忍看着他受那个洋罪,要是葛林忠看着不管,她王云雪才会记恨他一辈子。

王云雪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老王家感激葛林忠没让王云起活受罪,可她又无法忘记是葛林忠的匕首先结束了他的命,她这个当姐姐的有时也会想,要是葛林忠不出手,兄弟说不上还有救,别人说他能飞檐走壁,这点王云雪不信,她太了解自己的弟弟。弟弟有力气这个当姐姐的知道,既然他死后能在东沙河村显灵,可见他就不该死,不该死就应该有人能救他,可这个人在哪?是不是葛林忠出手早了,救命恩人没法子帮上手了?

活着的人总感觉自己的亲人死去是因为救治不当,思念就在悔恨中翻腾个不停。当时还有别的办法能救王云起吗?葛林忠多年来就这样不停地懊悔自己出手太快,可前思后想,也不知道谁能来救杀场。没了,没了,是他自己不愿再苟且的活在世上,那么多兄弟都被杀害了,他这个万人敬佩的大师兄,也理当和兄弟们同归于尽——这是王云起亲口跟葛林忠说的,当时葛林忠还劝他不能盲目的去死,可王云起完全不听劝告,他认为活着无颜面对父老乡亲,那么多兄弟客死异乡,是自己对不住他们,他恨清政府的恶毒,他恨洋鬼子的残暴,尽管他知道练的那个刀枪不入是假话,可那些贫困的无法再活下去的众乡亲,还是不听他的指挥,他们都说与其饿死,还不如被一刀一弹结果了性命,省得活着干受罪,他们要唱着歌去见皇上,就是死了也是个乐活鬼。嗯,错了,要是当时认识于联嘉,让他劝劝王云起,可能他就不会自己去送死。于联嘉可是个走南闯北的聪明人,要是没有遇上他,葛林忠也想象不出自己今天是个什么样子,唉,这都是命啊……

王云起不愿再去连累其他兄弟,他要单枪匹马自己干,当他告别了姐夫葛林忠,夜晚摸进县衙车贵祖的住房。王云起中计了,多年来车贵祖夜晚都是睡在地窨子里,关上一道铁门,谁也无法进去。王云起杀死在县太爷床上的是两个清兵,他还以为是砍死了县太爷一对狗男女,当灯火通明他被众兵卒五花大绑地捆在柱子上,他看到地上一块铁板在移动,爬出地窨子的车贵祖奸笑着说:

“我总算亲眼看到了你的模样——嗯,长得是不错,传说一点不夸张:‘东西南北几百里,找不到第二个王云起,’一个美男子动枪弄棍的,还去烧洋大人的教堂,可惜啊可惜,你也不想想,就你们一群乌合之众,也想翻天?光凭你这个模样,上哪儿不能弄碗饭吃?去京城当个相公也可以赚大钱呐!杀死你,我都不忍心,可老天爷让你要死在我的手中,你可是义和团最后一个头目,杀了你也就完结了你们的胡闹。老天爷要我给皇上、西太后除害。上帝要我给洋大人出气。老天爷要我立这个剿灭最后一个红胡子头的功。这可是天理——啊天理呀天理,哈哈,哈哈,阿嚏——”

车贵祖的烟瘾来了,但他没有忘记眼前这个祸害:

“把他给我关进那个准备好了的铁笼里——阿嚏——”

这阿嚏声大的能传出二里地。

葛林忠学的绝活——飞刀,打从结果了奎白林和车贵祖后再也没施展过,他不敢想自己练的百发百中的飞刀了结了孩子的舅舅,他不敢想是自己亲手了结了自己兄弟的性命,当他看到王云起中刀后脸上失去了血色,这残酷的现实让他痛不欲生。

在胶东,舅舅是家里最尊贵的上客,他的地位高过家族的任何长辈:兄弟闹矛盾分家没有舅舅的话是做不了主的;当妈的要是告了自己儿子死罪,只有舅舅可以决断这条命绝还是不绝。这规矩是何时形成的没有人去考究,这样的贵客死在自己的匕首下,葛林忠也就宣布了自己的死亡。他无颜面见自己的老婆,他知道老婆把弟弟看的多么重要,这姐弟二人相依为命,葛林忠是清楚的,是姐姐一手拉扯着弟弟度过了相继失去父母的艰难日子。他也无颜面见自己的闺女,能下手杀死闺女的舅舅,他还是个人吗?当葛林忠越墙跳进东沙河村大庙,他希望有人去告官府,让官府也照自己的天灯,和自己的舅子一样死在这里。可他没想到这里的乡亲们给舅子办了规模异常的丧礼,更没有想到一个少女竟迷恋着舅子死去,他们只是怕连累村庄强逼他离开。

葛林忠无奈了。

在东沙河村的河滩上追随兄弟去死的愿望无法达到,葛林忠只好飘泊在烟台。头发长长了遮盖着他自己烫的九个疤痕,这九个自残疤痕一来是他在以皮肉之疼止心头之苦,二来是他祈求庙里的神灵能来超度自己的罪恶。在东沙河村寻死的路让乡亲给阻断了,去烟台码头干苦力,这样就有机会遇上外国鬼子,再杀他个洋鬼子出出心头的恶气,给官府一个杀死自己的理由。可无论如何,葛林忠都不愿自己结果自己的命,那样太女人气,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做的事,在码头上扛大包来折磨着自己的躯体,葛林忠忍耐着心头的仇恨要伺机报仇。当于联嘉打听到了葛林忠的下落,找上门来,这个倔犟的汉子开头并不领情:

“是东沙河村的人?我怎么看你倒像个探子!告诉你主子,我葛林忠早就想死了,可我不会像王云起那么傻,自己去送死!要是你不是探子,你等我杀个洋鬼子给你看看,你再看看他们照我的天灯。这些下流胚子,杀人前竟脱光衣服丢人家的丑,好吧,把我照天灯前给脱光了也行,不就想看那点玩艺吗?看吧,我哪点长得也不比他们差,他们不是愿看稀罕嘛?看吧,看吧,我让他看个够,让他老婆闺女都来看,这些王八蛋,我跟他们没完……”

于联嘉看葛林忠神态异样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就急忙从腰间拿出酒壶——这是他专门为葛林忠准备的,他知道这个汉子心里的苦。于联嘉把酒递到他嘴边:

“兄弟,你先喝一口,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受人委托,找你很久了,多亏你这满脸的大胡子,我才打听到了你,走,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去。”

葛林忠咕嘟咕嘟喝了几口酒,就驯服地跟着这个他有点面熟的人走,当他们到了野外,于联嘉自报家门说:

“你老婆的嫁妆是我做的,我叫于联嘉,是个木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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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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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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