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明月照沟渠(二)
来者正是少年老成的卫熵。
像是觉得穿普通的衣服不够威慑,他换上一身从头黑到脚底的超长斗篷,直到来到皇帝面前,才掀开他黑漆漆的帽子。
郑重行礼,开口便道:“陛下,大颜国训,凡有天象异变时不可再生**。”
“天官书有云:辰星自旗星上出,预兆有破军杀将的事发生,客军胜利;下出,客军失败,丧失领土。昨夜,西北分野的星辰大放异彩,而东南帝都所在之处均黯淡无光,陛下三思。”卫熵说完高深莫测地看了眼身后的两位皇子,随后沉默。
老皇帝在位至今,从未见过祭塔内之人出来,换言之,这几十年来,大颜国并没有需要祭塔内的人出来示警的大事发生。
几十的太平日子让老皇帝过的有些麻木了,浑忘了国与国之间,是可以动干戈的,是可以血流成河的。
因此,在他看来,眼前这个黑衣少年不过是为了自己未来的主子在危言耸听,老皇帝非但不追问星辰异变的详情,反倒是一怒之下将卫熵骂了一顿,敕令他去祭塔内思过。
就在老皇帝执意要罢黜太子的最后关头,在场的卫氏族人终于开口了。
那是同样披着黑色长袍的男子,他环顾四周,犀利的冷眸震慑住了聒噪的群臣,随后他幽幽开口道:“想必陛下早忘了那位在您登基第二年便殉国的大祭司了?”
一句话,顿时如一桶凉水,将糊涂的老皇帝瞬间浇醒。
男子毫不留情道:“陛下登基之年,大祭司卫庄曾从踏上下来示警,劝谏陛下兴修水利,否则翌年西南将大旱,尸骨遍野。陛下却道,西南早有水利,何须再修。于是第二年,西南干裂的大地亲自向陛下控诉陛下的不作为。大祭司卫庄不得已,以身献祭与祭塔,换取了西南短暂的降水。”
“期间,卫氏一族抢修水利,终于从上游引来救命的水流,在那之后,大颜风调雨顺了足足四十年,与四周邻国连小规模的军事摩擦都没有,想必陛下知道,这是谁的牺牲换来的吧。”
男子说着,向皇帝逼近一步,语气陡然凌厉:“可是陛下,这四十年的太平盛世代价未免太大了!卫氏培养一位大祭司不是那么容易的,在那之后,多少次青黄不接,您都熟视无睹,也罢,您是皇帝,至高无上,有些事情,做臣子的去操心就行了。于是祭塔内才会破格出现卫熵这般的幼年祭司,为了将难以接续的青黄接上,不得不让他早早进入塔内修习。”
“现如今,陛下难道想重蹈覆辙么?”最后这句话,犹如一道道皮鞭抽打在皇帝的身上,让他老脸难堪,让他气得想将这人立刻生吞活剥。
可是,这人到底是提醒了他,当年那场献祭是多么的孤注一掷,多么的釜底抽薪。
倘若今天这黑衣少年示警的事也是真的,那么……
老皇帝最终不得不妥协,为了挽回丢失的颜面,却还是倔强地敕令卫熵带着太子一同回塔内思过。
从朝堂上出来时,颜钰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他看着走在自己身侧的黑衣少年,不自觉地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卫熵。”
“嗯?”少年祭司温柔应道。
颜钰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直到走出去很远很远,他才开口:“卫熵,我不会输的。”
“我不会让你输的。”卫熵轻轻地搓了搓幼年太子的脑袋,宠溺地目光收回,他冷冷地回过头去看着朝堂的方向,“一定不会让你输的。”
三天后,北部边境的游牧民族挥师南下的消息传来,老皇帝彻底惊呆了。
从来没有打过仗的他,只得临时传召被他冷落多年的军事将领,召开紧急朝会。
然而,仿佛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一般,明明可以独当一面的老将军孙栖山忽然高老返乡,只留下一个尚未学有所成的年轻副将给老皇帝差遣。
至于其他的武将,那都是年轻一代世袭上来的,都没实战经验,与这位年轻的副将相比逊色多了,至少,这位年轻的副将是秋季狩猎的高手。
不得已,老皇帝只得委派这位副将做统帅,领兵北上。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好消息传来过。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渐渐的,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老皇帝,心情越来越糟糕。
他开始摔东西了,一开始还只是小打小闹的摔摔奏折,渐渐地神智有些混乱的他开始砸贵重瓷器,最终恶化到看到什么砸什么,只要前线传来的战报没有好消息,他便乱砸一气,以至于靠近他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祭塔之内,高高的天台上,黑衣祭司正与年幼的太子下围棋。
每落一子,少年祭司嘴角的笑意便更甚几分,他忽然笑出声来:“颜钰,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了,我愿赌服输。”
说着,卫熵将手中的白子全部搁下,双手投降:“愿赌服输。”
小小的颜钰冷冷地盯着黑衣少年:“从实招来。”
卫熵脸上的笑忽然消散,他起身走向天台边缘,他看着天空自由自在的云朵,叹息道:“颜钰,你要知道,有人是不希望你出生的。而不希望你出生的人,同样不希望你弟弟出生。他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弟弟打压你而已,等你倒下了,你弟弟距离□□控也就不远了。”
“我卫熵,从记事起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只有一个,保住大颜的江山。可是大颜是什么?从前,我不明白,后来,我明白了。”说着,卫熵忽然转身认真的看着颜钰,“对我而言,大颜,就是你颜钰。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你万无一失。”
“所以天象一说,纯粹是你胡诌的对不对?”逆着光,颜钰死死地盯着卫熵的眼睛,他想从和阴影中看出那双闪亮的眼中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出乎意料的,卫熵似乎本来就不打算隐瞒,他再次双手投降:“没错,我胡诌的。说是胡诌,也不尽然,从我卫熵明确自己要守护的事谁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布线,明处的,暗处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做不到的。”
“所以北部的骚乱你早就知道了,只是压住了不让上报,对不对?”说着,颜钰也起身,一步步走向背光的卫熵,“不,或许,我应该说,你只是让它在最恰当的时机上报而已,对不对?”
“对。”卫熵毫不犹豫地承认道,“如果你会认为这样的我太过卑鄙太过不择手段,那我也只能认了。”
“不——”颜钰多年不见笑意的脸上终于不再有乌云,他对着卫熵灿烂一笑,“正合我意。所以,老将军临时告老返乡,也是你安排的,对不对?”
“对。老将军是卫氏世交,当年最为卫庄不值的人,便是他。如今我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全部支持与配合。”卫熵再次搓了搓幼年颜钰的脑袋,“所以颜钰,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放心大胆地做!有我在,保你无忧。”
那一年,等老皇帝想起来让太子不再闭塔思过的时候,太子早已在卫熵的耳濡目染之下,成为了另一个太子。
他开始摆出太子应有的气势与排场,皇帝老子不给的,自己去朝堂上搬出祖制据理力争。
比如,按祖制,太子身边应有两位大宫女,两位大太监伺候,每人下面还应对应有八位小宫女与小太监;另外,太子的膳食是专门有人负责的,有四人一组,分三组轮流伺候;加之为东宫打理花园庭院等等杂物的人等,共计60人。
而实际上,目前东宫一共才21个宫人伺候在侧,颜钰自然不会再让自己受委屈,在朝廷上据理力争后,回到东宫的他感觉自己距离解救被变相软禁的母妃更进一步了。
卫熵写信问他:“难道你不怕彻底失去君心吗?”
颜钰回道:“不怕,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君心。”
卫熵叹息:“我欲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颜钰,你记住,宁可我负人,不可人负我。一旦人负我,必叫他得不偿失!”
颜钰回道:“谨记在心。”
眼看颜钰越来越有太子的派头,眼看颜钰已经开始无视各宫的刁难与讽刺,颜铎一党终于沉不住气了。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午后,颜钰本该在书房看书的,却被颜铎生拉硬拽的拽去了后花园的湖心岛上游玩。
岛上有专人打扫,花花草草,姿态横生,很是赏心悦目;更有鸟雀啼鸣,婉转动听,叫人心旷神怡。
颜钰本以为颜铎终于有自知之明,开始讨好自己了,却不料,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条毒蛇,将颜钰咬伤,昏睡在地,生死不明。
颜铎惊慌失措的哭泣声中,老皇帝赶来了,他一把抱起哭成泪人的颜铎,看也不看地上的颜钰,问道:“怎么了皇儿?”
“父皇,我也不知道,太子哥哥说带我赏花,一直让我看那朵花,我就一直看一直看,谁知道忽然窜出来一条蛇,我就推了他一把自己跑了,没想到他就被咬了。”颜铎虽然泣不成声,却咬字清晰,像是在背台词一般无懈可击。
老皇帝听了,顿时暴跳如雷,骂道:“一直让你看?是一直等蛇出来吧!这孽子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寡人定不轻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