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林婉生日的二天下午,苏可打电话来叫她一起去赴老黄夫妻的约。
老黄的别墅在城南郊,那里是雁城开的一座别墅区域,依山傍水而建,不仅风景好风水也好。他很为自己当时的慧眼感到自豪,时常炫耀:“这个地方的升值空间有多大你们知道么?住在这里的人可是真正的非富即贵!那个刘氏的老板,在雁城买的别墅也是这里。”
苏可在驾车去别墅的路上,忍不住跟林婉说:“真看不惯这种暴户的嘴脸,一边忙不迭炫耀自己一边又在潜意识里以结识比他更高竿的富豪为荣。”
林婉说:“你怎么跟个愤怒青年似的。说真的,我以前还以为你会跟老黄展展呢,虽然他算不上人才出众,但在雁城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真没想到你会把你们公司的秘书介绍给他,瞧吧,人家现在都结婚一周年了,你就没点触动?”
苏可抿了抿嘴角:“没那个感觉。”
“你心里有人对别人怎么可能有感觉,威廉王子在你面前你都不会喜欢。”
苏可叹了口气:“过一段时间或许会有变化了。”
林婉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惊喜交加地问:“是打算交往了么?”
“不是,”苏可摇摇头:“我在办一件事……你现在别问,成了我再告诉你,不成你当我没说过。”
林婉哦了一声,闷闷说道:“你现在很多事情都瞒住我,好像已婚妇女就不能跟你沟通了似的。”
苏可一手握方向盘,用另一只手拍拍她:“怎么会,你想多了。”说这话时,她的眼里有一种稀薄的悲伤,一闪而过。
她们沿着市区上了国道,又大约行驶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别墅,林婉纳闷地说:“我不懂为什么别墅都要建在郊区,而且售价还都那么高,地产开商就不能多修些给广大老百姓住的房子么?”
苏可瞪她一眼:“你怎么不跟你老公去说。”
她把车停好,顺手把钥匙抛给林婉:“回去了把车送到修理厂看看,刹车好像有点松。”
林婉百无聊赖地回答:“反正我开的时间少,顶多在楼下的停车场兜几个圈圈,无所谓了。”
她们到的时候现门口已经停了不少车,苏可皱了皱眉头:“不就是个结婚纪念日么,开个小型酒会不就得了,搞得跟新闻布会一样。我们吃完晚饭就闪人——看这天色好像快下雨了。”
进了大门,老黄的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出来,娇笑着说:“你们两位总算是来了,就等你们了,来来来,今天有新客人介绍给你们。”
她拉着林婉的手走到客厅里:“董太太,你家老公出差没跟你一起过来,真可惜。今天寰宇地产的新老板也过来了,这是一次在我们这圈子里亮相呢。”
林婉纳闷地说:“寰宇的老板不是周总么?什么新老板?”
“不是不是,周总已经把自己的股份卖了,现在寰宇换老板了。”她兴致勃勃显出一幅看好戏的样子:“这位新boss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由他来领军寰宇的话,雁城的地产业排行怕是要重新洗牌了。”
苏可跟在后面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寰宇是五年前雁城地产的no.1,但是现在就是换十个老板,大家也知道这城里盖楼最好的公司还是凌翼——哦,对了,还有你们家老黄的公司。”
黄太太在苏可肩上一拍:“就数你的嘴会说。”
林婉轻笑一声,得意地冲苏可挤了挤眼睛,眼光一瞟旁边,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
几乎是猝不及防之间,她看到了那个站在角落里的年轻男子,客厅里悬挂着的水晶吊灯投射出眩目的光亮,那光影静静洒在他的身上。那个男子白衣胜雪,乌黑的头剪得有些碎,有些丝垂落下来,落在他眼角边上一颗褐色泪痣上。
黄太把她们带去他身边:“这位,就是寰宇的新主事人——唐进先生。”
林婉怔怔望了他一会,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她伸出手去:“你好,唐先生。”
晚餐六点准时开始,老黄这次请了不少人,诺大的客厅里到处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男人与女人的阵营分得很清楚,林婉不时听到太太团里传出热心的讨论:“寰宇的新老板长得可真是英俊,年轻才俊,又是海龟,而且既然能一举收购寰宇肯定家大业大,这么完美的男人简直跟假的一样……”
这两年,不管她原不愿意,都陪着董翼参加了不少这种宴会,按照她的经验,接下来该讨论的问题一定是唐进是否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如果都没有的话,那么什么样的女孩最能吸引他,谁家的姑娘与他最登对诸如此类。
她抬眼找了下苏可,现她正兴致勃勃地穿梭在人群中,估计没有时间搭理自己,于是用盘子装了食物,又随手拿了杯果汁饮料,悄悄退到露台上。其实她也是个天生具有顽强八卦性格的女子,只是这次八的对象实在太令人尴尬,她又不擅长说谎掩饰,所以只能灰溜溜地把自己藏起来。
露台极大,黄家用着厚重的垂帘将其与客厅隔开,抬眼望去,视野开阔,能看到树木婆娑,那是园子里种的石榴、桑树和几挂葡萄藤,也难怪老黄爱夸耀他的这套度假别墅,这里的景致果然如画般优美。
林婉在藤椅上坐下,把盘子放到小桌子上,开始享用自己的晚餐。秋日的黄昏,暮色来得快,六点多的天色已经暗暗沉沉,空气中弥漫中清冷的气息,还夹杂着丝丝的细雨,让人感到阵阵寒意。她一边吃喝一边叹气,万万没想到在今天这种情况下会再次遇到唐进,他总是这样防不胜防的出现,行踪诡异,让人心惊肉跳。
她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唐进的事情告诉董翼,之前虽然也偶尔跟董翼提过自己的初恋,但是详细情况并没有说。一来觉得年少时做的事情太荒唐,让人耻笑;二来这件事虽然对自己来说痛彻心扉,可是相比于董翼的故事又是那么微不足道,她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
可是现在,唐进既然打算在雁城开展事业,又是董翼的同行,以后必定少不了见面,就算她自己不说,万一唐进无意提起呢?这个烦恼的问题令林婉陷入深思中。
她思考得太认真,以致有脚步声走近也没觉。
“阿婉。”
轻得像梦呓一般的声音,让林婉醒过来神,她抬头微微愣了愣:“你怎么出来了?”
唐进走到她旁边,把身子背靠着她面前栏杆:“里面人好多,很吵……”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来找你。”
他就那么站着,孤伶伶的,因为只穿了件白衬衣,所以在凄凉的秋雨中显得有些萧瑟,他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深邃幽静,细瓷似的脸颊上却有一抹微微的晕红。
林婉说:“喝酒了?”
他点点头:“喝了一点。”说完轻轻咳嗽一声。
她忍不住说:“感冒了怎么还喝酒?你从小身子就不是很好,还是进去吧。”
唐进从小身体单薄,小时候但凡气候变化,学校里总是他一个染上伤风。
他笑了笑,轻轻说道:“不碍事,我喜欢这里,这里的秋景特别美……现在最不喜欢的季节是夏季,那个季节对我来说是个离别的季节。”
他们沉默了一会,林婉说:“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原来你也做地产这行,好巧。”
“是啊,”他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命运真是太奇特了——我万万没想到董翼的太太是你,雁城叫林婉的女人应该过一百个,为什么就偏偏是你。”
她怔了怔:“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没什么,只是有些震惊。我昨天已经知道你就是董太太,所以今天特地过来凑热闹看能不能遇见你。不错啊,你丈夫是雁城排前三位的房地产商,据说明年还可能当选雁城十大杰出青年。”
林婉淡淡一笑:“都是些虚名罢了。”
他们中间只隔着一个小小的藤制桌子,彼此能清楚看到对方样貌,感觉却像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终于,唐进的声音远远传来:“阿婉,我问你个问题,你能回答么?”
她看着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事到如今,似乎什么问题都已经是多余的,但她还是说好。
“董翼——你爱他么?真心爱他么?”
这个问题让林婉有些惊讶,她原以为他会问她婚姻幸不幸福,过得好不好,难道这不是分手情侣之间最擅长也最应该问的一句话?就像已经离开人世的魂魄,明明已经无力再在这世间停留,也一定要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肯渺渺飘散。
“我当然爱他!恩格斯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一向很信奉伟人说过的话。”
“可是,你为什么爱他呢?”
林婉想了想:“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他在完美的时刻以完美的姿态出现,先让我折服,然后在深交中,我现他是个非常值得爱的男人。”
唐进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过去么?”
林婉抬起眼睛,神色自若地回视他:“他是我的丈夫,我想我比你更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至于他的过去,我该知道的已经全部知道,只是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细细碎碎的雨丝落在园子里的树木枝叶上,声音轻微得几近于无,她站起来,膝头碰到桌几,出一阵声响:“我先进去了,外面凉,你也进去吧。”
唐进的瞳孔微微一缩,突然伸手紧紧攥住她,附到她耳边说:“阿婉,别走!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只要你答应,我马上带你走,我们去别的国家,离开这里的是是非非,现在我做的事情也可以停下来,为了你,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热切凝视她的目光里有丝丝痛楚,连声音都嘶哑起来:“我再也错不得了,一次!就一次!你最后相信一次我的真心好不好?我是真的爱你!”
他的手抓得那样紧,让她的胳膊觉得疼痛,但身体上的疼痛却远远敌不过心灵上的痛楚。唐进眉宇间的痛,让她的心有被缝衣针刺中的感觉,那种痛,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却是一种细小却尖锐的痛,让她的心连着胃都颤抖起来。
她望了他片刻,用力把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不!阿进,我深爱我的丈夫、我的家庭,如果你真像你说的那样爱我,那么——请不要来破坏它!”
她望着他的一双眸子亮得像璀璨的宝石,一字一句地说:“还有!请不要再提你的真心!因为你的真心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我曾经那么傻,披肝沥胆地追求着与你的爱情,但是你毫不留情地让我摔了一个大更斗,你给我的疤痕已经永远留在我的心底,我不会再错一次!既然你说你那么爱我,那么在我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为你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我的父母为了你承受亲戚邻里之间的指点羞辱时,你又在哪里?你那样抛弃我,把一个用自己的全部爱着你的女孩子扔在最激烈的风口浪尖,你凭什么来谈所谓的真心!你的真心,让我觉得好笑!”
唐进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松开的手掌,他的眼神交替变幻,过了一会终于轻声而怅然说道:“原来,你始终不肯原谅我。”
八年的时间这样长,已经阻隔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爱情,曾经记忆里最美好珍贵的回忆,变成了初夏就已经凋零的芬芳白色槐花,那股缱绻的幽香已经遥远而永不可找寻。
林婉摇摇头:“你错了,从爱上董翼的那天开始,我已经原谅你,那天我才知道,过去的已经去了,未来的也已经来了。过去不肯原谅,是因为我还爱你,当不再爱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东西不可原谅了。”
她慢慢转过身,眼中有一种淡淡的漠然:“阿进,有的时候,我们必须相信,在有些事情上,过错就等于错过。”
过了良久,她身后传来他慢吞吞的声音:“阿婉,既然你心意已绝,我成全你。我们过去的往事,就让它变成秘密,永远也不让你丈夫知道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那天的雨,像银灰色黏濡的蛛丝,织成一片轻柔的网,网住了整个秋的世界,也网住了唐进与林婉的秘密。
party结束的时候林婉了愁。
今天的苏可明显有心事,跟人翩跹周旋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想灌醉自己还是心不在焉,总之是喝了个酩酊大醉。她扶着她上洗手间吐了两次,末了摸摸她的额头,现手指上沾的全是冷汗。
她忍不住埋怨:“苏可,你搞什么鬼,喝这么多,难道送人家一份礼物就是为了跑来骗酒喝啊?”
苏可脚步不稳,勉力扶着洗手台的边脚站直,笑嘻嘻地抓着林婉的手说:“林婉,我是不是很本事?我把所有的人都骗过去了……”她面若桃花,眼睛亮晶晶的,一直笑个不停,好像遇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笑着笑着,突然又呜呜哭起来,大滴泪水顺着她的眼角往下落,啪嗒一声落到林婉手上。
坚强得像不锈钢做的苏可竟然哭了,林婉呆了呆,拍拍她的脸颊:“苏可、苏可,你怎么了?到底哪个王八蛋欺负你?我找他算帐去!”
苏可望了她半晌,一边哭一边说:“你这个傻子,你真傻,我也傻!”
林婉看自己的好友这般模样,估计她是受了情伤,又心疼又恼怒,半扶半抱地把她拖了出去。
外面的宾客已经散了,送客回来的老黄夫妻看到苏可醉成这样也有些不知所措,最后黄太太说:“苏可这样子肯定是没法开车了,不如你们两今晚就睡在这里吧。”他们都是相熟的老朋友,也一起去过郊游远足,做客留宿自然不成问题。
“我不行,明天董翼就回来了,我得在家里等他。”林婉沉吟一下:“不如这样吧,苏可今晚就麻烦你们照顾,我自己开车回去。”
老黄犹豫着:“可是外面下着雨,我们这边上国道之前的路又不好走,要不,我送你吧。”
林婉看看表,已经是十点多,她估摸一下时间,老黄送了她再回来就得到晚上一点,于是推辞道:“不用了,我自己能开。”她嘻嘻笑道:“你们真当我的驾照是买的啊。”
见她这么说,老黄夫妻不再勉强,一直把她送到了门口。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林婉动了车,把车灯打开,顺着别墅门口平坦的大路驶了出去。
雨下得有点大,前方的挡风玻璃很快变得模糊,她伸手打开雨刷,心中稍稍有些紧张。大概开了两分钟,路边有个穿白衣的人影出现在林婉的视线里,她放慢度,把车窗摇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
唐进看到有车过来,往旁边退了一步,他的身旁就是黑暗的雨,头和身上的衣服已经打得透湿,一张极清秀的脸在橘黄车灯映照下显得有些惨白。
他看着车里的林婉,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林婉把车门打开:“快上来!”
唐进默默地上了车,身体因为湿透的关系微微有些抖,林婉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他低声回答:“我拿的美国驾照,有一些手续还没转好,不能自己开车。今天是司机送我过来的,刚刚公司那边有其他事,我让他先走了。”
“怎么不搭别人的便车?你难道打算就这么在雨里走回去?”
他微笑一下,点点头:“唔。”
林婉没好气地说:“神经病,你要走到明天早上!”
“我脑子有些乱,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停了停,把头低下去,湿漉漉的头搭在雪白的额角上,水珠一滴滴落了下来:“你为什么要回去?今晚住在这里不好么?”
“我认床。”
唐进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沉默下来。
车外的雨越来越大,路况也不是很好,林婉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没有时间精力再去搭理他。过了半晌,唐进再次叹了口气,沉缓而平静地说道:“我知道这事上面我理亏,按理不应该再说什么,可是,阿婉,当我再求你最后一次,离开他,好不好?我保证会用下半生所有的时间让你永远幸福,我们走得远远的,永远不再回来——答应我,趁现在我们还能回头。”
他连用了两个永远,统统加上重音,语气执着热烈。
林婉却不吭声,良久方才回答:“你的永远能有多远?我们早已经回不了头了。”
车子在颠簸中一震,他的身子跟着震动了一下,秀丽的眼里闪过一丝苦涩与绝望,轻轻说道:“是么?”
周末的郊野寂静无声,除开他们这台车也再也没有其他车辆过往的痕迹,他望着车窗外的宁静与黑暗不再申辩,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是死一片的寂静。
别墅进入国道期间,有一段泥石路,不宽,仅可容两台车并驶。林婉暗暗庆幸自己开的车是吉普,如果换成其他底盘低的小车,在这种湿滑而又泥泞的地面行驶,只怕是要陷胎了。
她刚这么想着,前边出现一个拐弯,她轻轻打了下方向盘,车轮底下却是一震,显然轧到了什么东西,一直往右边歪了过去。这么湿滑的路,她不敢太猛的去踩刹车,唯一选择是尽量稳住方向盘,可是就在这时突然有个人影从路边猛然窜了出来。林婉大惊,重重一脚将刹车踩了下去,却为时已晚,车子已经失去了控制,将那人撞飞了出去。
林婉死死把住方向盘,车子依然像跳舞似的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地面与轮胎摩擦,出刺耳的响声,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慢慢停息下来。
她趴在方向盘上重重喘息了两口,然后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车的大灯开着,照亮了滂沱大雨中倒在地上的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脸朝下趴在泥泞中,身子还在微微抽搐,动了两下之后,便陷入了平静。
林婉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却收缩起来,她浑身颤抖,一转身又奔回车边,把手机从车头上拿下来。
那边唐进也惊魂未定地下了车,看她哆嗦着按号码,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干什么?”
林婉结巴着说:“报……报警。”
“等一下!等一下!”唐进伸手在她脸颊上拍了拍:“你镇静一点,先让我看一看,ok?”
她上下牙关敲到一起,惶恐地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唐进走近地上那名女子,蹲下身去,车灯的光束把前面的场景照得雪亮,雨点纷纷落在他的身侧,滴滴答答地溅出极小的水坑。他伸手把那女子慢慢翻转过来,随着他的动作,一滩鲜血跟着缓缓流了出来。
她年纪很轻,衣着褴褛,一张脸上满是泥污,被雨水一冲方才露出了一点颜色,眼睛紧紧闭着,鲜血不断从她后脑上冒出来,混杂在黄色的泥泞里,触目惊心。
林婉麻木地看着眼前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唐进伸手在那女子的鼻下探了探,又摸索到她的颈边脉搏,终于站了起来,他抬头与林婉眼神对视,脸色一片凝重
林婉看着他的神情,心中隐约明白几分,脚下软,忽然跪倒在雨中,路面的粗糙的砂砾铬痛了她的膝盖,她竟然连半分移动的力气都没有。
唐进走到她面前,她觉得他的声音好像从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传过来:“死了,她摔下去的地方有块石头,撞到了后脑勺。”
她无知无觉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感觉到他抓住她的双臂,用力把自己搀了起来,冰冷的雨丝浇在她的上、身上,让她颤抖不已,过了一会她无力地说道:“阿进,我浑身软,没力气了,你帮我报警吧。”
他答非所问:“你晚上在party上喝了酒或者饮料没有?”
林婉一愣,摇摇头:“没喝酒,只喝了几杯果汁。”
唐进沉默了一下,牢牢地抓住她的双臂,轻声却肯定地说:“不行!”
她茫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什么?”
“不能报警!”
“不报警怎么行?”
“你怎么到今天对酒精还是那么不敏感?今天的party上,除开矿泉水,所有的饮料都是掺了酒精的,哪怕你喝的果汁,也是酒味果汁,不过非常淡而已。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林婉了呆,难怪……难怪她喝了果汁以后会那么兴奋,她驳斥唐进的那番话已经不知压在心中有多久,原来是趁着酒精作祟才义愤填膺地讲了出来。
她呆呆地看着唐进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他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怜悯:“阿婉,你脑子傻了么?你知不知道酒后驾驶、致死是要负刑事责任的,这已经不是钱可以摆平的事故。”
林婉茫然说道:“你是说……我要坐牢?”
他低声说:“除开坐牢,还有别的,我们两个是坐在一台车上生的事故,届时雁城的媒体会像蚂蝗闻到血一样凑过来研究我们的关系,我们以前的一切将呈现在所有人面前,我们将会成为这个城市的头条新闻。凌翼地产的董事长夫人,和初恋情人一起,醉酒驾车,撞死了人,这样的花边新闻会让全城轰动。到时你要你的父母和你的丈夫如何自处?董翼白手起家,他今时今日的一切来之不易,你想要让他成为这个城市的笑柄么?你想要他抬不起头么?”
林婉只觉得一阵寒意入骨,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变得像雪一样白,整个人都开始瑟瑟抖起来。
她听到他继续说:“那个女人,全身上下那么脏,穿得破破烂烂的,应该是个流浪汉或者根本是个疯子,高公路上这样的人每天不知道要撞死多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你要为了这样一个人毁了你的一切么?”
林婉回到家中的时候全身依旧抖得厉害,她思维恍惚,几乎不记得是怎么把车开到楼下的停车场。一直到进入市区,迎面都是风雨,眼前是不停晃动着的车灯,像是一双双刺目可怕的眼睛,在无情地审视着她。路上遇到一辆运送鸡鸭的货车,这种车辆在白天不能进入到市内,只能选择夜间行驶,那些鸡鸭淋了雨,挤在一起疯狂的嘶叫,隔着车窗玻璃,她听不到声音,只看到它们无声地长大嘴巴,她能感觉到它们心内的绝望,一如自己。
她进了门,飞快把鞋子踢掉,掏出手机,疯狂地拨着董翼的电话。
“你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一遍又一遍的女声传来,林婉再也压抑不住,将手机狠狠扔到地上,狼狈地嚎啕大哭:“为什么你不在,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不在?”
清冷的大房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那是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林婉在卫生间手忙脚乱地把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剥掉,慌乱中她无意抬头望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竟然浮现出泥泞里那张惨白的女人的脸,还有汩汩冒出的血液混杂在雨水里,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不由得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呕吐起来。
她一直吐到黄胆水都出来,才乏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才熬到了天微微放明,好像是在健身房里的跑步机上奔跑了几个钟头后终于乏力地躺到床上,几乎像死过去一样不再动弹。
她消耗了身体所有可以透支的体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已是满室大亮,她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觉得床的另一边微微震动下陷,有人伴着她的身边倚下来,气息温热熟悉,这种熟悉的亲昵让她的身子也跟着震了一下。
“囡囡,我回来了。”
林婉蜷缩成一团,用满头散乱的长遮住面容,紧闭双眼,死死咬住下唇,心内酸楚委屈,炙热的泪水从她的眼角缓缓滑下。
她想象不到,昨夜的凄风苦雨过后今天竟然是一个鸟语花香的晴天,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她身上,董翼附在她耳边喃喃道:“死小孩,睡这么沉,被人抱走了也不知道。”看她没有回应,大概以为她真睡得很死,便起了身。
林婉怔怔躺着一动不动,她想身边的一切都这么正常,昨晚那可怕的一幕会不会只是一个噩梦?其实这一切并没生过。人在黑暗中总是有丰富的想象力的,也许到了阳光下这一切就将成为乌有。
过了一会有水声从洗手间传来,大概是董翼在洗澡,稍迟水声停息,便听得他自言自语:“昨晚干吗去了?怎么一堆湿衣服扔在地上?”
林婉的身体剧烈抖动了一下,原来还是生了啊……就在昨晚,一条年轻的生命,因为她的过失,就这么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而凶手,正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享受着秋晨的阳光和丈夫的呵护。
董翼走进卧室时,看到妻子睁得圆圆的眼睛,笑了笑:“原来是醒着的,想吓我对不对?”
林婉呆呆地想,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生了什么,才会吓到你——可是我不会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知道你会不计一切后果的保护我,所以我更不能让任何流言伤害你。
他见她不说话,有些误会:“生我气了?我已经抓紧时间赶回来,以后一定不出去这么久。”
林婉摇摇头,想了想说:“昨晚我打你电话了……”
董翼迟疑一下:“昨晚有要紧事谈,所有人都把电话关掉了……找我什么事?很重要么?”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是太要紧,就是……想你了。”
董翼笑起来:“谁说不要紧,这明明就是件要紧的大事。”
他俯身拉起她:“来,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他拿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条链子,然后拨开林婉的长,为她系上。她觉得胸前一阵冰凉,一条美得无懈可击的项链贴在了颈上,董翼笑道:“喜欢么?这红壁玺配你雪白肤色真是再漂亮不过了。”
项链的坠子被雕成莲花形状,秀气玲珑,因为雕工切割极好,所以愈闪烁,简直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只是那红……林婉微微一颤,上等壁玺的红色,娇艳欲滴,深处带着一种诡异的紫,晃得她头晕,让她想起昨晚雨中的那抹红,她几乎想吐出来。
董翼犹自说:“难得有这么纯的壁玺,手工又精致,我看到就毫不犹豫买下来……”
林婉强笑道:“玫瑰坠子倒是多,莲花坠子还真没见过。”
董翼从背后将她拥住,贴着她的颈道:“莲花像你啊,那么纯洁。”
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慢慢将项链摘了下来。
他有些诧异:“不喜欢?”
“不是,”她努力地笑着:“这么贵重,我要把它锁到柜子里才安心。”
董翼大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家子气。”
“我一向都小气啊。”
面对他的柔情蜜意她有些心慌意乱,于是低头拍一拍身边空位:“肯定是搭最早一班机回来,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下?”
董翼搂住她躺下来:“今天不去公司了,我打电话问了说没什么事,可以好好在家陪你。”
林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一直把头埋下去埋下去,结婚两年以来,她一次这么希望他去工作,而不是留在身边陪她。
他将她纤细的手指拢在一起握到手中,又咬了一阵她的头:“昨晚淋雨没洗头?”
“你怎么知道?”
他一路吻下去:“有雨的味道……干吗不打伞?”
“忘了……”
他不怀好意地笑:“下雨都不记得打伞,想什么呢?也太惦记我了吧,要不……就是想初恋情人了……”
林婉惊跳一下:“我才没有呢。”
“知道你没有,逗你玩呢。”
她松了口气,终于明白为什么心虚的人听着一些其实很平常的言词,都能从中辨出许多影射的意思来。
轻风撩动窗帘,像被只顽皮的小手抓起又落下,过了良久,她轻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你是我老婆,我不对你好难道对别人好?”
“那……如果有天我做错事,你会怎么样?”
他想了想:“打屁股呗……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原谅你。”他叹息一声,慢慢说:“除开原谅你我还能怎么样。”
他们两人似乎都有些倦,于是交握着手,各自侧着头,合上了眼睛。
似乎都已沉沉入睡,其实都没睡着,夫妻两人一次各有心事。
董翼回想起他走时,柳二拍着他肩膀道:“如今雷爷是彻底退出江湖了,没有人再与我争,算是幸事;可我也始终再没有能说贴心话的兄弟,这又让我很火大;如果你哪天想回来,这张门始终是为你开着的。”
他笑而不答。
柳二继续说道:“你那行生意做大了,现金流动是关键,万一哪天要周转,银行又不合作……我昨天跟你提的那个事……随时有效!”
他还是微微笑了笑。
林婉的梢挠到他的下巴,他觉得有些痒,于是微微把头偏了偏。
柳二的提议,若换做他结婚前,或许真的会考虑吧,毕竟没有什么生意,会比洗黑钱的利润来得更大。
可是如今有了她……当然不会再做了,为了她为了这个家,他不能冒任何风险。
董翼的唇角微微一弯,原来有牵挂的感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