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侍中
周雅楠舒服地侧身躺在荷花贵妃榻上。两个穿着月白杭纺挖襟敞袖小袄,牙自罗裙的宫女站着替她剥葡萄,每剥好一个,便送进她嘴里。她身后站了四个宫女替她打扇子,另有一个叫卉珍的宫女拿着美人拳轻轻地给她敲背。
这几个宫女是内务府孝敬的。由于周雅楠只有十岁,自然不可能直接封后大婚。周雅楠听卉珍说,帝后大婚的时候,可以椒房独宠一个月之久。然而对于癸水未至的周雅楠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太后跟凌恒商量了一下,便决定先给周雅楠一个女官的职位。
太后的意思是,让周雅楠跟着她管理六宫琐事,暂时拜为尚宫。
凌恒觉得,尚宫之身,还是要向正四品以下的嫔妃行礼,非常不妥,毕竟周雅楠以后是要当皇后的,恁的没面子。他更希望周雅楠跟在他身边;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保证周殷的妹妹不被人欺负。
而皇帝身边的女官御侍比尚宫还低了一品。
于是凌恒决定将周雅楠拜为新设的“侍中”:
赐启祥宫居住
统领六尚二十四司
可以在各宫(包括上朝的金銮殿)随意行走,自由出入紫禁城
见到嫔妃不必跪拜等等。
接到圣旨不到一个时辰,内务府便送来一批太监和宫女。按理来说,周雅楠可以各挑八名。她就毫不客气地挑走了最好看的。
那两个剥葡萄的便是宫女中手指最美的。
后来,嫔妃每每看到周雅楠各处闲逛时,便看到她带着十二名宫女和十名太监,雄赳赳气昂昂,好像阅兵似的(周雅楠自带两个丫头,另外四个是她姐姐的)。
周雅楠觉得,她姐姐看上凌恒简直就是瞎了眼睛。光有记载的嫔妃,便有十九位之多(死了三个)。那些位分超低的,更不必说。君王大多短命,大概都是后宫制度害的。至于那些将经韬纬略用在了女人身上的,不仅丢了性命,连皇位也不保了。
她现在已经有两个外甥和四个外甥女,最大的不过六岁,如今搬去阿哥所,不在他们亲娘身边住着。
自是不必提,太后身边的宫女抱走小主子的时候,那些女人哭天抢地,像割了心肝似的。真是可怜慈母心。
只可惜后宫女人的那种慈爱并没有那么无私。这些孩子一生下来,便不过是母亲固宠的工具罢了。
又听说张文绣封了顺妃,赐长春宫居住;谢秦封为柔妃,赐咸福宫居住。
这个谢秦是仅次于张文绣的侧妃,性子温顺。
周雅楠原以为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是贵妃。后来她自己想通了:张文绣和谢秦皆无所出,不得位列四妃三夫人。
给她们一定发展空间,也是为了让她们专心提高自己的地位,免得她们宵想不该想的。比如说,哪天把周雅楠推到某口井里,自己上位做皇后。
当然,由这一小小的细节便可以窥见姐姐周殷的手段了。
然而咸福宫的风水似乎不太好。谢柔妃刚搬进去,长春宫宫女英英不小心走到咸福宫。据说偷吃了柔妃娘娘送子观音前的供果。柔妃娘娘便回了太后,绞了头发,撵出去做了姑子。
没过多久,又传来她的贴身宫女悯月病得要死的消息。谢柔妃连夜来启祥宫要了对牌,请了太医看病,还惊动了太后。
周雅楠自然觉得谢柔妃可能是日子过得太清闲,纯属没事找事。而那天谢柔妃夜闯启祥宫,却是一声不吭便在宫门前跪下了。要不是娄望舒说她做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好好逛过故宫,便夜夜在宫里各处闲逛,刚好看见一个人在周雅楠宫前跪着,便在梦里告诉了周雅楠,启祥宫上下恐怕不知道谢柔妃跪了小半个时辰。
谢柔妃确实是好算计。她只消再跪半个时辰,上早朝的凌恒便会乘八人亮轿经过这里。届时,周雅楠便会一战成名。
宫人生病,若不知道也倒罢了;谢柔妃这样兴师动众,无论周雅楠置之不理是不是有意的,六宫众人、百官,甚至是朝野百姓都会觉得周侍中不仁。
相比之下,谢柔妃同情、爱护宫人的形象是多么高大!周雅楠从此便失了民心。朝中百官会不会反对将周雅楠封为皇后倒在其次;那些奴才服侍周雅楠的时候,便肯定不会尽心尽力了。
另外,若凌恒看到谢柔妃着月白素衣,披头散发,瑟瑟发抖,又听说她已经“跪了一夜”会怎么样?肯定心疼,肯定安慰,连早朝也不用上了。恐怕他往后一想到周雅楠,便觉得她又在想法子虐待他的庶子庶妃。
周雅楠起来,只一想,便把前因后果想明白了。却也有了三分火气。她叫人去请院使孙大人来。
院使孙作化大人早已是耳顺之年,是太医院吉祥物式的人物:太医不是他的徒弟就是他的徒孙,平时也就给太后或凌恒请一请平安脉。无论太后还是凌恒都对他十分客气:这是因为当年太后被凌裕算计滑胎后,全靠孙作化替她调理身子,终于在两年后生下白白胖胖的凌恒。
孙作化高兴的时候,便乘一辆绿呢车围的四尺长辕车进太医院,勉励各位太医们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他不高兴的时候,便拉倒,上金鱼池看鱼。
这金鱼池原是前朝的“鱼藻池”。相传当年池上宫殿,画栋飞檐,也是内苑禁地,如今早已颓废。池子划成碎块,叠土为塘,卖与当地居民,用来养殖金鱼。什么狮子头、蝶尾、琉金、黑兰寿红……数不清的名目,看不尽的花样。
众人不知的是,孙作化年轻的时候还喜欢偷瞄小姑娘。可惜他的娘子好生泼辣,时常骂骂咧咧:“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不许他吃酒纳妾,同丫头顽耍。如今却也渐渐想开了,抬了一房小妾,名唤眠月,年方二八,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院使大人自然是极欢喜的。
孙作化被宫里戴缨帽的差役叫起来的时候,正歇在小眠月房里。(孙作化的娘子依然饮醋,每月只许孙作化两日去眠月处)孙作化便大惊,以为是太后或者凌恒出了什么事,便匆匆忙忙地更衣进宫。
当他发现如此折腾,只是为了让他给一个妃子的宫女看病的时候,怒极。
宫女自有医女来瞧。本来,医女被张文绣勒令不许去给悯月看病。谢柔妃闹那么一出,也只是想请个小小的太医,显出自己体恤宫人,又涨了自己的脸面。
谁料到周雅楠居然把太医院的吉祥物请来了。
宫人只会念周雅楠的好处。而摊到她头上,就变成她不明事理,恃宠而骄,把年迈的孙院使往死里作践。
当时,谢柔妃还没有意识到得罪孙作化的严重后果。
孙作化写完药方,便将一支彩漆缠枝莲纹紫毫笔重重掷下。谢柔妃封了一个红包,里面装”麻姑拜寿”,“彭祖烧香”,福禄寿喜财等样子的几个金锞子,堆着笑,亲自送到孙作化手上:“有劳孙大人。”
孙作化后退一步。
谢柔妃的笑容便僵在脸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孙作化直接去贤良门等凌恒上朝。
待凌恒的八人亮轿进了贤良门,孙作化便扑上前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告老还乡。他是真伤心。当年为太后周慧卖命,连自己的老母弥留之际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为此,他的亲弟弟上书弹劾他不孝。幸亏,周慧将他保了下来。谁料到如今,他半夜还得给一个宫女看病!
凌恒一脸茫然。
一个太监便把嘴伸到凌恒耳边说了几句。
凌恒安慰道:“朕一定会替你讨个公道。”他知道臣子老了以后,越发像小孩子,一不如意便掉眼泪。他父亲留下的那些老臣就经常哭得稀里哗啦的,他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挥一挥手,轿子便接着往前走了。
结果自然是以太后驳了孙作化的请辞告终。咸福宫被罚了半年俸银。
周雅楠叫人给孙院使送去一对大红披黄纹的“金银玳瑁”。据说,孙作化把鱼看得像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长春宫那位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周雅楠的宫女最近变得忙起来。乞巧节快到了,她们得吩咐各宫备下皂荚、木槿叶等物,捣汁洗头;还有各种红鸡、果食、时新果品等。
小宫女们纷纷拿凤仙花用明矾捣碎了染指甲;或将绿豆、小豆、小麦等浸于瓷碗中,等待发芽,再以红、蓝丝绳扎成一束,称为“种生”。这寓意很好,各宫主子都欢喜。
周雅楠非常空闲。她看到满塘素红碧,便突发奇想,让首领太监小福子收集漂在水上的荷花瓣,蘸上蛋液,让小厨房炸了吃。
金砖铺地的宫殿避暑效果堪比二十八摄氏度空调。她绝大多数时间都窝在启祥宫吃东西。凌恒不断收到各种好吃的,全是他的嫔妃捣鼓出来的“爱心甜点”。而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进了周雅楠的肚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周雅楠觉得过意不去。她听到小福子说,凌恒叫人各处搜刮荷叶清露。她便用白纱包了当年清明前的西湖龙井,在荷花闭合前塞入。第二日取出来,交给奉茶宫女,权当是孝敬。
凌恒果然对这种带了淡淡荷香的茶水赞不绝口。周雅楠下一次泛舟放茶包时,便发现每一朵荷花里都有小小的茶包,着实愕然。
下次周雅楠煮绿豆荷叶百合粥的时候,便不再送去养心殿。开玩笑,被后宫那帮挤破脑袋邀宠的女人知道了,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御花园里的荷叶全部拔光,烹之煮之。
她还想留着些许残荷,待西风起,秋雨至,在千秋亭舒舒服服地吃烧鹅听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