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恍然大悟。
原来她就是当年接生稳婆的女儿。
他知晓这事,也知道那稳婆姓聂,只是没想到就是眼前这名大姑娘的母亲,而她当初也在现场。
「这药瓶还你。」聂湘将药瓶塞回他手中,「很抱歉,长时间以来一直无力弥补我们造成的伤害。」所以呀,她才会积极叫聂凡读书将来进京赶考,只要考上进士得了官位,多多少少就有点力量可以弥补过错了。
她的道歉是真诚的,他一闻便知。
她的无力是无奈的,瞧这近乎家徒四壁的小屋便知。
回视他的眸没有任何闪避,乌黑双瞳映出他的倒影,他觉得整个人像要被吸进去了。
忽地,他觉得胸口疼痛了起来——就像被铁链所束缚,无法呼吸的疼痛。
「你怎了?」聂湘诧异看着微弯着腰,紧抓着胸口衣服的殷华,「我就说你该看大夫的。」这一天发作好几次,一定是很严重啊!
心焦得额上布汗的她扶他到椅上坐下。
「你撑着点,我去叫大夫,千万别倒下啊。」
「不用。」他将朝外急走的姑娘抓回来。
「怎不用?你都……」她的身躯忽然被道冰冷气息所包围。
「找到你了。」在她耳畔的薄唇,喃喃吐出这四字。
水眸霍地瞪大。
她对这四字有印象,在他刚出生时,还未呼吸、尚未啼哭,忽然就睁眼对她喊了这句话。
不,她想太多了,婴儿是不可能会说话的。
但是……但是……不对啊,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被禁锢在……殷华的怀里?
他抱着她吗?
怎么会她正想挣扎挣脱,抱着她的男人忽然又出声了。
「果然……」
「什么果然?」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这样就会好了。」紧缚般的疼痛已然消失,直觉是这么告诉他这方法可行的。
她听得更是迷糊了。
殷捕快,行行好,别跟个乡野小民打哑谜啊。
她没读过书,仅识的寥寥数字还是聂芃教她的呢。
「殷……华?」抱着她的男人猛然将她推开,面露狼狈。
他将药瓶强硬塞回她手中,头也不回的走了。
「殷华?」聂湘忙追出去。
但人才到门口,就看到殷华使轻功如阵风飞走了,她只能怔怔看着,老半天说不出话。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莫名其妙的被抱了个……心慌意乱啊。
转身回屋,两道恨不得烧死她的恶毒视线穿过她的身躯,她速速转头,果然看到胡大娘以怨恨的目光瞪着她。
她抿紧唇,默不作声,速速回屋,不管天气热,熨衣锅子更烫,将大门关上。
胡大娘怨她恨她,只因她揭露了她家相公丑事。
她没做错。她用力握紧拳头。
胡家大汉轻薄陈家姑娘,当他衣衫不整的从陈家出来时,被聂湘亲眼看见了。
隔日,陈家姑娘上吊自杀,官府过来调查时,她说出了她前晚所见,官差因而抓了胡家大汉回去问审,证实的确是他强迫了陈家姑娘,才害得人家为保名节自杀。胡家大汉因而入狱,判刑二十年。
胡家一家老小从此恨透她,每经过她家门口必定吐痰,光洗那些恶心的痰液,她就不晓得要花多少功夫跟时间。
他们还曾经趁她不注意,把她刚洗好的衣服翻弄在地,毁了她一个早上的心血。
被百般恶整,胸口有气难发,但她还是得忍。
他们家就这间小屋可栖身,目前洗衣的客户也稳定,若是搬走,日子必陷入困顿。
她只能企盼侄儿成器,方能替聂家带来一丝光明。
殷华的习惯一向是日阳西下便归家。
沐浴、晚膳后,早早就睡觉,简直比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农家还规律。
不过如此早睡的他常半夜醒来,天还没亮就睁眼,闲来无事偶尔会出外晃晃巡街,某些专于夜晚作业的梁上君子才撬开人家的门窗入内偷窃,拿了有价财物循原路溜出,冷不防身后就传来冷冷的一句——「往哪走?」宵小当场吓得屁滚尿流,摔落窗下,县衙大牢又多了犯人一个。
于是,敢在晚上出来活动的小偷也大大减少了,假以时日,祈本县就可成为夜不闭户的纯朴良善县城了。
殷华虽然很讨厌当官差,厌恶当官差,但他却是最为尽责的官差。
这晚,殷华用过晚膳,回了房,该是准备更衣睡觉的时候了。
丫鬟已经将干净的寝衣放在床上,整间房间空空荡荡的。
由于下人见了他会害怕,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事先就准备好,譬如沐浴的浴水,譬如更衣的衣裳,晨起时的洗脸水……等等。他不需要任何人在旁伺候,他又不是没手没脚,更衣梳发这种事自个儿来便行。
他拿起床上的寝衣,思索了会儿,又放下。
他不想睡。
虽说他的作息一向规律,但此时此刻的他却毫无睡意。
他不知怎地,心老挂念着某人。
他穿回已脱下的外衣,瞟了挂在墙上的铁链一眼,心想他不过出去一会儿,应该不需用到武器,就算没武器,凭他的能耐赤手空拳要拿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总不会难得这个时间出去一趟也会遇到犯人吧?
走出居住的厢房,站在大门口,他又停步沉思了起来,过一会儿举步,转往后院。
后院西北一角,养着各式家禽,他森冷的目光朝笼内咕噜咕噜叫的鸡只们扫过一遍,那些原本还在「聊天」的鸡,一被他目光扫过,就像被狐狸盯上,吓得大气不敢喘一声,聚拢在一起,互相找掩蔽。
他信手抓了只最肥嫩的,掐了颈后,大鸡颈子往旁软软一歪,昏了过去。
正拿了剩菜剩饭要来喂家禽的厨娘看到他手上竟抓着只鸡,睁大了不解的眼,却没胆量问一向吃素的少爷抓了鸡想干啥。
殷华未多看她一眼,运起内劲,直上屋顶,向着东南方而去。
「姑姑,晚膳好了没?」坐在厅房,聂芃放下手上的书本,往右方厨房喊着。「芃芃好饿。」
「凡凡也好饿。」聂凡是上半身都趴在桌上了。
「好了好了。」聂湘拿着蒸好的馒头跟两样青菜走了出来。「芃芃去叫奶奶吃饭。」
「奶奶。」聂芃跃下椅,朝着坐在房间内发呆的聂婶喊道,「吃饭了。」她喊了数遍,聂婶才回过神来。
「吃饭了?」
「嗯。」聂芃搀扶着聂婶走向客厅、饭厅、书房、熨衣间共用的厅房。
一家四口围着一张四方桌而坐,聂凡忍不住饿伸手拿馒头。
「凡凡!」聂湘拍掉侄子的手,「用膳前要做啥?」聂凡嘟了嘟嘴,「要向神明祈祷。」于是,除了聂婶,三名姑侄双手合十,喃喃念祷着。
「请菩萨保佑殷华长命百岁。」
「请菩萨保佑殷华身体健康。」
「请菩萨保佑殷华抓到犯人。」一人一句,都是为了殷华祝祷,这是他们每日吃饭前的「仪式」。
「好了,用膳吧。」聂湘拿起筷子。
两只小手立刻抓了馒头就啃。
「今天夫子同你们教了什么?」聂湘问。
「夫子今天教我们……」殷华一来到聂家,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还以为他们是在谈论他,怎知竟然是在祈求神明保佑他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他隐蔽在窗后,微偏着头,打量屋内的情况,只见除了聂婶,另外三人均闭着眼,双掌合十,虔诚的模样跟在寺庙里拜拜没两样。
这家人是怎么着?用个膳还要先替他祝祷?
难怪这两个小鬼头一见到他便直喊他名讳,小鬼头的姑姑也一样,原来他们每天都将他放在嘴上提?
抓在手上的鸡醒了,发出「咕咕」的声音。
「有鸡叫声。」耳聪目明的聂凡喊。
「怎么会有鸡叫声?」聂湘也听到了。
那声音很明显来自窗外,不是邻居养的鸡。
「是不是许婶家的鸡跑出来了?」聂芃猜想。
「我出去看看。」聂湘起身。
万一是许婶家的鸡跑出来,得帮着抓回去才行。
她走来门口,冷不防有具瘦高的身躯挡住了她的去路。
「叔叔!」咬着馒头的聂凡迅速冲过去。
「哥哥!」聂芃跟着冲过去。
「你怎么会来?」两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