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夜凉如水,清冷寂静,黯淡的月色下,黑影幢幢的坟地里仿佛潜藏着无数食人的妖魔鬼怪,阴风习习,令人毛骨悚然。
在这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一男一女两个人影正借着微弱的月光,安静地弯腰忙碌着。
颜息白眼睑半垂,面无表情,手里握着不知哪户人家送葬时遗留下来的废旧铁锨,努力挖开脚下的泥土。在她身旁的,是那一贯沉默的男人,低着头,蹲在地上,认真地与一堆经年纠结的枯藤作斗争。
深秋的夜晚,寒意沁人,冰冷的感觉从身体四肢百骸每个细胞中丝丝渗入,几乎连血液都要冻结,颜息白僵硬地直起背,在这种近乎麻木的钝痛中渐渐静下心来,她哈出一口白气,幽暗深沉的目光落于身边之人。
夜已深,城门早闭,他的到来显然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无论如何,此情此景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总是件令人心生安慰的事。
这个沉寂的、静涩的男人,眸色绝望,眉间忧蹙,而背脊却永远挺拔如修竹。他是女尊世界里的弱者,对艰苦的生活逆来顺受,对凶狠的暴力畏缩恐惧,可此时,身形纤瘦单薄的他,却安之若素地待在深夜阴森恐怖的坟地里,神情平静,动作沉稳,视一切魑魅魍魉、风霜严寒于无物……
冷冷地审视的眸光一点点柔软下来,颜息白淡漠的嘴角微扬起一点,简直无法掩饰对这男人的欣赏,风骨卓然、坚强内韧,她得承认,他成功挑起了她的兴趣。白日里刚下得有关远离他的决心,此番已摇摇欲坠,让她不由得感慨一句:世事无常,人心不可度也。
颜息白甩开手中的工具,蹲下身按住男人手里牵扯的藤蔓的另一头,随后体力消耗殆尽地瘫坐在地上,低声道:“歇会儿……”她的声音暗哑虚弱,身体又冷又饿,连日来的疲倦已经累积到了一个顶点。
只愣了愣,男人依言放开了枯藤。他悄悄抬眼打量了下颜息白萎顿的侧脸,想了想,低头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会儿,小心地掏出一个圆形纸包,又犹豫地握了会儿后,终于展开纸包将东西送到了她的眼前。
一块黑乎乎的糙米饼,不用吃就知道粗劣难咽。
但颜息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它半晌,直看得男人紧张局促地想往后退去,才蓦然阖上眼,用力咬住下唇……不一会儿,她再次睁开明亮水润的双眼,抬头对上他不安慌乱的视线,突然露齿浅浅一笑,如月华下熠熠生辉的珍珠,温润涤荡,光滑内蕴,美丽得几乎令人屏息。
再不多言,她伸手接过男人的好意,照例,一分为二,将另一半又给他递了回去。日落时分便出来寻她,想必他也一定没吃晚饭。
他尚来不及从她前所未有不含恶意的笑颜中醒过神来,又被她分享的举动给弄懵了,直到颜息白举得不耐地晃动起手腕,他才受惊般急忙垂下眼睑,慌慌张张后退着连连摇头。
“不要?……那好,扔了吧。”淡淡的话音刚落,一小团黑影从她手里飞了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后,“啪”一声落到地上,隐没在草丛里。
“哎!……”从喉咙深处传来极短促细微地一声轻呼,包含着惊诧意外与浓浓遗憾,男人不可置信地迅速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隐约摇动的草茎。
“是不是挺可惜的?”颜息白看着身形微动了动,又因顾忌到她而硬生生止住的男人,挑挑眉摊开右手,露出好好待在她掌心的半块干粮,“……拿去。”
他避开她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眸,耳边听着她不含厌恶与命令口吻的轻言细语,只觉得今天的一切都透着万分诡异,让他如坠梦中般乖乖走上前来,听话地伸手接过,惊疑不定地坐到一旁秀气地啃着。
残月如弓,撒下一地清辉,颜息白裹着瑟瑟单衣听风声过耳,嚼粗嘎吃食,心境却像溪水洗过一样清明。
异世居,居不易,无论哪个社会,处在金字塔底层的人们要生存下去,总要付出比他人多数倍、数十倍、数百倍……的艰辛和努力,特别是在此等级森严、特权林立的残酷世界,上天留给弱者的道路从来就不多:要么弯腰伏身,卑微地低进尘埃,忍耐着,承受着……苦苦祈求老天垂怜,能得一个善终;要么蛰伏等待,卧薪尝胆,发奋图强,然后没准有一天,换他直起腰杆站在高处,手里握着欺辱他亏欠他的那些人的生死富贵,要杀要赦,全凭一时心意……
但是对于颜息白来说,前世今生两辈子,她所有的宏图大志也不过“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八个大字。无论是朝不保夕、委曲求全的日子,还是不择手段、踩低爬高的生活,哪样皆非她所愿。再世为人,她只看明白一件事:世事无常,命途莫测,凡人如她,能做的,终归只是把握当下。
——谁说血淋淋的残酷俗世里,渺小如蝼蚁便不能顺心而活?
颜息白,不,如今的邹衍,虽衣衫发髻凌乱不整,一身憔悴肮脏狼狈万分,却以从未有过地庄重姿态从容起身,轻拍尘土沙砾,细捋衣襟腰带,染着泥的细长手指沿着条条褶皱一点一点抚过……待整理了个大概,她自怀里掏出一文铜钱置于少年交握于胸口的双手之中。
金银富贵、玉石珠宝非君所求,惟愿天地方圆,黄泉碧落,魂有所归。而我们这些活着,自会好好活着,别抱怨,不违心,知努力,莫强求,只盼于终焉降临之时能坦然一笑,安心闭目。
如此——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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