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焕然冰释
付邵多喝了几杯,见到这般热闹喜庆场景,不由想到邢秋燕生前,有她在的时候,里里外外,哪一处不去张罗照应,哪一家不去帮忙。
她是因着本心就那般喜爱着热闹,是因着天生就是热情好张罗操心的人,还是因着她新越外刺赤谍的职责?
念及此处,付邵不由微微一叹,或者,自己也无法说清道明这一切吧。
天边略略地一蒙蒙浊云,似是一张巨大的帆幔,漂移悬浮着,一阵阵路过太阳。
森严壁垒,深沟高墙,炮火绵延的日子过去了,就能天下太平,从此鲜衣怒马,诗酒风流,歌舞蹁跹么?
还是那永不休止的风,永不停息的雾与霾,会吞没一切呢?
心口微微的热,搁不住酒气的浮躁,他略略和身边的刘广京打了招呼,就径自起身,想着去后院散散酒气方好。
孔立飞家的院落没有重檐斗拱、大肆铺张的宫阙高宅堵了视野,也不做许多的高大影壁重重叠叠掩映,更多的,处处是颇有匠心的小桥曲沼,草坪花树,和建构曲折的回廊穿堂。
屋宅广厦,皆一经隐隐隐居在常青的乔木阔叶林中,不仔细甄别分辨,近乎有一种迷失桃花源的沉醉感。
伤心桥边,可不是早有伤心人在那边“醉卧君莫笑”了么?
付邵依着碎石子小路走到桥边,细看去,却看见付延年抱着一只梅花银自斟壶,一副五迷三道的滑稽样子,不禁想到秦清的事,又不禁莞尔他的囧态。
忙不迭唤了小厮前来,取了醒酒石与热毛巾给他。
付延年虽只似是微醺入梦之感,却也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付邵惯是体贴他人心意的人,摒退了小厮,又也做出几许醉意陪着付延年,两个失去妻子的男人,竟就这般靠在一起,在竹林风微微吹拂之间,站在下风口处,轻轻悄悄,说起私房话来。
……
“那天那卷共和构想的册子,我已经替你烧了……”付邵不知何故,忽而想到了这个话题。
付延年心中一时复杂情结,他并不想告诉付邵自己并非荆金水这件事,不想带给付邵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何故,并不似王庚那般姿态谪仙的出尘,而是浓眉大眼充满尘世君子朝气的付邵,却让他觉得那般出尘而不可玷污。他总觉得,付邵这般表里如一的君子,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那一点点亮光,若是他也有了许多不可见光的灰暗,那这时间,或许真的再无至清之水了吧?
但他同样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何人,会把这样大逆大胆的构想写成宣言,还这般大模大样的递到付邵手中,当真是赌徒一般的危险之人啊。
正当他左右为难着问与不问时,却听付邵又缓缓轻声说道:“那卷册子中的共和构想,你以为如何?”
付延年的酒意这时候算是全醒了。
他几乎要用自己多年斥谍的职业操守,才能压住自己心中的惊诧和猜测,定着心神,努力如常的看了看付邵,不可置信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好一阵,他才缓过神来,开口问付邵:“付叔叔,我是否能够了解一下,此物从何而来?”
“当然,”付邵的眸子清澈,那种真诚与坦荡,实在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有异,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又一双眼睛直视着付延年,坦然道,“是你邢伯母走前,寄放在秦清那里,后来由凌思赋姑娘交给我的。”
不是黄淳,是新越。如是想着,付延年心下一块巨石倏然落地。
却听见付邵叹了口气,无奈笑笑,又问道:“你只是关心此物的来历?那么此物之中所写那些内容,你可有什么看法?”
“这——”付延年有些迟疑了,毕竟是大逆的言论,谨慎避过也就是了,原本已经是摊上“荆金水”这样暧昧尴尬的身份,倘若再多言语,终是难免陷入更多……
他迟疑着,半响没有出声。
“你啊,太过独善其身的性子。罢了,酒也醒了,我们也回去吧,等下用了饭,闹洞房的乐子,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少得了一份。”付邵虽说的很淡然宽和,但其中略略地失望感,仍旧搅得付延年一丝丝心痛。
行回前堂时,已然看见司礼在吊一只苹果,孔立飞和洛儿两边对着啃吃。偏生两人都是有功夫的,一不留神,没有起到意想之中啃苹果秒变啃嘴巴的情趣,倒是在一起梯里哐当连连撞头。
不知是不是因着付邵方才的一番话,解了付延年的心结,他不由将目光看向站在新郎身侧的黄淳。
黄淳今儿个,穿着青红无领的蓝衫袍,外罩着镶边暗蝙蝠纹样的烟色褂子,对襟胸前以绦随意系着,斜插一支沾沾喜气的小红花儿,花儿摇头晃脑的随风轻抚之间,恁是可爱的紧。
他身后是含笑举杯的宁亲王,身前则是在迎宾榻上对面而坐的两位新人。
正在付延年看向黄淳的时候,黄淳抬了眼,正正和付延年的眼眸间流波婉转相对。
心中竟有些扑通扑通的跳。
黄淳向他微微颔首,又以目光示意,付延年意会,两人慢慢一同退出人群之外。
廊檐之下。日头有些微微的刺了眼,有些发白的样子。
黄淳并不多说什么,谈笑间,从胸前掏出一册奏折递给付延年。
那奏折竟是用付延年左手的笔记——也就是荆金水的笔体写出来的。
那是一本彻查了整个当日公主府爆炸火势幕后情形的奏折。
付延年将奏折捏在手中,一字字读下去,手中涔涔的出汗,想到秦清的枉死,更是心中焦煎如针毡,如火烧,彻心彻肺。
黄淳则在一边静静看他读完,看他那用力要将奏折捏碎一般的气力渐渐自我平息安然,方才将手轻轻放到付延年肩膀上拍拍,以示安慰。
“你是说,由我秘奏结果,这是为何?”付延年不解的问,“毕竟荆金水是睿亲王谋士的身份,睿亲王也牵涉其间,由荆金水奏明,合适么?”
“但你更是秦清的丈夫,不是么?而秦清,是这场多方心术较量中无辜的死者,更是你付延年的爱妻,秦义将军的女儿。
所以,由你来揭开这种种明争暗斗真正的伤害,你的痛苦是真实的。况且,如今,秦义将军也是唯一能越过长公主,向主上奏报实情的人。”黄淳说的很寻常。
只是听在付延年耳中,依旧有许多刺耳刺心的难过。
“岳父年事已高,幽幽年幼丧母,我纵然深恨这些,却不愿再牵涉卷入其间了,黄淳——”付延年抬起脸,年轻的面庞上带着一丝迟郁的疲惫,眼睑缓缓垂下,一滴清泪竟顺着眼角落到脚边。
“那,好吧。”黄淳见状,也实是不便勉强,他递过帕子,又将那奏折塞到付延年袖筒中收好,“这个,你留着吧,于我,奏明与否,都只是心意罢了。所以如此费心力的彻查,也是王庚对秦清想尽的一番心思。”
“王庚?清儿?这怎么说?”付延年抬了头,接过帕子,疑惑再一次在他的眉间浮现。
黄淳俯下身子,忽然鞠了一躬,方又挺起身子,坐到廊檐下的栏杆边上,轻声道:“也是我自己的一番心意。那天你来找我谈孔立飞的事,我是有心激你,兼之想告诫你万事要靠自己促成的意思,才引了秦清来听,可我也是真半点不曾想到,秦清听完之后,竟没有直接暴打你一顿……”
“…你…”(╯□╰)付延年一脸懵比,心中大面积的阴影囧囧的散开。
“真心话,我也没想到正巧那天王庚在这里遇到了秦清,而他又忽然临时起意,想安慰秦清,于是,他竟带秦清一同去了瑶月公主和祝映鸿将军的府邸,因着那天,他们这些北溟老粱山一派武将子女在那里聚会…结果,哎,王庚和我,也是伤心…”黄淳的一番话,说的也是真诚。
付延年不由也侧坐到了廊檐下的曲栏边上,他的目光散开去,一圈圈的涟漪。
院内来喜宴的孩子们在前厅画风筝,扎线儿,放纸鸢,丝线沙沙的摩擦掌心,愉快的顺着指尖溜上蔚蓝的天,纸鸢在空中越飞越高,看住了人们的视线,引着人们的注目,一同融入那青冥浩荡之中的一片瓷蓝。
蓦的就让人不免想到李长吉的“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辖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付延年将心神从那纸鸢上收回来,定定看在黄淳脸上,又看看规中绳墨,笔直不见尽头的中道,那通向外界的大门。
“你知道我会去的。”付延年的目光依然远远近近,却很是坚定的口吻。
他渐渐的把目光又看向黄淳,端详着他的面孔,忽的轻叹道“为什么,你总让我觉得,别人的命运,鹏城的神经,各方的归宿,稍一松弛,稍不小心,就会为你所用呢?你究竟是什么人?”
一席话,说的黄淳略略有些尴尬。
付彧却说话间冒冒失失向这边跑过来,一脸的兴奋和不服气道:“快随我们来,我们遇到高手了。”
说着,不由分说拉了付延年衣袖就往前面跑,黄淳颔首笑着,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吃瓜群众即视感,亦步亦趋的也尾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