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秋清晨不信佛。一脚踏进大殿的时候,她还是解下了腰畔的佩刀递给了一旁的副将,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团上给菩萨磕了头。又接过了苦木大师递过来的香束插进了香烟缭绕的青铜香炉里,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拜。
拜过了菩萨,苦木大师引着她来到后院自己的禅房,奉上香茶,静静地等着她开口。而秋清晨却只是拿起茶杯轻轻嗅了嗅,唇边便挑起了一丝温和的浅笑:“大师的苦心茶,清晨已经叨扰太多。可是大师的一番苦心,清晨还是……没有参透。”
苦木大师望着她,澄澈的目光中一片了然:“佛法无边,连老僧亦未参透。”
秋清晨浅抿一口便放下了茶杯,目光越过了苦木大师的肩头望向了禅室里供奉的佛像,一刹间只觉得佛像垂着眼眸静穆的神态和面前的苦木大师十分地想象。
“清晨回到安京已经整整七天。”秋清晨微微垂眸,自言自语一般开口说道:“夜夜不得安睡。大师,是我杀戮太重的缘故么?”
苦木大师垂下眼眸静静地说道:“元帅的杀戮并不是出于私心,亦不是为了私利。”
秋清晨望着茶杯里上下浮动的绿色叶片,神情若有所思。
窗外潮湿的雨气穿透了窗棂,丝丝透了进来,和满室缭绕的檀香混杂在一起,令肃穆中透出了清新。秋清晨静听着窗外似有似无的雨声,一颗心也慢慢地松懈了下来。
默坐良久,秋清晨轻轻叹息:“大师,我的出路在哪里?”
苦木大师静静地望着她,“出路都在自己的脚下,旁人如何能指点?”
秋清晨懒懒地拄着自己的下颌,低声叹道:“陛下要留我在安京。”
苦木大师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终于漾起了一丝丝轻浅的波动:“元帅担忧的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不是询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铁面具的后面,秋清晨的眉尖不易觉察地微微一跳。自己的一点隐忧透过这几句话竟呈现出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来。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微微垂了头。
这是一种默认的姿态。
苦木大师却微微笑了:“你始终无法相信别人。不论是皇帝还是身边的人。”
秋清晨没有点头,却也没有否认。她指了指脸上的面具颇有些自嘲地笑了:“毕竟……我有理由不相信,对不对?”
苦木大师拿起茶壶斟满了她手中的茶杯,漫声说道:“元帅是心怀天下的人,何必学小人做戚戚状?”
这一句话,秋清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双手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苦心茶,入口涩苦。然而一杯见半,唇齿之间却慢慢地氤氲起让人□的悠长回味。
“大师,”秋清晨轻声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一个发誓要忘掉的人又突然间出现了,该当如何?”
苦木大师垂下眼眸,花白的眉舒展成平和的直线,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随缘而定,随遇而安。”
秋清晨忍不住追问:“何谓随缘而定?”
“佛曰:不可说。”静静说出这几个字,苦木大师阖上双眼不再开口。
秋清晨学着他的样子阖上双目,心头却不自觉地掠过一丝叹息。
拍了拍平板板的床铺,封绍笑得一脸满足:“二两银子就换来这么个地方也不贵,对不对?光头?”
李光头扫视着简陋的“上房”,明显地有些郁闷:“住七爷的别院可以省下这二两银子,比这里还便宜,而且吃饭还不用花钱。对不对?少爷?”
封绍瞥了他一眼,笑嘻嘻的样子仿佛全然没有听出他话里的不满。
青木山上的一场小风波让他们落荒而逃,因此错过了和小柱子碰面的机会。封绍虽然一个劲地抱怨这场意外来得不是时候,但李光头还是觉得他的眼神笑嘻嘻的,仿佛这样的结果正中他的下怀——可是他想不出封绍有什么理由要躲着七爷。明明都已经到了安京不是吗?
他依稀记得临行前管家说过,自家的少爷和七爷自小一起长大。上树掏鸟、放池捞鱼、给丫头的胭脂盒子里放辣椒面……搭伙做的坏事数不胜数。最是臭味相投的一对狐朋狗友。可是少爷居然宁愿住客栈也不愿意去见七爷,这里面就多少有些不同寻常了。
李光头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封绍,他正趴在临街的窗口上笑嘻嘻地看热闹。招牌式的笑容透亮得仿佛厚重的云层里透出的第一缕阳光。若说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心机……李光头摇了摇头,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光头,他们赵国看上去跟别处也没有什么区别啊,”封绍侧着头问他:“我还以为他们的男人都要涂脂抹粉,被女人养在家里不准出来呢。”
李光头摇摇头笑了:“他们的男人只是不能入朝为官,不准读书识字。不过大户人家的公子也都读书识字的。哪里象你想的那样……”说着连连摇头:“少爷你可真能想。”
封绍望着街道斜对面的飞檐下高高挂起的大红灯笼,笑嘻嘻地说:“还是有点不一样嘛。他们这里没有□馆,只有乐楼。乐楼里养的都是小倌。”说到这里,他十分神往地托住腮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倌儿们都长什么样?有没有我这么帅的?”
李光头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手里的包袱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
封绍连忙摇手:“我胡说八道的……”话音未落,身体猛然向后一窜,“啪”地一声合上了窗扇。
动作太突然,连李光头也吓了一跳:“少爷……”
封绍不理他,自顾自地凑过去将窗扇又小小地拉开了一条缝,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一边低低咒骂:“你爷爷的,这还真是冤家路窄。狗屁元帅和狗屁将军这两个不要脸的色胚竟然联手来逛窑子了。啧啧,还有个不要脸的女人呢,啧啧,你看看旁边那老鸨子的狗腿样儿,估计也是个大官……”
李光头无语地凝视这自己的少爷——在这个地方,貌似只有她们那样的地位才有这种“不要脸”的资格吧。何况,实事求是地说,得罪少爷的似乎只有那位玩鞭子的女将军,秋帅应该算是救了少爷的一方吧。不过很显然,少爷已经把所有的帐都一股脑算到官职最大的秋帅身上去了。
学着少爷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向外瞟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上午在青木山邂逅的那位戴面具的秋帅和那个玩鞭子的女将军王泓玉。王泓玉还是一身红衣,满不在乎地一下一下地甩着鞭子。她们身旁是一位身材微胖的女子。三十上下的年纪,眉目之间一派沉稳气度。正引着秋清晨二人往月明楼的大门里走。
秋清晨穿着短靴和浅色的猎装,一头青丝简简单单地束在颈后。通身上下竟没有一件饰物——只除了那个黑黝黝的铁面具。这个人身上煞气太重,她走过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似乎有些怕她。
“这个娘儿们还真能装神弄鬼,”封绍不屑地哼了一声:“你看看那么一个破面具……”
李光头斜扫过来的视线里已经带了一点诧异和震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少爷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样的眼神的确令封绍十分地不爽:“你看你什么眼神?我抢你家银子了?我把你错认成春香楼的妈妈了?”
李光头摇了摇头,语气里仿佛很惋惜的样子:“我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封绍不悦地追问。
李光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封少爷就是封少爷,千万不能把封少爷当成是聪明睿智,博古通今的琪少爷……”
“你……你……”封绍捂着胸口歪靠在窗扇上:“你居然这么打击你家少爷。你……我被你气得犯病了。哎呦……我的胸口痛死了……”
李光头颇有些怜悯地望着他自弹自唱,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行了少爷,你的身体比咱们府的老黄还要结实呢。”
封绍蹦了起来,满面惊诧。不明白这个一向笨笨的随从怎么忽然聪明了起来,居然连自己装病的戏码都能一眼识破。愣了一下才想到要反问:“老黄?谁是老黄?咱府里啥时有这么个人?”
李光头实事求是地解释:“老黄就是管家买回来的那头牛——因为她要天天给你做奶酪。”
封绍“哎呦”一声双手又按住了自己的胸口,这回真的开始疼了:“光头……没想到你这么坏……我算看清你了……”
李光头凑到窗口看了看,秋清晨一行虽然已经进去了,但是她身上那种强烈的存在感仿佛还悬浮在空气里,让他觉得外面的街道看上去都仿佛有些不一样了。
“秋帅脸上的面具不是用来装神弄鬼的,”从来都是封绍对他指手画脚,李光头还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跟自己的少爷正经八百地解释什么事,连腰身都不知不觉比往常挺得直了些:“那是御赐之物。来之前我听琪少爷说过。秋帅打败了草原上屡犯边境的莽族人,加封为兵马统帅的时候,瑞帝除了帅印,还赐了这个铁面具。”
“为什么?”封绍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一时间有点□。再想想脑海里那双清冽的眼睛,满心的嘲弄不知不觉有些失了兴味。
李光头摇了摇头:“为什么就不知道了。也许长得比瑞帝漂亮,瑞帝看了不舒服吧。”
封绍对这个答案报以不屑一顾的嗤笑。其实李光头的说法也不算是骗他,至少坊间暗中流传的不同版本里就有这么一折。不过,铁面具不同寻常的来历还是深深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如果能暗中接近她,说不定有机会看到面具下面的那张脸吧?
封绍眼珠转了几转,笑眯眯地望向了李光头:“光头,你想不想知道赵国女人逛的窑子是什么样啊?”
李光头一口气憋在了嗓子里:“咳……咳……少爷……”
封绍好心好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看把你激动的——爷我一定带着你。你只管放心。”
“我是说……”李光头好容易顺过一口气来,脸上却可疑地浮起了一层看不出是恼怒还是羞愤的表情:“在这里是女人逛窑子,所以男人会是被逛的一方……你明白没有?”
封绍张大了嘴,眼珠子若有所思地转了两转。
李光头咽了口唾沫,费力地跟他解释:“少爷你要真想逛这里的窑子,就只有……就只有……扮女人混进去……”
“对啊,”封绍抚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这个我刚才想到了。玉树临风的少爷我打扮打扮就是一个女万人迷。问题就是你——你说我该怎么打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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