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鼠药
小时候,家里是村里出了名的贫困户,老爸在我三岁那年,跟一个大他五岁的女人跑了,全村的小孩都笑我是个没爹的野种。
后妈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女人,因为老爸出走脾气变得很坏,还把所有对他的恨都撒在了已经六十多岁的奶奶身上,心情稍差了,就拿扫把往她身上抽,还叫奶奶“早就该死的老东西”。不仅如此,后妈从不给奶奶饱饭吃,还每天逼迫她干完所有的家务,不干完不准睡觉。
于是,为了减轻负担,空闲之余,奶奶开始了拿个破袋子在外面捡塑料瓶子卖,运气好了一天能有七八块钱,但是全都得被后妈没收。
那天,奶奶比往常都要晚回家,接近午夜了她伛偻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刚进来就想急急忙忙往杂物房跑,但还是被守候着的后妈逮了个正着。
就是那一次,一向逆来顺受的奶奶跟后妈起了冲突,我躲在角落里,看到后妈拿着手臂粗的扁担往奶奶身上打,把奶奶从外面捡回来的那个小女孩儿吓得哇哇大哭。
自那天之后,那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儿,就成了我妹妹,叫张小小。
这个便宜妹妹刚来的时候,我非常讨厌她,不止因为她长得瘦里吧唧的,还因为她的到来,让一向疼爱我的奶奶被后妈打断了一条腿。
平时她被后妈打的时候,我会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还恶毒的想最好让后妈把她打死,这样我和奶奶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
但不知为何,张小小似乎天生就很能忍耐,被后妈打从来不会哭,顶多就是低着头红一下眼睛,过一阵子就又光着脚丫子满院子跑了。
奶奶还是每天都出去捡瓶子,但卖到的钱她学会了偷偷藏下来一些,给我和妹妹买点小零食。
妹妹很粘我,在家里的时候,几乎每时每刻都追在我屁股后面跑,整天哥哥长哥哥短地喊,虽然让我烦,但也狠不下心去打她。
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点子,就是骗她帮我做家务,拖地、洗衣服、生火做饭,她不仅干得卖力,还从来没有怨言。
因为过度的劳动,加上没有营养,妹妹的身体一直很单薄,一头蓬乱的头发很干枯,面黄肌瘦的,还经常感冒生病。
六岁那年,妹妹在拖地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橱柜,打烂了几个后妈从娘家带来的碗,本来这就是属于我的工作,因此后妈把火全撒在了我身上,揪着我耳朵用力抽耳光子,把我整个左脸都打得肿了起来。
妹妹张开手要过来护,结果后妈顺手拿起旁边的火钳子往她背上抽了一下,直接把她打翻在地。
我捂着脸,并不因为妹妹的帮忙而感激她,反而恨恨地想:要不是因为她,我也不会被打得这么狠,越想越气,最后干脆还在她瘦弱的背上用力地踩了两下,这才跑回了二楼的房间。
那天晚上后妈不让我吃饭,一直到过了吃饭的时间,妹妹才上来敲门喊我的名字,我不想理她,最后被敲门声弄得烦了,气冲冲的打开门,干脆用力在她身上踹了一脚,直接把她踹得从楼梯上滚了下去,黑漆漆的楼道里传来咚咚的闷响,显然摔得非常惨。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下去,心里气愤的想,自己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全都是这个丧门星害的,摔死她最好。
谁知道过了不到五分钟,妹妹一瘸一瘸又爬上来了,苍白着一张脸,手里捏着个已经被压扁的饭团递到我面前,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哥哥,吃饭啦。”
我抬头一看,发现妹妹两边的脸都被打得肿了起来,嘴角还渗着血丝,立即吓了一跳,小声问:“你偷饭团被妈打了?”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但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一定是被后妈打的,但没想到会打得这么严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我看到她一直在扭动着身体,牙齿还打着颤,于是掀开了她背后的衣服,立即发现她瘦巴巴的后背上有一条红肿的烫痕,从肩膀贯穿到了腰部,触目惊心。
这是被烧红的火钳子烫的。
看着她瑟瑟发抖的身体,我第一次感到了心酸。
一直以来骗她帮自己做了那么多家务,她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每次我被后妈打,她都会过来护,然而轮到她被打的时候,我却只会袖手旁观,甚至还会想到去落井下石。
其实,我即便再惨,也起码有个家,可妹妹却是奶奶捡回来的,或许连自己父母的样子都已经记不清了。
从那天过后,我开始觉得这个妹妹格外亲切起来,不再骗她做家务,奶奶买回来的零食,也都尽量让给她,平时偶尔空闲了,还会帮她打扮打扮,让她看上去总算有个女孩子的模样。
每次我帮她梳头的时候,妹妹都会很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晃动自己两只瘦小的脚丫子,嘴里咿咿呀呀的念着什么,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后来长大一些了,经过奶奶的哀求,后妈终于答应送我去上学,妹妹年纪比我小,暂时得呆在家里。
可还没来得及让我高兴,巨大的灾难就当头压下。
奶奶出去捡瓶子的时候,在马路上被车撞了,由于没有人看到,肇事司机逃逸。奶奶被抬回来的时候满身都是血,请村里的大夫看了,说伤到了头,他治不好,建议送到市里的大医院。
但是后妈说家里太穷,拿不出那么多钱,所以让那大夫简单处理了下伤口就完事了,奶奶也因为得不到有效的医治,昏迷半个月之后醒来,彻底的精神失常,不仅大小便失禁,生活没法自理,每到晚上就会大喊大叫,俨然一个疯子。
但是后妈竟然还残忍地把奶奶关到了鸡舍里去,让她在满是鸡屎的地上睡觉,一日三餐随便地从门缝里扔进去,稍微被奶奶的叫声吵到了,二话不说就抄起棍子进去打,简直像在虐待一个动物。
无奈之下,我和妹妹只能定时给奶奶清理卫生、擦身体,我去上学的时候,也会吩咐妹妹好好照顾奶奶,尽量不要惹得后妈发火。
就这样,到了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后妈跟隔壁村一个养猪的好上了,那男的隔三差五就会到家里来,起先还很客气,对我和妹妹嘘长问短,还偶尔会帮忙照顾奶奶,但不到一个月就露出了丑恶的面目,开始像佣人一样使唤我们,打我们时比后妈打得都凶。
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我还是怀着一些希望,期盼自己能够快点长大,然后到外面找一份工作,赚钱养活妹妹和奶奶。
妹妹对读书很向往,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她都会缠着让我给她讲书上的内容,也不管听不听得懂,就这么托着腮帮子躺在床上静静地听。
那一次,妹妹偷偷地跟着我到了学校,趴在窗口上听课,结果下课后被班上的几个小混子认了出来,于是大喊我的名字,说张阿牛,你那个疯子奶奶捡的小杂种来了,还不出来看看!
同学们哄地一下围了上去,对身上脏兮兮的妹妹指指点点的,各种嘲笑,还时不时打一下她,然后再回头看看我的反应。
我恨得咬牙切齿,头脑一热就跟那些小混子打上了,但他们人多,最后把我门牙都被打掉了两颗,还流了满脸的鼻血,最后是被妹妹半拖半扶着回家的。
从那天以后,妹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也没有来学校找过我。
之后隔壁村那养猪的到家里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几乎一天要过来四五次,每次都是回房间里跟后妈商量什么,很久才出来。
而妹妹也变得有些反常,偶尔还会到杂物房里翻动什么东西,或者一个人站着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那天我刚放学回来,突然就听到了鸡舍里传来奶奶的惨叫,我把书包一扔就跑了进去,刚打开门就发现奶奶倒在地上,嘴里吐着白沫,手脚抽搐着,妹妹端着一个碗站在旁边,已经完全吓呆了。
我大脑轰地一声,立即联想到村里偶尔有些土狗误吃老鼠药,也是跟奶奶现在一样的症状,再回想起妹妹这几天的反常,立即逼问她说:“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妹妹吓坏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我火冒三丈,直接往她脸上抽了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是你奶奶啊,要不是她把你捡回来,你早就饿死了,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妹妹哇地一声哭出来,想要解释,但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她肯定是看到奶奶疯了,嫌她脏,不想再侍候,这才喂了奶奶吃老鼠药。
妹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不知所措地抓着奶奶的手,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无助地看着我,嘴上含糊不清地说着:“我……这……这不是我……”
我又火又急,冲她大吼道:“我不想再看到你,滚!”
妹妹过来抱着我的腿,哭泣着说:“不要,哥哥,别赶我走……”
我忍无可忍,用力在她胸口踢了一脚,继续恶毒地咒骂说:“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赶紧滚出去,滚啊!”
刹那间,妹妹僵住了,满是泪水的眼中露出了深切的绝望。她转过身去朝奶奶重重磕了三个头,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像丢了魂一样,却再也没有回头。
后妈没有在家,而邻居跟家里的关系也不好,我到处去哀求也得不到帮助,所以奶奶就这么在挣扎和痛苦中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过。
一直到了第二天,妹妹也没有回来,反而是后妈回来了,假惺惺地掉了几滴眼泪,去买了副棺材回来,连白事的人都没请,就雇了两个人把奶奶抬上了后山。
之前,我一直都希望奶奶能够好起来,重新变回以前那个慈祥的样子,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笑眯眯地把我和妹妹拉到一边,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摸出几块糖果,或者到了晚上,拿着蒲扇在门外的树下乘凉,给我们讲述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我知道自己很苦,被老爸抛弃,被后妈虐待,但我总归还有个疼我的奶奶,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如今奶奶走了,妹妹也不知道去了哪,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间失去了一切,连活着都没有了任何意义。
奶奶下葬之后的第三天,我去整理她的遗物,突然想起了之前妹妹的一些奇怪举动,于是去了一趟杂物房,在里面的一个角落找到一个碗口大的木匣子,已经被用钉子钉死。
当我用铁锤把木匣子砸开的时候,看着里面几包老鼠药的时候,晴天霹雳般呆立当场,随后疯了似地跑进了后妈的房间,在里面的一个垃圾桶里找到了几个已经空了的老鼠药袋子,整个人彻底的傻眼。
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我拿着木匣子去质问后妈的时候,她脸上冷漠的表情。抱着手冷笑说:“老鼠药就是我让那小贱人端给那老东西喝的,要不是老鼠药老是被那小贱人藏起来,老东西早就死了!你们老张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就该通通死绝!”
看着后妈脸上那鄙夷的神色,我不由想起了妹妹临走前那张惨白的小脸,以及满是泪水的眼中那深切的绝望。
我疯了似地跑出了家,在村子里穿梭着,整整一天,我找遍了村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有妹妹的身影,终于意识到,她已经对我这个哥哥彻底失望,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一直以来,妹妹都很清楚自己是被捡回来的,但她天生就很乐观,哪怕无数次被打、被骂;哪怕后妈不给她饭吃,哪怕被我一脚踹下楼梯,她都没有哭过,却唯独在临走前那一刻,哭得那么伤心欲绝。
其实,她对后妈没有感情,但除了奶奶之外,我就是她的唯一,可我竟然用那么难听的话去骂她,用那样恶毒的方式逼走了她。
她知道上学是一个奢望,也知道被人说成是野种是非常恶毒的话,但她都从来没有在乎过,整天嘻嘻哈哈的样子,光着脚丫子满世界乱跑。
她最喜欢的东西,是奶奶给她的一把木梳子,她一有空了就会故意把自己头发拨乱,然后搬一张凳子过来,自己坐上去,让我用梳子一遍一遍给她梳头,却偏偏又不安分地乱动,非得我呵斥两句,才笑嘻嘻地回过头来,冲我吐吐舌头,发自内心的高兴。
我们一起挨打、一起挨骂,一起吃饭,一起长大。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经把她当成了最亲的妹妹。可如今她离开了我,我无法想象她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不止一次央求后妈,让她去把妹妹找回来,可每次后妈都只是冷笑,却始终无动于衷。
终于,过了不久,后妈跟那养猪的结婚了,两个人搬到了邻村去住,留我一个人在老屋里,再也没有管过我。
于是,读完了小学之后,我挑了个晴天,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卖了,凑到了一千多块钱,连夜逃出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子。
坐车去市里的路上,我解脱地想,不管找不找得到妹妹,这辈子,我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