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幽暗的洞穴中燃着幽幽的火光。
迟墨将手中的树枝折断扔进面前的火堆中后又转过身,将坐在角落阴影处的苏华裳撑在肩头拖了过来。
阖着双目的苏华裳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正前方跳动的火光,没有反对些什么,也没有感谢些什么,只是又沉默地将眼睛闭上了。
迟墨已经用树枝将他被折断的手腕固定了起来。
她从手边的柴垛中挑出一根长长的树枝,挑了挑从燃着的柴木中跳出来的星火,然后就将手中拿着的树枝丢尽了火堆了。
热烈跳跃的火光将她清冷的面容渡上一层浓烈的红色,甚至就连她一头如雪的了无烟火的长发也被覆上了一层生气。
不知道何时睁开眼睛的苏华裳敛着眼睫静静地看着她。
迟墨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她准备给苏华裳包扎一下身后的伤口。
而要包扎他背后的伤口就势必要撕开他的后衣。
于是问题来了。
苏华裳的后衣早就和他的伤口黏在了一起,并且她完全没有随身携带剪刀的习惯。如果她要为他包扎,就只能用蛮力撕开他的后衣。而这么做的后果就是和衣服黏连在一起的伤口再度被扯开。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迟疑,苏华裳颤了颤纤长的眼睫。比起一般的女性更加秀丽浓密的睫毛在落下之时带着一种默不作声的脆弱。他问道:“怎么了?”
迟墨抿了抿唇,“你的后背……”
他应了一声,道:“随它去吧。”
“你在胡说些什么。”
这么大面积的伤口放着不管的话肯定会化脓,破伤风的。
明摆了就是找死的行为。
“你在找死吗。”
迟墨却确实这么问了。
“没关系啊。”
苏华裳回答她的声音又轻又浅。
他垂着陨落的眼睫,额头微微地往下低着,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一般有着难以言说的犹如人之将死一般的倦怠。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语带着暗无边际的喑哑,“反正,谁都在等着我去死。”
迟墨本想掐住他的脸手一顿。
“我小的时候谁都期待着我死,当上武林盟主后谁都在等着我死。现在,也不例外。墨儿……你是不是也在等着我死?”
沉默了一会儿,迟墨放下自己半举着的手。
她握住了苏华裳的左手,掰开了他已经没有了半分力道的手指,将他手中握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自己手臂上扣下来的透骨钉拿了出来随意丢在了一边,“以后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要把凶器拿在手中。”
这种行为摆明了就是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话,如果你不说我想听的话就杀了你。
苏华裳顺从的让她轻而易举地就扔掉了自己手中的透骨钉。
迟墨注意到他右手被树枝固定着的指尖带着些诡谲的鲜血。
她紧蹙着眉将他的右手轻轻的握住捧了起来。
果不其然,本被她细细包扎过的伤口处又被挣开了,她撕下的用以充当的绷带的衣裙布条也松散不堪,血迹斑斑。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不想要这只手了,那请你继续这么做。”
苏华裳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
他轻轻地笑了笑,“墨儿还没有回答我。”
“等你真的死了我再回答。”
迟墨费了半天劲才把自己的衣裙撕下一块布条。
苏华裳很认真地回她:“死了便听不到了。”
迟墨为他绑好布条,也很认真地回他:“那你不死不就可以了。”
苏华裳定定的看着她。
半晌,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迟墨于是不再理他。
她看了看被自己扔在一边的两枚透骨钉,想了想,最终伸手捡起了一枚放在火上过了过。
偶尔有明亮的火星子跳到她的手指上,她却只是那么伸着手,表情淡淡的,仿佛毫无所觉。
苏华裳看着她将消好毒的透骨钉收回,问道:“不疼吗?”
迟墨看了他一眼,而后抬起了他的左手臂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回道:“如果你不疼的话,那么我也是不疼的。”
于是苏华裳很认真地回道:“很疼。”
然而下一秒他却又笑了,“但是我习惯了。”
迟墨手上的动作不停,用着透骨钉的针头那一端迅速地将嵌在他手臂间的另一枚透骨钉取了出来。
苏华裳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就连眉眼间的弧度都仿佛被抚平了一般的冷漠,“我呢,有一个弟弟。我们是双生子。”
他用这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但是双生子是一种禁例。”
迟墨将他手臂上的最后一颗透骨钉挑了出来,“为什么。”
“不知道。但总之就是禁例就是了。”
苏华裳笑了起来,“所以我就被关起来了。”
迟墨没有说话。
“小时候不知道啊,为什么我不能出院子。照顾我的奶妈就摸摸我的头,将我背在背上——就像墨儿那样。”
“我只是托着你而已。”
迟墨淡定地指出了他的错处。
苏华裳却好像没有听见一般继续道:“她把我背在背上对我说,‘是为了保护小少爷啊’。那么为什么呢?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背着我将整个院子都走了一个遍。后来,我才知道,保护的确实是小少爷啊——他们为了保护我的弟弟,然后把我关起来了。但是没有用,我的弟弟出生时就先天不足,体弱不足。我的母亲觉得这是双生子的诅咒,然后把我关了起来。但是还是没有用,弟弟的身体还是一天一天的虚弱了下去。母亲觉得——哦,这都是诅咒,假如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好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了。
迟墨轻声问道:“然后呢。”
“我也这么觉得。”
他道,“假如我不存在就好了。”
苏华裳勾着唇无力地笑了笑,“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没有勇气去实现这件事。”
死亡比做任何事都需要勇气。
“我的活动范围随着弟弟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小——一开始是整个院子,后来被缩小到了庭廊,再后来是房间。最后,我被关在一个柜子里。”
他慢慢地说着,“柜子不大。被关在里面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一片漆黑。好几次的时候,我觉得头晕,呼吸不过来快要死了——但是可惜的是,我一直这么觉得,却一直没有死掉。”
迟墨颤了颤手指,最后也只是将苏华裳轻轻地按在了自己的腿上,借着火光看清了他后背狰狞一片的伤口。
比触摸更带冲击的是他整个后背斑驳纵横的伤口。
迟墨极力稳住手指的颤抖覆在他的后领口,用手中的透骨钉一点一点的剥开了他的衣服。
苏华裳还在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天,一直照顾我的奶妈把我从柜子里放了出来。她像很久很久一样把我背在背上,对我说,‘我们出去看看吧’——外面是什么样的呢?我不知道。我也忘记了那个时候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是后来啊,奶妈死了。因为背着我出去,所以死了——她是我亲手杀死的哦。”
迟墨默默地撕开了他肩头的衣服。
死死的黏在皮肤上的布料即便是有着利器的分割却依旧疼痛入骨。
苏华裳忍不住紧了紧伏在迟墨大腿上的手指,却不知是因为后背的衣物分离的疼痛,还是想起了曾经,“我——亲手杀死了世界上最后一个对我好的人。鲜血落在我的身上,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是冷的。等我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小柜子,抱着我自己的膝头蜷在角落的时候,我却觉得整个世界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就好像是我被奶妈背在背上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我了。”
他侧了侧眼,避开了眼前恍惚的火光,“为了惩罚我,我被饿了三天。在这三天里,没有任何人送来饭菜和水。我以为我可能会死,但是没有。墨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迟墨没有说话,却将他背后的衣裳剥到了臂肘处。
“墨儿,你该说为何。”
于是迟墨道:“为何?”
“因为有一只猫给我叼来了肉肠。”
苏华裳忍不住笑了,“那么小小的一只却叼着比它体型还大的肉肠,还不停地往上跳着——为了努力够到我眼前的空隙,将它嘴里叼着的肉肠塞给我。”
他唇角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真愚蠢啊……难怪会被他们抓住打死了。”
最终,他什么都留不住。
无论是唯一对他好的奶妈,还是那只小猫。
“那个时候我就想啊,还是死了吧。”
从他口中如轻叹一般说出口的话语却如千钧一般重重地砸在迟墨的心头。
“死了的话,该多好。所以当听到要把弟弟体内的寒毒渡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