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容子骥拱手深深一揖,一派谦谦君子状。「我是说今晚幸好遇上姑娘,才能平安返家,这份恩情必定回报。」
「只是举手之劳,不算什么。」她口气豪爽,并不把这种小事放在眼里,不过还是好言相劝。「以后最好带个随从在身边,免得真遇上坏人,虽然公子是个男的,不过生得这么好看,还是很危险,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心,说不定真的会劫色。」
「是,我记住了。」容子骥嘴角微微抽搐着,心想这位姑娘还真是直言快语,不懂得修饰。
程瑜送他到容府位在南边的角门,见容子骥往门上敲了两下,也没有马上转身离去。「我看公子进去再走好了。」
他揖身答谢。「不敢再烦劳姑娘,送到这儿就够了。」
「好吧,那我走了。」程瑜心想都已经到了门口,应该不会有危险,这才放心地离开。
见她走远,已经看不到身影,容子骥才提气翻过墙头。
从南边的角门进去之后,是一条甬道,漆黑的尽头便是进入竹院的垂花门,在月色下带着几分阴森之气。
「铃儿,掌灯!」他开口召唤。
一只灯笼由远而近,但并不是铃儿那个胖丫鬟提着,而是一道袅袅婷婷的美丽身影,即使在死后,还是依照生前的习惯,把自己妆点得随时可以见客。
「怎么会是你过来?」
琵琶提着灯笼,为他照亮黑暗。「侯爷不肯使唤妾身,妾身只好自己来。」
「我已经把你的契约给烧了,这里又是京城,你随时可以离开,去见心心念念的男人。」当初双方便已经谈好条件,只要帮自己做事一年,就带它来京城找寻心仪的男子,如今契约完成,也该各走各的。
琵琶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妾身不知他住在哪儿,他也见不到妾身,就算找到了也是枉然。」
闻言,容子骥凉凉地启唇。「在你投缳自尽之前,就应该想到了。」他并不在乎吐出口的话会不会伤它,这是属于他的慈悲和表达关心的另类方式,只希望对方早点看透,不要再执着下去。
「……侯爷说得是。」琵琶黯然神伤地说。
容子骥淡淡地瞟她一眼。「见到又如何?那个男人说不定早已另外娶妻,根本已经忘了曾经非常迷恋过的青楼名妓,许下再多的承诺也只是过眼云烟,日子久了便当是作了场梦。」
这番直接又残忍的话语就像一把刀刃,狠狠地插进琵琶再也无法跳动的心脏,它只能默默垂泪。
他不会安慰人,也不可能开这个口,若它紧抓着执念不放,旁人也帮不了,于是他接过灯笼,穿过甬道,回到居住的正房。
阿舜事先在房内留了一盏烛火,容子骥原本想要宽衣就寝,突然想到什么,轻启唇瓣。「朱小春、李娇娇!」
「俺说过几千遍,不要连名带姓地叫俺!」朱将军暴跳如雷地出现,不忘大声抗议,就因为自己的名与粗犷的外表不符,像个娘儿们似的,听来既不威风,也毫无魄力可言,偏偏又是祖父取的,阿爹和阿娘说什么都不肯让他改,说是笔划好,会为自己带来好运,将来可以做大官,害得它从小到大被同伴嘲笑,这是它生前心中最大的痛,更后悔告诉这个臭小子。
李副将半掩嘴地笑了笑。「末将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因为上头有六个兄长,爹娘想要女儿想疯了,便说下一胎无论是男是女,都要叫「娇娇」这个名。
此话一出,朱将军立刻吐槽回去。「你是投错了胎,俺可没有。」
容子骥迳自在几旁坐下,倒了杯水。「不论是人还是东西,都有个名,名就代表这个人或是这样东西,那便成了一种咒,只要再加上生辰八字,最后签下契约,便可以束缚对方,要对方像奴才般遵从命令,为自己做事。」
但这种役鬼的方式可不是任何懂得阴阳术数的人都办得到,而是必须有天生的资质,当初师父王朔见他有这分天赋,才传授给自己。
「就算不连名带姓地叫俺,无论是朱将军还是朱伯伯,俺都会跟着你这个臭小子,帮你做任何事,直到这一世寿终正寝,根本不必拿契约来恐吓。」朱将军想到自己生前尚未娶妻生子,在见到那个冲着自己就咯咯直笑、还会伸手讨抱的奶娃儿之后,勾起满腔父爱,明知是仇人的子孙,还是有了感情,根本下不了手。
「这又是为什么?」容子骥啜了口水,口气淡漠,好像此刻谈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别人的。「你们并未与我签下契约,既然如此,大可不必理会当年的承诺,直接杀了我报仇,如此一来便可以了断前世的恩恩怨怨,前往地府报到,好过留在这儿为奴为仆,被我这个仇人的子孙使唤。」
此刻,容子骥就是故意把话说得很难听,存心激怒对方。
朱将军不禁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你这个臭小子当俺的承诺是放屁吗?既然发了誓,就不能食言!」
「我不介意你食言。」容子骥冷冷地回道。
「哇!」朱将军当场喷泪。「这是人说的话吗?」
李副将也是一脸痛心。「将军息怒。」
「你听听看,他把俺的感情当成什么了?」他就是舍不得、放不下这个臭小子,这份视如己出的父子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末将的心也在滴血……」李副将用手巾掩面,泣不成声。
你的心最好是还能滴血。容子骥很想吐槽。
「养子不教父之过啊……」朱将军悔恨交加地哭道。
我可没那么多个爹!容子骥很想翻白眼。
生前最大的遗憾就是当不成女人,无法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的李副将,也把满腔「母爱」都投注在容子骥身上。「咱们从他还未满周岁,一路看到今天,还帮他把屎把尿,他居然待咱们这般冷血无情……」
谁让你把屎把尿了?听到它们愈说愈离谱,容子骥额际上的青筋浮起好几条,要不是真的有事,他根本不想把它们召到面前来。
「先别说这个,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问。」他的耳朵都疼了,决定转移话题。
两人马上停止哭喊,同时看向容子骥,一脸正经八百,方才那些痛心疾首的眼泪已经不翼而飞。
「既然有事就早点说,俺正演得起劲,突然就这么中断,浑身难受得紧!」朱将军没好气地低斥。
「早猜到你一定有事才会召唤咱们,那就快点问吧。」李副将用手巾拭着泪,等着他说下去。
容子骥揉了揉太阳穴,早就猜到会是这样,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它们,不过哪天它们真的投胎去了,说不定他还会想念这种又吵又闹的日子。
「你们既是前朝大梁的将军和副将,那么其他被杀的兵士呢?难道也跟你们一样不愿去地府报到,想要伺机报仇?」他首先要确定「百鬼夜行」的来历,心想它们必定知道「人」在何处。
朱将军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俺只记得跟李副将某天突然从深眠中醒来,才发现不但已经改朝换代,而且都过了两百多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容福兴报仇……这股意念带着咱们翻山越岭,最后到了昌州府,很快地找到你爹,因为他跟容福兴长得太像,而他当时膝下只有你一个独子……」
「虽然无法解亡国之恨,但咱们以为只要杀了你,让你爹这一房绝嗣,也算是出了口气,谁又知道……」李副将吸了吸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真怕它们又抱头痛哭起来,容子骥马上追问。「其他兵士呢?」
李副将看了下朱将军。「都葬在城南的千人塚,还立了碑不是吗?」记得五年前回京时有去瞄过一眼,可惜贴有符籙,无法靠得太近。
「是啊,因为俺和李副将死后,有个小兵担心咱们被敌人给鞭屍,于是偷偷地埋在别处,没有和其他士兵葬在一起,恐怕也没人知道……」朱将军很努力地回忆,神情不禁有些恍惚,这才发现前世的恩恩怨怨真的已经好遥远,都快不记得了。
「它们一定还在里头,若是不在,就表示投胎去了,俺也不怪它们不想报仇,当鬼真的太辛苦了……不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个臭小子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其中必有原因。
容子骥可以确定它们没有说谎,是真的不知情。
见他一脸沉思,朱将军和李副将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