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我心醉清风(三)
药效渐渐起了作用,睡梦沉沉的颜钰,没有再续刚刚那个揪心的梦境,脑海中的画面似乎还流连在与卓植的缠绵缱绻上。
暧昧烛光中,时而是卓植那情难自制的潮红色面庞,时而是卓植那义正言辞与他对峙的逞强模样。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情已经开始随着卓植的一颦一笑而波动,此时他大梦不觉,嘴角早已上扬,满足而快慰。
不同于寝殿中的静谧甜美,大殿外的气氛随着宫人的聚集而越来越凝重不安。
在这风霜露寒的深夜,身穿墨绿色宦官服的扶翠一边咳嗽着一边仔细地清点着人员。
当沐浴完的卓植踩着一地清辉回到前院,见到的便是扶翠面目冷峻地对着众人训话的场面。
他默默靠在游廊的柱子上看着,心事繁乱。
还记得与扶翠的初次相见,那时候,他正忙着批阅公文,扶翠尖利的嗓音响起时,他是反感与厌恶的。
而他的反感与厌恶,在扶翠像个标准的狗腿子一样跟在颜钰身后颐指气使时,几乎达到了顶峰。
再后来,他被绑在骆驼上走向沙海,颜钰追来,扶翠又像个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忙来忙去,那时候的卓植,已经无力再去厌烦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将这位太监贴上了狗仗人势的标签。
可是,随着接触的增加,随着亲眼目睹颜钰暴走状态的恐怖与惊悚,这位看起来狗仗人势的大太监始终不离不弃任劳任怨,尽管这些都是君臣本分,可是,谁又敢说这当中没有真情实意呢?
看,他那被岁月逐渐点染得斑斑点点发白的头发,看,他咳嗽时略显佝偻的腰身,听,他那极尽压抑的担忧与愤怒口吻,听,他那训斥过后掩饰不住的叹息声。
这一举一动,都在向卓植说明,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太监,是为尽心尽力恪守本分值得信赖的好帮手。
那些被扶翠指名道姓列为可疑对象的宫人,在被戍边军领走的瞬间,有人暗暗咬牙紧握双拳,有人佯装无辜黯然垂泪,有人不动声色似乎成竹在胸,更有人咧嘴一笑透露着不屑于嘲讽。
这些怨念与嫉恨,都被这位大太监主动揽在了身上,他难道不怕被人报复吗?他难道就是无孔不入的铁金刚吗?
不是,也许是他知道,自家这位暴躁的帝王已经承受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沉重,如果他不主动帮帝王分担,那么,还有谁能伸出援手呢?
可是,扶翠这么做,有点太冒进了,现在虽然知道哪些人是忠哪些人是奸,可是在没有切实证据的时候就这么大肆处罚他们,只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他不想越俎代庖,可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狐假虎威仗着颜钰的那层关系,来阻止扶翠的冲动了。
卓植叹息一声,默默走了过去。
见卓植来了,扶翠俨然摆出面对半个主子的架势来,恭恭敬敬一个大礼,道:“卓县令,您怎么还不休息?”
卓植默默颔首,月色下,一身雪白的衣袍衬得他像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叫在场众人不由得露出或惊艳或爱慕的目光。
他迎着那些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去,道:“听说公公在惩治宵小之辈,不知我能帮忙做些什么?”
扶翠闻言一愣,随即了然一笑:“想必卓县令也想知道今夜是谁冲撞了陛下,让陛下受惊难安,所以——”
所以明明是颜钰自己的心理问题导致了颜钰的失控暴走,但是为了不让不明真相的人起疑,扶翠打算干脆编造一个冲撞陛下的罪名,让早就是暗中勾结襄亲王的可疑对象出来顶罪?
虽然用意是好的,可是,必然已经打草惊蛇的,眼下能做的只能是将错就错,找个替罪羊来放松蛇的警惕了。
卓植打断道:“所以,接下来的审讯就让我来吧。”
说着,卓追顶着众人的目光与戍边军一同向水牢走去。
一路上,被戍边军扭送着的宫人们沉默不语,各怀鬼胎,卓植走在最后面,认真打量着他们的行为举止,很快便料定了走在最边上的那个是这几个人的头目。
因为,虽然他故意走在边上弱化自己的存在感,一双手却一直不老实地在袖子里比划着什么,而走在他身侧的人,自然是都稍稍歪着脑袋回应着暗语。
卓植虽然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但是这点自信心还是有的,于是等来到水牢前,他走上前来,将所有人打量一番,目光从痦子男身上一扫而过,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一旁,随后盯着另外一个不起眼的宫人假模假式地左看右看,道:“不会错了,就是他冲撞了陛下!”
说着,他让戍边军将所有人分开关押,而他,则跟着这个替罪羊去了水牢东边最僻静的角落。
不出他所料,临走时他不经意回眸一扫,只见痦子男紧绷着的肩膀忽然松动了一下,卓植扫了一眼,更加确定了心中的判断,随后向替罪羊那里走去。
被冤枉成头头的宫人,很快被戍边军脱去衣裤丢在冰冷的水中,锁链声中眨眼间便失去自由。
卓植负手而立,正对这位一直低着头的宫人,道:“知道我为什么将你们分开关押吗?”
宫人不语,卓植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先来你这里吗?”
宫人依然沉默,卓植忽然冷笑一声:“你不说也无妨,反正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才是被本官当做冲撞了陛下的人,那么等你死了之后,真正犯上作乱的人却还可以逍遥自在,不是么?”
这话立竿见影地刺激到了这位宫人,宫人立马将头垂得更低了。
凌乱的发丝间隙里,依稀可见他死死咬着的双唇。
卓植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在戍边军拿来的椅子上坐下,翘着二郎腿,摆出一副匪气十足的样子,双眼死死盯着这位宫人。
不一会,水牢里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宫人焦躁无助的滚烫泪水砸进冰冷的水中,转瞬不见,这一切似乎就像他这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运一般,即便死去,也轻如鸿毛。
卓植见状微微一笑:“知道为什么扶翠一下子就能将你们全都抓出来吗?”
“你真的以为,你们可以瞒天过海?扶翠是什么人?皇帝是什么人?知不知道一旦你们失败了,老家的宗族便会一个不剩地全部问斩?嗯……本官觉得你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你天真的以为你们不会失败,对不对?那么少祭司怎么活着来到这里了?你想过了吗?这是不是你们最大的败笔之一?嗯?”
一句一句,被问及要害,沉默无声蔓延,最终,宫人猛然抬起头来,双唇被咬出猩红的血色,道:“奴才都知道,可是奴才没办法。卓县令,奴才也是受人指使不得不为虎作伥。也许您不知道,奴才老家的妹妹被人强撸去做了小妾,奴才要是胆敢违逆他们,妹妹便会以奇怪的方式被处死,一种我们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的死法——吞钗自尽——这是只有违逆者的亲眷才会面临的下场。奴才没有办法,家里老爹老娘就指望这个妹妹得空去照料,奴才从不给自己留体己银子,一来是要给家里的妹妹捎去,好让她多孝敬孝敬两位老人家,二来,剩下的都被痦子弄去了。”
卓植默默听着,不再言语。
宫人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明知事情暴露,自然要给自己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于是一股脑儿说道:“痦子是朱家的人,背景摆在那里,我们谁也不敢不从。别看痦子平日里做出个战战兢兢畏手畏脚的可怜模样,他可歹毒着呢,要不是他——”
说着,宫人面色惨白地看向卓植,被锁链囚住的双手忽然将胸前的长发分开,顿时,宫人胸口密布的咬痕尽数暴露在卓植的视线里。
宫人哭诉道:“要不是他设计将奴才的妹妹弄去给人做小妾,将奴才拿捏地死死的,奴才怎么会让那畜生在身上乱咬乱啃。事已至此,奴才想着卓县令是个明白人,那奴才不妨全部交代了吧,只希望卓县令能够救我兄妹与水深火热之中,奴才感激不尽。”
约莫半个时辰后,卓植下令“处死”这位名为华彬的宫人。
故意制造的巨大动静,使得华彬冲撞了帝王的可信度大为增加,加上戍边军抬着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从痦子男等人面前经过,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痦子男嘴角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是夜,卓植回到寝殿后便与扶翠如此这般商议了一番。
扶翠小声说道:“原来他们是这般暗度陈仓给卓县令您下药的,老奴糊涂了。”
“公公不必自责,既然那东西已经到了我体内,当务之急不是去追究责任,而是想办法弄出来才是,我担心时间久了,对陛下身体有影响。”卓植叹息一声,就着窗外的月光凝视着熟睡的颜钰,“我是真的没想到,他们这一整套计划,到最后,我才是最关键的棋子。”
“老奴也是难以相信这一切啊,他们先是将您囚禁冰窖试图谋杀,见谋杀不成,便干脆用冰虫侵蚀您的身体,通过您的身体来干扰和控制陛下,要不是那冰虫在您体内,想必陛下不会这么容易发病。而陛下的心病知道的人根本不多,所以能想到这种损招的——”
说着,扶翠与卓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只有襄亲王。”
末路惊情(一)
帝都江临城中,襄亲王府灯火通明。
襄亲王颜铎正坐在一只光华流转的水镜前,看着由一只巨大冰蚕投射在水镜上的画面。
颜铎有双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似笑非笑的半眯着,像在看一个玩物一般,看着颜钰痛楚的记忆画面。
画面上,是年幼的颜钰时而痛哭时而暴怒的场景,颜钰哭,颜铎笑,颜钰怒,颜铎还是笑。
这个与颜钰同父异母的弟弟,似乎只知道笑,一种毛骨悚然的让人感到后怕的笑。
他把玩着手中的玛瑙串儿,咧嘴一笑露出他惨白的牙齿:“本王早就说过,凡是要做万全的准备。就算杀不掉这个卓植也能利用他做最大的破坏,看,这下不是更有趣吗?”
身边那位穿着水墨色鹤裳的男人却笑不出来,他盯着痛苦的幼小的颜钰,掐指一算:“王爷,虽然这次通过冰蚕侵入了颜钰的灵魂,获得了他部分的记忆,可是据我所知,明明命途多舛却依然能登上高位的人,正是极其命硬的存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死亡征兆,恐怕这次的计划要落败了。”
“哦?这明明是年幼的他,怎么就能看到现在的他有没有死亡征兆了?”颜铎依然微笑着,不显露一丝一毫的感情波动。
男人摇头叹息道:“王爷此言差矣,这画面上虽然是年幼的他,却是通过现在的他所投射出来的,是过去,却也是现在。”
颜铎依然保持微笑,像一只无害的温柔的小猫咪:“哦?这种言论,本王还是第一次听到。”
“王爷息怒,可是这就是实情,王爷也知道,我从不说谎,也从不故弄玄虚,是什么,就是什么。”男人不由得盯着那毛骨悚然的笑挺直了脊背。
颜铎嘿嘿一笑,大白牙像两把锋利的刀刃刺痛了男人的视线。
男人只得别开脸去,叹息一声:“王爷,我早说过,论巫术,我斗不过我那个学生,二十年前斗不过,现在他是大祭司了,我更是斗不过。王爷既然请我来,就不得不抛开一些陈腐的观念,相信我从西囵学来的妖术才行。”
“不过是关乎现在的他与过去的他的一点点分歧,没想到却能上升到巫术与妖术的区别这么高深的话题。看来本王真是狗眼看人低了。”颜铎的笑声依然动听,可是周遭的温度却在一点点下降。
男人还想说些什么,却叫颜铎大手一挥,用那旁门左道炼制出的巫虫吐出的白丝封住了男人的嘴。
笑意盎然中,颜铎一字一句道:“记住,本王只是请你来辅佐,不是让你来喧宾夺主的。妖术?那不过是你比不过自己学生后自甘堕落的产物。在我大颜,只有巫术才是至高无上的,只有巫术才能使本王信服。”
颜铎走后,男人将嘴上的虫丝一点点扯去,冷笑一声:“是啊,就像你母妃一样,通过巫术害人,进而飞黄腾达,你能不信巫术么?”
说罢,男人独自走出王府,站在大街上对着高塔所在的方向深深叹息。
卫熵,为师回来了,虽然为师只不过你众多被你赶走的师父之一。
呵呵呵,之一。
男人笑着笑着,忽然握紧了双拳:不可以有之一,只可以有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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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塔上,卫熵正通过水镜联系着草原商队的领队。
这位领队常年来往于草原与沙漠之间,是铄城与维尔沁草原商路的开拓者与维护者。
她穿着一袭天蓝色的长裙,裙摆随着商队的行进,在马背上随风飘扬。
在她身后的马车里,正躺着奄奄一息的卓芸等人。
女子对着水镜说道:“我知道你那里是晚上,可是我这里是白天啊,我能怎么办呢?”
卫熵有气无力地叹息道:“我说曹珊,到底有何贵干,你快说吧,我还困着,这一晚上都是事,累。”
不同于卫熵的精神萎靡,马背上的年轻女子正神采飞扬着。
见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卫熵也有这种困得求饶的时候,曹珊不由得心情愉悦,大笑道:“哈哈哈,好吧,本姑娘姑且放你一马。”
说着,曹珊扬起马鞭,调转马头向后面的马车走去,手中的水镜顺势对准马车,道:“不是让我的人注意来往人员有没有一男一女加两个小女娃娃吗?喏,这就是了。”
卫熵顿时一点也不困了,他紧张地坐直了身体,道:“我的姑奶奶,求你了,把他们好生送到京城来可好?”
“不好。”曹珊小嘴一撅,埋怨道,“一点都不好!”
卫熵哭笑不得,平日里情绪内敛的他,此时也不得不伏低做小:“姑奶奶,求你了,这可是关系存亡的重要人物,给我送过来吧,啊?”
“又没有什么好处,本姑娘为什么要白忙活?”见卫熵这般紧张小心,曹珊顿觉心情大好,咯咯笑着扬鞭回到商队前面。
卫熵只得思考了片刻,道:“好吧,你不是一直闹着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吗?你若是将他们安全送来京城,我便全盘托出让你知晓,如何?”
曹珊闻言,神采飞扬的小脸上,笑容顿时一凝,很快她又恢复了那活泼自信的阳光模样:“好啊,一言为定!”
“爽快!”卫熵也笑,笑里却夹杂着些许的不忍与犹豫,短暂的犹豫后,他便将这不快的情绪压下,与曹珊又寒暄了几句才断了联系。
有些事有些人,到了不得不利用的时候,也只好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恻隐之心,做个无毒不丈夫的大恶人了。
卫熵披上大氅,来到天台站定。
天际那些闪耀的星辰,是否知道自己的轨迹往往早已是定数?
似此星辰,闪烁寰宇,夜深露重,斯人独立,不见黎明,唯余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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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天快亮时,彭硕见到了不请自来的卓植,他正在清点阵亡的戍边军名单,见到卓植不由得有些意外与不解。
卓植简单明了的说了下自己的来意,说完抬手指了指看起来血肉模糊的华彬,华彬正躺在一张草席里,端的一个要被弃尸荒野的惨状。
彭硕丢下手头的名单,诧异道:“卓县令的意思是,让他消失?”
“消失,但需安然无恙。”卓植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答应了华彬,那自然要做到才行。
彭硕当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略略思考了一下,随后联想到自己一路过来时曾经遇到的那处遗迹,心中有了计较,道:“倒也容易。”
待卓植离去后,彭硕领着一队戍边军,以抛弃尸体为名,将佯死的华彬送出了绿洲。
因为彭硕向来行迹神秘,因此他这一去半天不见人也没有人怀疑什么。
天亮时分,彭硕终于带着华彬来到了位于绿洲东南方几里地的一处古遗迹里。
这是他从铄城追着颜钰出来找卓植时曾经路过的地方,他清楚的记得,这里有一口古井,要不是那口井,他早已一命呜呼。
因此,将华彬藏在此处,至少是不愁水的,至于粮食,他只需要每隔两日亲自送来一些便可。
遗迹是个远古宫殿的残骸,虽然大半被风沙掩埋,却有一处避风的角落干净无比,角落里还仗着一丛开得鲜艳的红色花朵,彭硕对于花草没有研究,只觉得这花开得甚是好看,便张罗着让华彬在这里休息。
交代了华彬几句,彭硕就要带着人马回去,偏在这时,那丛红色的花朵里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
彭硕生来对危险极为敏感,这哼哼唧唧的声音立马刺激起他的警觉性,他一把拽起一脸茫然的华彬,飞起一脚踹向繁茂的花丛。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浑身血迹的人滚了出来。
彭硕当即将华彬推开几步,只身上前,打量着这具几乎奄奄一息的躯体。
越看,越觉得这人的打扮似曾相识。
电光火石间,迎接少祭司时的那一幕幕蹦出脑海,彭硕当即横剑在前,保持着随时可以进攻的姿势。
那伤者挣扎着抬头看向自己眼前这双蟒皮靴的主人,在确认来者正是大将军彭硕的瞬间,伤者忽然怒吼一声,咬碎了他们这些人必须含在上颚处的烈性毒药的药囊。
顷刻间,伤者瞪大了双眼,喷吐出大量的鲜血,一命呜呼。
这一瞬间,角落里的红色花朵无风自动地扭动起来,有些虽然早已绽开,却在血腥味弥漫开的瞬间顿时长大长高了几分,有些之前还是花苞状,此刻却已粲然绽放。
“是彼岸花!堕落彼岸花!”眼尖的戍边军喊了出来。
什么?堕落彼岸花?彭硕一言不发盯着这些越开越放肆的花朵,心中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在一点点滋生一点点蔓延。
当彼岸花终于停止了对领土的扩张,彭硕发现,这具尸体已经被彼岸花淹没了大半。
眼疾手快的他,抢在最后一刻,从尸体的手中取下一枚小小的黄金戒指,戒指的指环上,镶嵌着一粒小小的红宝石。
这是……这是传说中朱家秘密驯养的死士的领队所佩戴的戒指!一旦被取下……
不等彭硕反应,戒指上的红宝石忽然迸发出刺眼的红光,红光飞速变粗变亮,在形成一道拇指般粗细的光柱后冲云之上,转瞬消失不见。
安静,可怕的安静,遗迹中的众人在等待彭硕的命令,而彭硕,在等待的,却是最后一道证明的出现。
果然,短暂的静默之后,那具被彼岸花所吞噬的尸体化作一道道红色的萤火,与彼岸花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末路惊情(二)
颜钰一直不知道自己这个皇帝怎么才能温柔一点,不,或者说,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想对一个人温柔一点。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做什么错什么。
而他面前的这个人,则当做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只管如沐春风的微笑着,眼里心里,都只有这个像小孩一样紧张的皇帝。
时间要往前追溯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的时候。
那时候忙碌了一晚上的卓植正准备躺下睡会,没想到,阳光就在这时蛮横无理地照了进来。
晨光熹微,睡梦中的这个男人,居然抿着嘴唇在笑,目睹了这一切的卓植,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那是一种有些甜蜜又有些惊慌失措的感觉,心跳不自觉的加速,大脑陷入轰鸣,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在浑然不觉的情况下,一点点俯下身,对着这个帝王的双唇,深深地亲吻下去。
这个本该浅尝辄止的亲吻,在梦中人醒来的那一刻忽然变得变幻莫测。
卓植被猛地下拉,整个人扑倒在颜钰的身上,脑袋被颜钰的大手紧紧的摁住。
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呼吸这个词,确实是两个动作的结合,而此时,他只有呼的份儿,他快要窒息了。
这个臭名昭著的暴君,怎么亲吻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时而轻柔温和,时而粗暴狂野。
卓植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无论手脚放在何处,等待他的都是惊涛骇浪的冲击,一浪,甚过一浪。
破天荒的,两人居然没有亲着亲着就撕扯衣服,两具互相吸引的灵魂在这一刻只想以这种简单却不单一的方式来表达着心意。
直吻到天旋地转,目眩神迷,两人终于在窒息的边缘紧急刹车。
喘息声此起彼伏地在空旷的寝殿里回应着,两人在明媚的光线里安静地看着彼此,卓植甚至觉得,这一刻似乎可以地老天荒。
终于,习惯了冷酷无情的帝王率先受不了这灼热的对视,别过脸去,想要掩饰些什么。
卓植忽然笑出声来:“陛下,早啊。”
“呃……唔……爱卿也早……”支支吾吾中,一张千年冰山的臭脸一点点变得潮红。
卓植像是发现新大陆一般诧异道:“咦,陛下发烧了?”
“呃……没,寡人很好……很好。”颜钰背过身去,深呼吸一口,眨眨眼,恢复自己那不近人情的苦大仇恨模样。
嗯,这样舒服多了。颜钰又缓了缓才起身准备穿衣服,早就听到动静的扶翠,不失时宜的走进来,双手端着一套崭新的龙袍,送上前来。
卓植却摆摆手:“公公,陛下穿这身不好看,穿便装吧,蓝色的那套,好看。”
扶翠一脸困惑地看着颜钰,这种事情,两个主子都在场的时候当然要听正主的,况且,昨晚他处罚了一些人,今天陛下应该说几句应景的话,还是龙袍合适,不是吗?
可是,扶翠非但没等到颜钰暴跳如雷的怒吼,反而听到了一声简短有力的命令:“去取。”
扶翠只得兢兢业业地跑出去,再急匆匆地赶回来,衣服还没捂热,就从手上猛地被卓植拿去,扶翠看着空空如也的两只手,顿时明白自己成了煞风景的蠢驴了,不由得一阵懊恼,疾步退了出去。
将手中的便服轻轻抖开,卓植微笑看向颜钰,柔声道:“陛下,微臣给您更衣。”
……颜钰像是见了鬼似的看着态度好到极点的卓植,似乎一时间不习惯这样美好的转变,一张脸红了又红,却又不甘失了气度,便粗声粗气道:“嗯!”
“哎?陛下只嗯一声啊,好失落呢。”卓植一脸沮丧地叹息一声,作势要将便服丢在床上。
一看心上人不高兴了,颜钰那小小的虚荣心似乎得到了满足,这才转变态度,道:“更衣。”
这一声更衣,虽是他尽力温柔说出来的,可是出口的瞬间不知怎么好像还是那么生硬干涩,一点也不温柔。
颜钰蹙眉,却又不能再说什么失了身份,便干脆坐在一边生闷气。
卓植有些惊喜地看着颜钰的这一点点变化,有意再捉弄一下,便真的将便服丢在了床上:“微臣去喊扶翠。”
一听扶翠要来,颜钰不高兴了,一把抓起床上的衣服:“不必了,寡人自己来。”
第一次见到颜钰这么可爱,卓植终于忍俊不禁,夺过颜钰手中的便服,赶在颜钰变成那个暴怒的皇帝之前,轻轻在颜钰脸上啄了一下。
颜钰本已接近失控的情绪,就这么被奇迹地安抚了下来。
伸展手臂,任由卓植像个小媳妇一样给自己梳洗更衣,颜钰的嘴角不知不觉间嗪着一抹笑意。
日上三竿,简单地用过早膳后,颜钰听着扶翠将昨晚的事情一一陈述,眉头随着事情的变化而紧紧纠结在一起。
颜钰冷哼一声:“蠢货!以后再有昨晚那样的变故,你便让卓植全权处理。”
扶翠不由得擦了把汗,道:“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冲动了。”
一旁的卓植不好打断颜钰的话头,只得默默看着,等扶翠被训斥完并离去后,卓植才走到颜钰身后站定。
掌心覆盖在颜钰的双肩上,卓植略略用力握了握,道:“他也是急眼了,年纪大了,难免失策。”
手心抢在大脑思考之前覆盖上卓植的手背,察觉到自己做了这个动作时,颜钰的眸子不由得暗了暗,随即恢复了冷酷,手却不曾离开,反而与卓植十指相扣。
无论时隔多久,卓植一直认为,这一刻的紧紧相握,胜过千言万语,足以支撑他在今后的坎坷与磨难中坚持到底。
两人随后一前一后地去查看了一些人的伤势,最后来到水牢,由颜钰亲自下令将痦子男等人释放,并做戏一般,将扶翠一顿臭骂。
扶翠反正被骂习惯了倒是无所谓的,只是,这样的责骂,听在卓植的耳中,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的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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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硕领着戍边军神色匆匆赶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这半天,颜钰与卓植处理并安抚了很多人与事,只剩下彭硕那里尚未得到消息。
原以为事情可以顺利进行下去,只要他们装作不闻不问,一定可以等到痦子男等人露出狐狸尾巴,抓个现行。
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彭硕带来的,是怎样的噩耗。
等彭硕回禀完遗迹里的事情,与之前少祭司被截杀未遂的事情一联系,颜钰当即明白了颜铎的险恶用心。
“这是打算让寡人葬身沙漠,来个名正言顺的继位吧?”颜钰失笑,“寡人一定会给他一个惊喜的。”
一直沉默的卓植,直到颜钰做出结论才开口,恍然道:“堕落彼岸花?难怪要用冰蚕侵蚀陛下的身体。”
“没错,都是极阴极寒之物,侵蚀起来再顺利不过,一旦堕落彼岸花接触到陛下的血液,很快就可以吸收到冰蚕的气息,蔓延数里。”彭硕担忧道,“那些花现在还在蔓延,微臣离开的时候,已经将整座遗迹包围了。”
“仅仅是因为吸收了那个死士的血液所以便这般嚣张扩张吗?”卓植依然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颜钰却觉得不算什么:“无妨,只要寡人不让那些污秽之物碰到即可。”
“可是陛下,难道您忘了,您现在与卓县令是血脉相连的,你们的阴阳之气已经混合在彼此的血液里,对堕落彼岸花来说,是同样有效的,一旦有那居心叵测之人给卓县令——”
“闭嘴!”颜钰不想听到这些,他怒喝一声猛地将手边的花瓶挥落在地,哐当一声后起身,道,“竟然敢动用禁术来算计寡人,哼,寡人岂能败给这些旁门左道!”
偏在这时,得到传唤赶来的少祭司一语惊醒梦中人:“可是陛下,您别忘了,您与卓县令的体质,一个极阴,一个极阳,混在一起便是对堕落彼岸花最珍贵最诱人的滋养,这些赃物一定会循着气息一点点逼近,加之这种邪物一般都是有法力强大的巫师暗中操作,所以,在找出那个人之前,一旦有任何的不注意,您与卓县令便会……”
哐当一声,又一只瓷器命丧当场,颜钰命扶翠取来那套金色的龙袍,随后一手握住卓植的手腕,一手探进龙袍,从心脏位置处的布料上扯下一只圆形物,递给卓植道:“戴上!”
扶翠见状不由得大惊失色,哀嚎道:“不可啊陛下,只有这枚护心镜是大祭司祭祀过的,只有这枚才能抵挡强力巫术的侵袭,您给了卓县令,您自己怎么办?不可,不可啊!”
颜钰冷冷看着卓植,那不容抗拒的目光,因为卓植迟迟不做回应而显得有些焦躁与狰狞,他催促道:“戴上!”
卓植却微笑着握住了颜钰的手,将护心镜推回颜钰怀中:“微臣,抗旨。”
末路危情(三)
生平第一次,居然有人这么大张旗鼓地,言之凿凿地说抗旨,颜钰意外与震惊的同时,暴脾气立马便上来了。
眼看颜钰又要爆发,扶翠心生一计,忙起身摁住卓植的手:“卓县令,抗旨是死罪,快,戴上吧,戴上,啊。”
卓植这一愣,刚好与扶翠想到了一处,两人目光一对,灵犀相通,卓植便不情愿地当着众人,将这份恩宠戴在了胸口。
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东洲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颜钰与卓植因为之前种种事情的耽搁,到现在还没将所有的函件批阅完毕,此时两人罕见地默契起来,一人看公文,一人看信件,分工明确,有商有量。
半晌,颜钰问道:“那个华彬,应该是没有吐干净他所知道的。”
卓植从书案后抬起头来,道:“微臣知道,微臣故意的。”
“此话怎讲?”颜钰合上一卷公文,又打开另外一卷,脸色难看至极。
卓植道:“微臣没有对他用刑,他便招了,招得太简单,真相必然不简单。微臣以为,能被安插到陛下御前近身伺候的宫人,绝对没有不伶俐的,更不会有随随便便便倒戈的,一来是倒戈的危险系数太高,二来是倒戈的成本太高,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都会损失些什么。”
“所以?”颜钰忽然停下了手头的笔,看着依然认真翻阅信函的卓植。
卓植浑然不觉,道:“所以这种人一旦面临暴露,一定会选择损失最小的方式——假意投诚,有所保留的坦白一些阴谋,有所针对的隐瞒一些阴谋。如此一来,一旦投诚的一方成功了,他算功臣,一旦投诚的一方失败,他也能说自己尽力了。”
“进可攻,退可守。”颜钰总结道,“你似乎很懂?”
刚想谦虚一下,卓植这才察觉颜钰的目光有些不对劲,却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便敷衍道:“微臣熟读兵书而已。”
“这些已经超越了兵书上的见闻,寡人不信你说的。”颜钰忽然伸手抬起卓植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卓美授,一旦你也敢这般对待寡人,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卓植没想到颜钰会这样敏感,心里很不舒服,被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怀疑猜测,这种滋味不好受,卓植很想回敬一句什么,可是,当他的目光与颜钰的目光对上,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隐忍着痛楚不断哭泣的颜钰。
伤人的话便梗在舌尖,被生生挡了回去,卓植努力冷静下来,道:“陛下若是不信,何必将护心镜给微臣。”
卓植这种丝毫不掩饰自己心情的态度,使得一向暴躁的帝王有些意外,顿了顿,将手放在护心镜的位置处,那里,一颗火热的心脏在不断跳动着。
颜钰感受了片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多疑,道:“这一刻,寡人选择了相信,不要让寡人失望。”
卓植有种不被信任的挫败感,没错,只有怀疑一个人的时候,才会用力地强调自己会选择信任,所以,他知道颜钰并没有消除戒心,加之颜钰这试图说服自己相信的举动,一旦卓植再有会被怀疑的言行举止出现,被压下去的怀疑才会爆炸性的反弹,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只是眼下,卓植已经没有了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毕竟,他对颜钰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只能从颜钰昨晚那过激的第二人格里窥探出一些蛛丝马迹。
而这些蛛丝马迹,对于颜钰的过去而言,不过是巨大拼图上的屈指可数的小小碎片而已。
卓植再次埋首书案,却不再说话,因为不管他试图说什么,都觉得胸口护心镜的位置,似乎空了一块,失落,愤懑,甚至有一些沮丧,消极的情绪,一直影响着卓植。
傍晚时分,颜钰无声离去,卓植依然沉溺在负面的情绪中,不曾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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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前,卫熵无奈地看着疑心病发作的帝王:“陛下,既然您选择了他,何不试着去相信他呢?”
颜钰挫败地坐下:“寡人尽力了,可是有些时候,他说出来的话太过看透,完全不像是一个边塞小县令所能达到的程度,寡人不得不怀疑。”
卫熵逗弄着怀中的奶黄色小猫,似有所指道:“也许,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罢了。”
“你说什么?”颜钰诧异到了极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寡人呢?”
“陛下可知道什么人才能成为极阴之人?”既然颜钰开始怀疑了,卫熵也只好一点点让颜钰接触一些事实了,他打了个比方,“好比一个将死之人,鬼门关走了一遭,又回来了,那必然吸收了阴曹地府的阴气,比寻常人的阴气重一些。”
“难不成,他死了很多次又回来了?”
“不尽然,不过,也差不多。”卫熵不打算和盘托出,便故意捏了下小猫的尾巴,一声尖利的猫叫声后,卫熵忽然松手,怀中的小猫没命似的逃出去,卫熵便趁势抱怨道,“哎,这猫果然跟二皇子一样,不可久留啊。”
一语双关,却又正好提到了颜铎,颜钰听了,果然顺着话题说道:“他送你的?”
“是的陛下,今日午时他过来的,丢下这只猫便走了,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颜钰冷笑一声:“哼,他这是来试探你的,他想知道的都让他知道便好了。寡人偏不走,倒要看看他能不能弄死寡人!”
“反正,您想走也来不及啊。”卫熵将身上的猫毛一根根摘下,吹到空中,百无聊赖道,“那些堕落彼岸花,受制于东洲的环境,还不能越过水扩张,一旦陛下离开东洲,那才是前脚刚踏出去,后脚便被包围了。”
“你好像一点不担心寡人的安危?”颜钰有些不满卫熵这轻描淡写的态度。
卫熵却笑:“担心又能如何,这是陛下与卓县令必须面对的考验,不能让外人插手,否则日后反噬起来,才棘手。”
颜钰也笑:“要你何用,寡人回去便罢免了你!”
“老生常谈,不怕,不怕。”卫熵笑嘻嘻合上水镜,笑容凝滞在脸上。
夜风从天台钻进来,打个卷儿,又调皮地冲了出去。
长发批垂在胸口,卫熵随手向后撩去,自言自语道:“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的,却是万万不能再做了,陛下,我在这里,等您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