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设法欲活捉钱淞,据说与西边域外声势渐壮的「拜火教」相关。中原几个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轻子弟莫名失踪,男女皆有,武林盟费尽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钱淞这条线,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踪,进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强龙,也得拜拜巡捕房这条「地头蛇」,如此天时地利加人和,将人诱出来活逮自然能轻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点儿也不阴暗,牢房一间接连一间环绕成一个大圈,中间是个青石板铺就的场子,场上摆着各式刑具,件件理得发亮。
刑具其实甚少派上用场,但摆在那儿就颇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狱吏在场子上动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慑之效。
踏进牢院,当值的老班头朝她努努嘴,她尚未侧目去看,粗嗄嗓声已响——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还真都听你的!咱是听过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铁捕」,原以为会是个虎背熊腰、教人认不出前后的女人,今儿个一会,你这妞儿功夫不错、真不错,长得还有模有样,嘿嘿,就不知尝起来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钱淞吊儿郎当倚在一号房能晒到日阳的角落。
精铁铸造的手铐和脚缭在衙里仅三副,一向是拿来对付最危险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话甫落,几个少年新进已破口开骂,宋清恬和罗芸两个姑娘家更气红了脸蛋。
秋笃静连根眉毛都没动,在淡淡睨了钱淞一眼后,转过头朝老班头也努努嘴。
到底一块儿做事久了,老班头与小教头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黄板牙,朗声道:「犯人「混世魔」姓钱名淞,不服管教,开打——」尾音还拖得长长,确保其它几间牢房的犯人皆能听清楚。
钱淞一时间怔住,不知老班头搞啥花样,然而一号房的牢门却「唰」一声打开,他猛回过神,起脚就往外头冲。心想,即便上了脚缭难以施展,他以轻身功夫蹬个两下,怎么都能窜出这座牢院。
一蹬窜至半天高,他哈哈大笑——
「开打吗?老子下次定然奉陪呃!」
再要借力使劲,庞大身躯已被一股浑重的黏劲狠狠压下。
秋笃静轻功对轻功,在半空使上「老猿攀梢」绝技。
当年她这一招硬生生制伏了力大无穷的夺舍精怪,如今内力更沛然,手段更老辣,当空压制下,瞬间把人压落在青石板地上。
砰!轰——
「唉唉,破了破了,又破了呀!还当换块青石板不花银子啊?!」老班头心痛嚷嚷,因场子又被撞裂一小块。
秋笃静没空理会老班头,抬头对看傻眼的新进们道:「把人绑到活桩上。」
吴丰最先回过神跑上前,几个少年郎才七手八脚将磕到下颚裂口子又脱臼、满脸鲜血的钱淞托起,再结结实实捆在粗木桩上。这木桩底下装着铰链,转动连结的木齿轮子就能轻易移动木桩,所以才叫「活桩」。
整个绑人上桩的过程,秋笃静双臂盘在胸前,沉静看着,她却不知,自个儿这淡然睥睨的神态与凛然峰上那位天狐大人是有几分神似啊。
说到底,也是没法子。
这些年在黑、白两道磨砺,她性情越发内敛。
姨爹教头总说她一笑就破功,秀美鹅蛋脸上,眸子弯弯如水雾没小桥,酒涡、梨涡全舞出来招人疼,实难立威。
结果练着、练着,在人前果然练出肃然沉稳的模样,甚符合「第一女铁捕」的浑号,然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天狐大人者,整起人来都带某种说不出的古怪恶趣。
「大伙儿平时都对着人形木板等死物掷飞刀,今日难得有活靶子,拿来练练恰好不错。李进,你负责摇轮子让活桩动起。罗芸,你先来练飞刀。」
「是,小教头。」李进精力充沛地应声,立即就定位。
「唔」功夫较弱的罗芸倒有些踌躇不前。
「别怕,喊出欲打的地方,尽量对准了练打,若失准头唔,也无所谓,武林盟的人要留活口,咱们顶多把人弄残罢了。」
「呃是。小教头。」
这个午后,秋阳泛金,秋风飒爽,大衙牢院内被徒手接上颚骨的新进囚犯叫得十分惨烈,断了好几颗牙的嘴原本大骂特骂,骂到最后只能惊叫,惊叫连连之后变成哀号,其它服刑的犯人无不股栗。
而代管大衙事务的老佐官主簿闻声晃过来瞄了眼,抽着老烟杆又慢吞吞走掉,没看见啊,他什么都没看见
宋清恬和罗芸听闻「玉笛公子」明日一早将来访大衙把钱淞领走,两姑娘双颊生晕,眸子发亮,最后禁不住问起——
「小教头,听说「玉笛公子」李修容是江湖第一美男子,小教头这会儿见着他,可觉名实相符?」
她拧眉思索,两姑娘还以为冒犯天威,赶着道歉时,她才慢悠悠回答——
「我见过最美的。李修容不算美。」
而此时此际,她就要去见那个「最美的」。
前天领得薪俸,她将大半的银钱交给竹姨,自个儿留了些零花,今日就沽了酒、买些好吃的,挎着上凛然峰。
约莫入秋后就没再见面,她脚下轻功使得飞快,半点儿不觉累,反倒一股气越使越畅,丹田饱满。
甫接近峰顶那片松林,已见白发雪影玉立其间。
她身形略顿,定定望他,胸间模糊兴起一种心有灵犀的欢快,喉中甘甜。
白凛也不知因何要现身,只觉气血微腾,身随心转,待定神下来,与他相往十年的女子已来到不远处。
秋笃静冲他笑,献宝般拎高手中的酒食,还勾引人似晃了晃。
见他姿态闲适地伫立不动,长目冷凉,摆出一副「不滚过来,难道还要本大爷亲自迎去」的倨傲神态,她不禁笑得更欢,白牙闪亮。
算了,早知他这德行啊,也怪她性子诡异,久没被他嘲弄还觉想念。
提气再奔,眨眼间便拉近距离。
「白凛我咦?」话未及道完,手腕教他握住一拉,仅仅一步之距,她已进入他的结界。
松林没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如波的青青草地,天际辽阔,白云似糖花,小溪随地形蜿蜒,流音清美悦耳。
她眨巴眸子四下张望,见远处山似佛头青,如一整圈的围屏环住他们所在的山坡,远远云海彷佛能见银泉飞瀑,很有「身处此山中,不识真面目」之感。
「唔,这次有点高山初夏的味儿。」每回被他拉进结界内,景致皆不同,有时像故意整弄她,穿着夏衫前来,他结界内竟是冰天雪地,冻得她唇都紫了。
「我喜欢」喜欢你。她脸红,后头的话只敢在心里说。
俊美无端的冷颜现出淡淡然的软意,薄唇微勾,不带讥讽。
「比起被冻得齿关打颤、鼻涕直流,你当然会喜欢。」
唉,才觉他淡笑模样真好看,一开口就来刺她了。
她皱起巧鼻哼了他一声。「干么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干么不这样?」就爱捉弄她,见她出糗。白凛尽量忍笑,美目仍掩不住亮光。天地间行走千年,相往的就她一个凡人朋友,是她性情太真、太实,才磨得他这冷漠桀骜的性子愿意诚然相待。
不等她再说,他宽袖顺她腕处往底下一溜,截走那些酒食,找到荷叶包裹的豆包米团子,拿着便往嘴里塞。
秋笃静被他贪吃模样弄笑,心情大好,遂扯着他衣袖一块儿席地而坐。
「我买了不少东西呢,有甜有咸,还有你最爱的豆皮包蛋、豆皮米团儿、豆皮豆腐花,还沽了「老棠春」的玉露,也是你喜欢的。」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出,供奉给「山大王」。
在她纯然的想法里,喜爱一个人,只晓得一直对他好,对他好,就对了。
这些年她也算摸熟他的口味。
修仙者不需五谷杂粮维持生命,但她每回「进贡」,他还是吃得挺香,尤其是豆皮和鸡蛋做成的小食,咸的甜的皆行,带来多少吃多少,别想有剩。
他吃得津津有味,绝对优雅,但不忘一口接一口,清漠漠的面容轮廓全被吃相拂软线条,瞧着就觉唉,可爱啊。
「公子,姑娘。」软糯轻甜的嗓音传来。
秋笃静原已取出巾子,欲探手擦拭白凛嘴角的小食碎屑,听得这么一喊,伸出的手登时顿住。
一个模样生得极美、双眸极灵动的红衣少女款款前来,纤手捧着玉盆盛水,水上净巾荡漾,正朝她和白凛屈膝盈盈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