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二章 大礼(三)
她的眉目明亮而灵透,唇线柔美,皮肤白皙,一头乌发浓如泼墨,沐柏突然便觉得她仿似一只初出山林顾盼无染的小野狐狸。
这个心念一动,惊觉那小野狐狸竟然朝他眨了下眼睛,她的长睫忽闪,瞬间生动俏皮极了!
下一个念头让他冷汗涔涔而下。他,他竟然直愣愣盯着人家陌生的小姑娘看了好久!那可是锦衣王沈重的妹妹!
顿时敛心静气,低首垂眸,中规中矩跟在后面走,却禁不住心如鼓槌。
他有些愧,竟然唐突了人家小姑娘,他更是怕,锦衣王沈重的雷霆手段,降罪下来怕是不能善了。
不想那小狐狸却是偷偷凑了过来,一缕清雅的幽香若有如无地飘进鼻息,让他一时心慌散乱。
“你是我陆大哥的属官么?来淮扬多久了?”
她凑近前窃窃低语。
“下官,”沐柏有些结舌,“下官在淮扬已有半月余。”
“哦,”陆皎皎颇有几分兴味,压低着声音道:“那街市都熟了吧?我哥说淮扬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沐柏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人便也自然许多,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姑娘请放心,沈王爷定会安排人陪姑娘游览风情习俗。”
陆皎皎嘟嘴道,“哪会,他嘱咐我不准淘气!”
苏岸突然望了过来。
目光很淡,但沐柏心一紧。
苏皎皎则是冲哥哥做了个鬼脸,乖顺地跟在后面走。
接风宴陆水横安排在鼎鼎有名的“山外山”,是淮扬十多年来最富盛名和特色的馆子。
那“山外山”的选址就别具匠心,在绿杉环绕翠竹掩映的半山腰上,有溪流小瀑淙淙潺潺,各色时令的鲜花明媚鲜妍。因在山间,沿途要上三百六十级台阶,故而各种特制的小轿生意兴隆。
因是烟雨天,天光较暗而云低雾淡,山间飞鸟幽啼而过,自有种红萼开且落空翠湿人衣的安闲静谧。
苏皎皎双眸明亮,一脸新奇。
有青春少女白发老妪,打着伞,沿阶售卖茶叶、水产、山货和各种手工艺品。因得了陆水横的嘱咐,不准在外面买吃的,苏皎皎的目光就盯在琳琅满目的手艺活儿上。
她买了梳子、帕子、红若朱砂的项链手环,还有一对米粒般大的珍珠耳环。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陆水横对苏岸道:“你也不管管她,买的那都是什么东西,哪一样能戴得出去!”
苏岸纵容:“小孩子,就随她开心吧。”
陆水横一眼瞟见苏皎皎拿了三条红丝绳串编的小鲤鱼,不由叫道:“小丫头买那么多都是送给谁的?”
苏皎皎笑眉笑眼地跳过来,一人一条地往人手里塞:“哥,陆大哥,沐大哥,给!”
沐柏突然得了礼物,一时竟脸红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苏皎皎浑不在意,又兴高采烈看别的去了,沐柏偷偷觑了眼苏岸,苏岸也是笑意冲融浑不在意。
沐柏握着小鲤鱼的手紧了紧,做贼似地藏进袖子里。而苏皎皎正拿起一只玉环,眯着一只眼透着光看水头,一张脸在烟雨里灿若桃花。
午宴极尽精致清雅。
珠帘半卷,心字香烧,如诗如画的少男少女烹茶调琴。
待到上菜时,蟹粉狮子头盛在白玉碗,文思豆腐衬着荷叶盏,水晶虾饼连着雪如意,西湖莼菜雕着玛瑙鱼,一道道菜摆上来,或清淡或醇厚,一道道器皿配下来,或古朴或玲珑。
苏皎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艳无知,用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式。
她半张着嘴看呆了
苏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顺手夹了箸菜放在她面前的小碟上。
苏皎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吃到嘴里,美味于味蕾上刹那绽放,她眸光一亮,发出一声餍足的低呼,转而又笑眯了眼仔细体会回味。
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很合规矩,但却有种说不出的优雅迷人。她是明亮的、愉悦的,食物于她是欢盛香甜的,沐柏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竟可以将吃东西吃得这么让人跃跃欲试。
菜上齐了,却见“山外山”掌柜的又亲自送来一道。
陆水横一看,觑向了苏岸。
那是一道河豚。
无双的美味,致命的危险。
掌柜的行礼道:“甄五爷特命小店烹制此人间绝味,为沈王爷陆大人接风洗尘。”
苏岸笑纳道谢。
一旁的陆水横拿出一根银针来,说道:“河豚这东西还是得小心点。”
不等他试毒,苏岸已经用小勺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他瞬息间的表情神色竟与苏皎皎如出一辙,说不出的享受洒脱。
同时陆水横手里的银针,变成了淡淡的黑灰色。
陆水横骇然欲发作。
苏岸按住他言笑如常:“河豚嘛,总会有点小毒,阿陆不必大惊小怪。”说完对掌柜的道:“烦请先生转告甄五爷,小王承蒙惠赐,河豚之美,倾绝天下。”
掌柜的一头冷汗,诺诺然行礼而退。
陆水横变色道:“你怎么样!沐柏赶快去请大夫!”
苏岸笑着阻止:“阿陆你别慌慌张张的,这菜虽有毒,却毒不致命,甄家送来的菜,哪敢明目张胆毒死我。”
陆水横就急了:“不死人就万事大吉?生不如死也是不死!”
苏岸却笑着又舀了口河豚来吃:“这河豚果然天下绝味,阿陆要不你也尝尝?”
陆水横瞠目结舌,像是见到了鬼。
苏岸边吃边薄责:“就你这胆子,也敢出来办案。”
陆水横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当年这厮西征夷秦,最后关头就是凭着一剂灭绝天良的软骨散,将夷秦举族屠戮,赶尽杀绝。
据说那软骨散是他用计诳来的,难道,他还吃了什么百毒不侵的剧毒珍宝,抑或是这么多年这厮藏身市井还在潜心钻研医药?
苏岸的淡定吃态深深刺激了陆水横,他将河豚端过来,狠狠挖了两勺放进嘴里,对着外面大声吆喝:“给本大人来碗鳝丝面,龙须细面,宽汤、重青、重浇过桥!”
他们出来时雨霁云飞,半山斜阳。
陆水横懒洋洋歪在轿子里问苏岸:“是去我那儿,还是去衙门那儿?”
苏岸倚在青竹小轿里伸了伸脚:“行迹已露人已到,自然是去衙门。”
“那查账还是抓人?”
苏岸的面容如春云般舒缓柔和,他低笑道:“锦衣王沈重出面,自然是举起屠刀,人挡杀人,神挡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