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可叹
和过于冰冷的躯体不同,所罗门的魔力就如同无色无味的水一般,感觉不出灼热,也感觉不到寒意,无形无声,无影无迹。渗入寒冰便化作寒冰,流入沙海便散作飞沙,化入微风便融作呼吸,落入熔岩便迸作烈火——而渗入她体内的魔力,却在短短一瞬平和后迅速弹出炸裂开来,在魔族指尖劈下了可怖的烧灼痕迹——
“看,就像这样。”所罗门面色平静地收回了手,指尖有一瞬微不可察的颤抖,“我的魔力兼容性向来很好,但是无法兼容你的。”
“所以,是我自己的问题么……”阿米莉亚低头,眼神有点暗淡,随即她眼怀希望地抬头看向对方,“但是这个是可以通过练习掌握的吧?我一开始,是连给自己疗伤都做不到的……可以的吧?”
“谁知道呢?”所罗门突然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用那只完好的手在阿比斯后脑勺上盖了一下,一脸古怪的笑意,“那么,今天份的好人所罗门就到这里结束了。大小姐要是想和我同床,我倒是不介意的。咦,你的小狗今天闻到了什么奇怪的味来着?嘶……”他哈哈笑着甩了甩手上挂着的阿比斯,一脸无奈老好人表情,另只手始终不曾抬起。
没两句又开始不正经了。这家伙,说话总是要在线索即将流露出来的一瞬藏了后半句,然后就把人给气个半死!银发赤瞳的少女不知是因为恼意还是别的什么涨红了脸,捏了黑发少年脖子后面那块软肉,在他松嘴之后立马就着手把魔族推出了门外。
“咦?又生气了吗?”被推出门的所罗门满脸无辜,回过头露出个风流的笑脸道,“但是大小姐不像之前反应那么激烈了呢。是被我的睿智与风趣折服了吗?”
“我不是拥有继承权的法老的女儿,不是仰慕你治国之策的示巴女王,也不是你那些把你当成神来膜拜的妻妾中的任意一个。真心假意,我分得清。”年轻的魔女手放在门上,表情与语气都非常严肃,“不要用对付她们的那一套来对付我,那是侮辱。”她言罢,酒红色双眸抬起,银色长发在夜风中微动,眉眼间清正之气飒然,“但是,我并不会推拒来自同伴的善意,也会真心对此作出回应。你曾说过,我是个抱着骑士道的天真之人,我确实是。这一路来很多事不必再提,但我愿从今往后,与你建立起清廉高尚的友谊,在此世之大义不容退缩之时共同进退。”
魔族脸上的笑容敛了下来,银色卷发垂下,情绪遮在了其后的阴影里。
“真可叹啊。”他最后这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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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力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阿米莉亚自己渐渐理出了些头绪:不是因为操作精度,不是因为术式流程,也不是因为魔力放出量的大小,更不是因为熟练程度——
没有治愈术的天分,大概是最精辟的结论,因为她的魔力和大部分带有生命之物不兼容:她体内的魔力天性暴烈,寻常人类内的生命能量流中能承载魔力的粒子转速的若是计为1,所罗门体内魔力流中载魔粒子转速为30到700,那么她的魔力流中载魔粒子转速则至少超过5000。因此接受她魔力的个体倘若不能适应,就会在一瞬跨过痊愈,直接走向老化之后的灭亡。
“小姑娘做木工还不错嘛,”老头儿抱着她烧出来的新木门爱不释手,“这个花纹和式样,你是大贵族出来的吧?啧啧,真了不得啊。”他说着伸出挂着皱巴巴的皮的枯瘦指头敲了敲门板正中心,“这里给我刻一挂榛子,要有树叶衬着,这里刻一捧松子……”
“不不不,不要不要,”阿比斯有气无力地把身体摊在一边,“不烧,呛……咳咳……”
当然会呛。这种树虽然常见,但毕竟浑身上下都是剧毒的啊。说起来,老人家这么宝贝紫衫的种子也是奇怪,那棵树长起来的时候,他并不愿意自己立马动手,而是撑着老朽的身体自己爬上去把所有种子扫了个干净……他没法离开这里吗?连普通的花茶也宝贝得很。
“好啦,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要你躲远一点,或者进屋子里去吧?”许多念头在阿米莉亚脑中闪过,她略一思忖,把委委屈屈不愿离开的家伙赶到了房子里之后,转手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体内的魔力,看着木头表面燃起细小的火苗而后迅速熄灭成灰,用手拂了拂,“先生,这片树林里……不能正常生长其它植物?”
“自己看就知道了,这么简单的事也要问我?”
老头儿十分不忿地从鼻孔里出了气,把门帘子一扯,高兴地把新的门拍了上去:“小姑娘哟,你控制魔力的能力是少见的,但是适用范围之窄也是少见的,哈哈,”他边哼歌边道,“松子留下来,榛子留下来……嗯~咳咳,放到两百年前,那就是个废物,所罗门送你来我肯定要把你轰出去。但是!”他猛地转过身,双手竖起食指,被淹没在花白长发胡子和皱纹里的眼亮晶晶的,“刚好和所有你要面对的困难属性相克!鼓掌,诸君!啊哈哈哈哈!”老头子自己拍起了手,双手食指指向阿米莉亚,而后十指怪异地舞动起来,形容疯癫,眼神狡黠,“因此,我要教你——嗯?想知道我要教你什么吗?”
阿米莉亚有点想叹气。
“请问是什么呢,先生?”她心底已经抱怨起了不知又跑到了哪里的所罗门的不靠谱,眼前这老者的架势,简直和那些装神弄鬼的低阶神官哄骗赎罪金时像了个十成九,“我必洗耳恭听。”
老头子笑着摆了摆手。
“不要心急不要心急!先帮我把最外头那圈遭殃的苹果树烧了再说吧。务必烧得干干净净,连根也不要留,然后我就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做啦,啊哈哈哈哈哈!嘶!”老头抱了脑袋,瞪着飞回到半空中的青鸟,从怀里摸出个松塔砸了过去,然后又被啄得抱着脑袋满地跑,笑得疯疯癫癫,破烂的外袍随风飘扬,远远看去就像一架被风吹得满地飘的破布。
……感觉好不靠谱。
银发赤瞳的年轻魔女满心愤懑,抬手就是一道火光挥过,而后一整片金苹果树着了起来,很快就化作灰烬消失了。
“这样行么?”她转头抓住老头儿经过自己面前的时机问他,“烧掉啦……”
“噫噫噫噫噫!我都叫你烧干净了!”老头儿挣开她的手转身就跑了,咚一声把新木门关上,关上前还不忘把扑棱着翅膀的青鸟一起拽了进去。
什么啊?真是……耳边风声一动,脸颊一痛,阿米莉亚猛地转头,酒红色眼眸瞳孔骤缩——
那些原本应该空无一物的土地上,猛然冒出了许多新的树木,粗壮的根系破土而出,凌空直抽而来,地面应声而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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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推到我头上……唔咳!”黑色衣裙的女人猛地吐出一口血,“扶我一把……”
黑公爵面露不悦,伸手把她架了起来:“身体状况恶化了?”
“没事,只是小问题而已。公爵大人不必忧心,”埃莉诺夫人仰头对他微微一笑,“相比之下,你的凯瑟琳状态不太对劲,她刚才跟本就没出席,照理来说是会出席震一下那些不老实的人的。是不是上次把人伤透了?你应该去看看她,好歹是一起长大的……”
“和她有什么关系?”黑发黑眸有着迷人泪痣的俊美青年冷淡地道,“不要转移话题。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还有那个神父……萝丝,你跟我说小问题?血……”他架住人的动作又用力了些,把她扶到了花园里的长椅上。
“没事的。不要担心。”埃莉诺夫人虚弱地闭上眼,“你应该去看凯瑟琳。”
“你坚持?”男人皱起眉。
“我坚持。”女人温和道。
路德维希目光晦暗不明地看了她一会儿,哼一声叫人牵了马,屈尊纡贵地去往了凯瑟琳和她丈夫所住的寒酸的乡间小院——不知道那个女人发了什么神经,好端端的豪华宅邸不住,愣是拉着丈夫跑去了封地的旧房子里,十几天都没露面。
“是这里吗?”他强忍着怒火,在坑坑洼洼刚撒了种子没多久的泥地里纵马跋涉着,在看到一栋寒碜的小房子时问了下属,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大人,确实是这里。”侍从恭敬地应道,“要属下现在先进去清路吗?”
“不必了。”他微抬起手,从马背上下来,慢慢地走了进去。
凯瑟琳正坐在院子里的小矮凳上,穿着一身发黄的棉布裙子,金发盘起,脸上没有妆,一脸幸福地低头看着正傻笑着把耳朵贴在她肚子上的男人。艳丽的粉玫瑰此刻艳光尽敛,只是如每一个平凡的妻子那样,和丈夫共享着午后温暖的阳光。
面容平凡的男人抬头刚要和妻子说什么,着眼便是一愣,恭敬地行了个礼:“大人午安。”
凯瑟琳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她并未起身,因为丈夫已经按住了她的肩膀,并代她致了歉:“抱歉,大人,凯瑟琳怀孕了,最近身体状态不是很好……”
——说的状况,原来是这个状况啊。
一身阴郁的黑却又柔和明亮得不可思议的男人突然笑了。凯瑟琳在这一笑里只觉浑身发冷。这男人露出笑意的一瞬,一眼看去是杳无星光的寒夜,却洋溢着比太阳更为耀眼的冉冉光华。在泪痣映衬下那双利如刀锋般的黑眼睛注视着她,嘴里吐出了冷酷到毫无人性的话语:
“这个孩子,打掉。”他走过去,抓起了女人的胳膊往外拖去,“该做的事不做,真有你的。”
“放开我!”面容艳丽的女人抵死挣扎着,却又害怕伤到自己的腹部,“哦我的天啊!你们……”
“公爵大人!”追上来的丈夫被仆从架住了,他被踹了两脚,声嘶力竭道,“你不能这么做,凯瑟琳想要一个孩子很久了……嘿!我好歹也是有爵位的,你不能这么对我们。那是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主会——”
黑公爵把女人扔给仆从,让他们把她塞进那驾一直空着跟在后头的马车,拿手帕细致地擦干净了每个指缝。
“那不是你的,要是的话,生了也没什么,”他把手帕甩给仆从,冷冷地看了男人一眼,纵身上了马,“不过……你把那团也许还没米粒大,根本没有意识的肉称作孩子?这真是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
“路德维希——!”凯瑟琳的丈夫声音越来越远,那男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徒劳地追在后头,“你会遭报应的——!”
黑公爵冷笑一声,甩鞭纵马前行,一路横冲直撞,糟糕的路况颠得跟在后头的马车也跟着晃得几乎散架。凯瑟琳在车厢里强忍着欲呕的冲动,即便脸色发白也不愿轻言求饶,只是双手紧紧抓着马车的窗柩,向来娇柔粉嫩的双手青筋浮起。
“唔!”马车戛然而止,她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滚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车窗边缘。
“不能有孩子,不要动感情。凯瑟琳,这些话,我早就跟你说过吧。”黑发黑眸的俊美青年驭马回退数步,呼吸急促,有着迷人泪痣的双眼喜怒不定地透过车窗看她,“我早说过,不要把你那不切实际的美梦放在我身上。我是不会要孩子,也不会娶妻的。”
“我才不信!”女人艳丽的面容上全是泪水,“我们小的时候,说过会在一起一辈子呀!你说过要,我当你的新娘……我现在已经不指望那个了,让我有个念想——”
“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男人冷笑道,“看,你果然想不起来,没人想得起来。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也不要对别人使你那些小手段了。醒醒吧,凯瑟琳。我受够你的自以为委屈了。换了别人,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他说完不耐地对得了吩咐举着一碗药汤过来的仆人做了个手势,然后金发棕眸的女子被从车上拖了下来,灌了一嘴棕色的汁液。
不!凯瑟琳在泪眼的余光中觑见路德维希堡门前议论纷纷的人们,屈辱地哭了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