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没事。」程思曼放下汤碗,轻轻拍抚老人家瘦骨嶙峋的双手。「失去记忆后,他反而变得比较上进了,这几天都很认真地跟着我上课,学习处理公司事务。」她顿了顿,略过昨夜他又跟损友泡夜店的事情不提。「郑伯伯您放心,我会努力帮助他回复记忆的。」
郑成才蹙眉,脑海思潮起伏,许久,长叹一声。「这么说……他连我也忘了?」
「是想不起来了。」程思曼柔声低语,紧盯着老人家的神色变化,就怕一个疏忽,会影响到他的病情。
出乎她意料之外,郑成才震惊了片刻便冷静下来,除了眼神黯然,看不出丝毫异样。
「郑伯伯,我想这只是暂时的,奇睿总会想起以前的事的。」
郑成才没说话,沉默半晌,方哑声扬嗓。「我想见他。」
终于肯见了!程思曼不觉松口气,唇角浮起浅笑。「好,我马上打电话叫他来。」
「不急。」郑成才摇头阻止她。「先跟我说说公司的事。」
「这个……」程思曼有些犹豫,想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坦白汪大器打算召开临时董事会的事。「我想他们应该是想推动董事长改选。」
「我想也是。」郑成才叹气,忽地郁恼地用手狠捶自己麻痹的双腿。「都怪我这身体不好!如果不是……」
「郑伯伯别这样!」程思曼连忙握住老人家的臂膀,不让他伤害自己。
郑成才见她满脸关切与焦急,又是感动,又是惆怅。「思曼,如果你是我亲生女儿就好了,把公司交给你,我也不用担心了。」
「郑伯伯怎么这样说呢?奇睿他……一定会振作起来的。」
「我可不敢这么有信心。」郑成才又叹气。「要是你和奇睿能结婚,我也会安心点,只可惜我那笨儿子配不上你。」
程思曼一时困窘,不知该说什么。
郑成才见她尴尬成这样,不禁莞尔。「算了算了,郑伯伯不为难你,我知道你们化轻人对这种事自有主张,勉强不来的。」
「是,郑伯伯,对了,您刚喝完鸡汤,嘴里一定很油腻吧?我去买点水果给您。」
她编了个借口,匆匆起身离开,哪知才刚踏出病房,一个身材高大挺拔的男人就站在眼前!
是郑奇睿!
她愕然瞪向他。「你怎么来了?」
「我猜想你会来这里。」他似有些手足无措,表情看来淡定,眼神却是微微闪烁。
一看见他,她就想起昨夜那个突如其来的吻,以及他之后对她的羞辱,一股怨气漫上心头,她冷哼一声。
他听出她的恼怒,手脚更不晓得怎么摆了,吞吐半天,迸出来的竟是一句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话。
「原来你跟郑……跟我有婚约?」
她一窒,娇声怒斥。「谁跟你有婚约!」
「我刚刚都听到了,他……我爸爸希望我们结婚。」
「那只是希望,我可没答应!」
「你……」朱佑睿蹙眉,不喜欢她话里浓浓的嫌弃,纵然她嫌弃的对象严格来说并不是自己。
她懊恼地横睨他一眼。「放心,你也没答应,你喜欢的另有其人!」
「什么?」他呛了呛。「我喜欢谁?」
「不告诉你!」她恨恨地撂话,焚着火光的明眸看来异样动人,眼波盈盈,竟似流转着某种难言的妩媚。
朱佑睿立时屏住呼吸。
这女人、这女人……这是在撩拨他吗?可耻的是也不是没见识过风月的他居然……有点心动。
他又想起昨夜那个缠绵的深吻,唇上彷佛仍残留着她香甜的味道,该死,他真的昏了头了……
「你来了也好,郑伯伯说他想见你。」甜脆的嗓音如珠玉般在他耳畔滚动。
「我已经把你受伤失忆的事告诉他了,还跟他说你最近变得比较用功上进……我可警告你,别把你昨天又去混夜店的事说出来,要是刺激到郑伯伯,害他病情加重,我饶不了你!」
好凶悍的姑娘家,她以为自己是谁啊?敢对他堂堂郡王爷用这般放肆的口吻说话,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朱佑睿心下暗恼,嘴上却下意识地顺从应允。「知道了,你别担心。」
话语落下,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说了什么,不禁恼羞成怒,面子下不来,脸色铁青。
程思曼才不管他表情怪异,傲娇地抬起下巴哼了哼。
父亲。
望着半卧在病床上,鬓发苍苍、脸上纹路纠结的老人,朱佑睿内心五味杂陈。
这是郑奇睿的父亲,不是他的,但为什么在看着老人殷切地注视他的眼眸时,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
那个人,从未正眼看过他。
他虽是嫡子,却不是父亲钟爱的女人生下的,对父亲而言,和母亲的婚事是被长辈强塞来的,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当年父亲一心求娶的另有其人,是一个落拓秀才的闺女,和郡王府门不当户不对,祖母一口回绝了父亲的请求,并火速替他订了亲。
父亲百般无奈地迎娶母亲进门,婚后除了偶尔应应卯,几乎不会踏进母亲房里,只在几个侍妾处流连,甚至在外面养粉头、捧戏子。
母亲忍气吞声多年,终于生下他,自己却因难产而大伤元气,在他三岁那年,撒手人寰。
从此,他失去了母亲,也等于没有父亲,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
「奇睿,过来这边坐。」郑成才嗓音粗哑,说话时嘴角有些抽搐歪斜。
老实说,并不怎么好看,比起他那个俊美风流的父亲差多了。
可老人家看他的眼神是温暖的,不似他真正的父亲那般冷淡。
朱佑睿上前,微微犹豫地在床畔的椅子上坐下。
郑成才端详着他,眼里有困惑、有担忧,也有掩不住的心疼。「思曼都告诉我了,你失忆了?」
他点头。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嗯。」
「连我也不记得了?」
他微一迟疑,听出老人话里浓浓的失落与惆怅。
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被自己的儿子遗忘了,那滋味都不好受吧?更何况他们父子关系听说其实颇为亲密。
「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失去记忆不是你的错。」郑成才拍了拍他的手,反过来安慰他。
他愣了愣,他是什么表情?
「就好像你很茫然,对我有点歉疚。」郑成才彷佛看透他的思绪,微微一笑。
「奇睿,过去的事就算了,这件事不能怪你,失去记忆,你应该比我这个做爸爸的更难过。」
朱佑睿发怔,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几乎没有和父亲相处的经验。
「你什么都不用说。」再一次,郑成才又看透了他。「你只要知道,以前爸爸骂你、责备你,都是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成器,希望你有一天能挑起郑家的重担,你是独生子,这个家还有公司以后都要靠你了。」
朱佑睿默然不语。
郑成才幽幽叹息。「也不晓得为什么,你以前老爱跟我唱反调,你说你对公司没兴趣,只想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你其实很聪明的,就是不肯把脑筋用在公司的事情上。」
这倒是,朱佑睿同意郑成才对自己儿子的评论。郑奇睿并不笨,当程思曼对他讲解那些商业课程时,他发现那些理论知识早就存在于郑奇睿的脑子里了,只是散落在各处,需要他组织统整而已。
「思曼说你失去记忆后,反而对公司的事比较上心,也肯努力用功学习。奇睿啊,你能不能答应爸爸,认真做好这个代理董事长?」
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既然他占用了原主的身体,是该担起郑奇睿本人该负的责任。
对于这个要求,朱佑睿没有犹豫,很干脆地点头。
郑成才又惊又喜,一时激动,竟咳嗽起来,朱佑睿直觉抬手想替老人家拍抚背脊,可手在半空中又不知所措地停住。
咳嗽平复后,郑成才察觉到他的举动,莞尔一笑,索性握住他的手。
「不管以前怎样,你永远是爸爸的儿子,我也永远是你的老爸,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我们父子俩就重新开始吧!」
重新开始。
朱佑睿在心里默默咀嚼这四个字,有多少次,他想对自己的父亲说这番话——不计前嫌,重新开始。
但直到父亲因纵欲过度死去,他都没有机会与之和好。
他不愿对自己承认,可心头那股对父亲的怨恨里,其实也夹杂着一丝丝遗憾。
「奇睿,跟爸爸重新开始吧!」
「……好。」喑哑的响应代表了多少年求而不得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