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李照祺从西装内袋拿出钢笔，飞快地在简报的背面滑动，也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为了见他的亲生儿子，不是为了跟童海霏要一个理由，不管当年是为了什么原因，他都已经不在乎了，因为……

他将拳头捶向玻璃落地窗，自己永远不会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隔天早上——

今天是星期六，大卖场挤满了人，童海霏总算买完东西回来，先把车子停在附近的停车场，两手拎着好几袋东西，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

今年夏天的气温很高，还不到十点，就已经热到快中暑了。

童海霏尽量走在骑楼下，心里想着中午要来煎儿子最爱吃的白带鱼，再炒个青菜、煮个汤，简简单单的就好了。

转了个弯，走进一条不算窄的巷弄，两旁都是三层楼高的旧式公寓，这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野猫从墙边窜过去，以及不时传来电视播报新闻的声音。冷不防地，童海霏瞥见一道瘦高的男性身影就站在梁家的大门外，正在和梁漪说话，她陡地屏住呼吸，脚步跟着停下来了。

李照祺也感觉到有两道视线盯着自己，于是偏过头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童海霏时，顿时忘了正在跟梁漪说什么。

就这样，他们看着对方，周遭的声音、炽烈的阳光，彷佛都不存在了。

砰地一声，童海霏连拎在手上的东西掉在地上都没有注意到，她像失了神般地凝望着站在正前方几步远的男人。

八年不见，李照祺的外表长相、架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都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整体给人的感觉多了些成熟稳重，一件简单有型的白衬衫，脖子上再系着斜纹领带，下头是件窄版的西装裤，还很讲究的搭上手表、皮带和领带夹，让他看起来就是个精明专业的型男上班族。

「海霏……」梁漪走过来拣起地上的东西。「这位李先生说要找你，因为司祺还在睡觉，所以我就要他在这里等你回来。」

童海霏花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谢谢。」

梁漪小声地问：「你认识的朋友？」

「嗯。」童海霏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有什么事到我家来坐着谈吧。」梁漪也不太放心让她单独面对一个男人，于是这么提议。

李照祺在这时已经走了过来，面容显得冷漠。「我跟童小姐没什么好谈的，只想先见到我儿子。」

「你、你怎么会知……」童海霏脸色陡地刷白了。

「我现在就要见他！」不想再看一眼她那副快昏倒的样子，李照祺要的是早点见到自己的亲生骨肉。

「司祺不是你儿子！」童海霏本能地驳斥。

「我可以带他去医院验DNA。」他毫不留情地攻击要害。

闻言，她的脸色就更苍白了。「不要以为你这么威胁，我就会怕了，不要小看我……」

李照祺下颚绷紧。「我是不该小看你，当年才会那么傻。」

「这位先生，我很不喜欢你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梁漪自然站在好朋友这一边，为她出头。

镜片后的黝黑瞳眸射出冷芒，他冷哼一声。「比起无缘无故不告而别，还带走我儿子的女人，这样的态度算客气了。」他从来不是说话刻薄的人，可是现在却无法克制自己这样说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漪打算放狗咬人了。

「梁漪，不要说了。」童海霏拉住她的手腕，然后才面对李照祺，不想跟他在外面争吵。「我会让你见司祺的，不过……能不能先跟你谈一谈？」

他心一横地说：「我跟童小姐没什么好谈的。」

童海霏听他称呼自己为「童小姐」，除了心酸，也只能默默接受。「不会谈太久的，我保证。」

「我还能再相信你吗？」李照祺话中带刺地讽道。

事关儿子，她的态度也渐趋强硬起来。「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无所谓，想要见司祺，就要先跟我谈。」

说完，童海霏将家里的钥匙交给梁漪。「你帮我把这些东西提上去，还有看着司祺，我带他到你家说几句话。」

梁漪警告意味浓厚地瞪了一下眼前这个看来斯文的男人，人不可貌相，还是不能太大意，一面接过钥匙，一面交代。「要是他敢对你怎么样的话，只要大叫一声，我马上拿菜刀冲下来。」

「嗯。」她失笑地点头。

待梁漪走进楼梯间，童海霏才推开梁家的大门，回头客气地对李照祺说。「李先生，请进。」她也用同样的方式称呼他。

李照祺抬头看了一下二楼，还是跟着她进去了。

跨进铁门内，不想看她，但还是忍不住多瞄了一眼，望着童海霏纤瘦的身影，一件剪裁简单的蓝色洋装，让她看起来更为单薄，完全不像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他不由得想起她从小就瘦，怎么吃也吃不胖的事来。而她一头长发用珍珠香蕉夹固定在脑后，让细致美丽的脸蛋显得只有巴掌大小，他又想起自己曾经把她捧在手心上，小心地呵护着，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们就在这儿谈吧。」童海霏站在梁家的院子里对他说。「你……怎么知道司祺的事？」

「是他自己打电话给我的。」他简单地回答。

她纳闷地说：「怎么可能？司祺并不知道你的事。」

李照祺摘下眼镜，捏了几下眉心，才又戴回去。「他说看到你和我以前的照片，所以才会好奇地打电话给我。」

「照片……」童海霏一脸恍然大悟，这么多年来，她没有把那张照片撕了，还在背后写上李照祺的手机号码，原本也只是打算做个纪念，没想到会引起儿子的好奇心。

「我不管当年你不告而别是为了什么理由，只想知道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却不告诉我一声……」李照祺怒目相向。「他是我儿子，我有权利知道！」

童海霏眼眶发热。「他也是我儿子，我有权利不让你知道。」

「童海霏！」他怒极地大吼，两手狠狠地扣住童海霏纤细的手腕，不在乎会不会抓痛她。「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对，我就是这么残忍，你不是知道吗？」她有苦说不出。

「那么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李照祺咬牙切齿地说。

「我现在知道了。」童海霏低头看着两只手腕上又深又红的几条指痕，恨不得捏碎她的骨头似的，真的好痛，不过真正痛的是自己的心，想到八年前，那个温柔的大男生对她只有疼爱，根本舍不得伤害她。

李照祺退后一步，两手抱着头，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了。

见李照祺这么痛苦的样子，童海霏好想伸手碰触他、拥抱他，想要开口道歉，她从来不想这样伤害他的。

「照祺的叔叔是因为你爸爸才死的，我绝不会答应让你们结婚。」

「就算你真的怀孕了，我也不会承认这个孙子！」

「果然有那种抢人家老婆的爸爸，就有这种不要脸的女儿！」

童海霏想到这里，又把小手缩了回去。

「过去的事我不想再提，只想见到我儿子。」李照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情绪压抑下来，粗声地说。

她才想说什么，就听到喀啦一声，铁门又被人从外头往内推。

「啊！」小小的身影跨了进来，见到李照祺，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照片上那个戴眼镜的大哥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刚刚还想打电话给你……」

李照祺垂下眼眸，百感交集的看着一个漂亮小男孩走到自己面前。「你跟我想像的不太一样……」因为儿子长得像妈妈，完全承袭了童海霏的美丽。

跟在司祺身后进来的梁漪，小声地跟童海霏道歉。「对不起，你这个儿子一直说要下来找你，我拿他没办法。」

她略带苦笑地说：「没关系，反正早晚都会见到的。」

「那你本来想像的是什么样子？」才开口反问，司祺又耸了耸肩膀。「如果你想说我长得像女生的话，也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不会生气的。」因为他很高兴自己长得像妈妈，所以随便别人怎么说。

李照祺蹲下身躯，摸着儿子细嫩的脸蛋，想找出遗传自他的地方。「原本以为你至少会比较像我。」

「为什么？」他不懂。

「因为我是你爸爸。」李照祺哽声地说。

司祺抬头看了一下母亲，想要确认。

「嗯。」童海霏红着眼圈，点了下头。

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马上走到母亲身边，紧紧地牵住她的手，安抚地说：「妈妈不要担心，我不会跟这个人走的，会永远跟妈妈在一起。」

童海霏握住儿子的小手，窝心地说：「妈妈也不会让他把你带走。」

「我想跟我儿子单独说几句话。」李照祺寒着脸跟她说。

「妈妈，我也有话要跟他说。」司祺仰起不再笑咪咪的漂亮小脸。「外面很热，你跟乾妈进去里面坐。」

听司祺这么说，童海霏又看了一下父子俩，还是决定给予他们独处的时间，便和梁漪先进屋里去了。

在梁家的院子里，父子俩对峙着。

「为什么昨天在电话里，没有先告诉我你是我爸爸？」司祺两手抱胸，抬头看着「爸爸」。

「如果我说了，你会相信吗？」看着像小大人一样质问自己的儿子，李照祺也不敢等闲视之，随便哄他。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会打电话给你了。」司祺还是很不高兴。

「为什么？你不想见到我？」他有些受伤。

「见当然是想见，不过……我不想跟我们班上的同学那样，他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要跟着爸爸，不能再天天见到妈妈了。」司祺一脸认真地说，在他心里，以为自己的父母也是因为离婚才没有住在一起。「我只想跟着妈妈，就算你是我爸爸也一样。」

李照祺思索着儿子的话，可以体会他的担忧。「我跟你妈妈当年并没有结婚，所以没有离婚的问题。」

「那么你和我妈妈是什么问题？」司祺追根究柢地问。

听司祺用「你」和「我」来区分亲疏，可见得对他来说，自己这个爸爸还是个外人，无法介入他们母子之间。

「等你长大之后，我再告诉你。」李照祺无法跟一个七岁的孩子解释当年的事，还有自己的心情。

司祺不太满意他这种草率的回答。「那么我先告诉你，不管你和我妈妈以前怎么样，我和妈妈会永远在一起，没有人可以把我们分开。」

瞪着儿子眼中的决心，李照祺有些辞穷了。

毕竟对他来说，童海霏是他的母亲，也是最亲的亲人，硬要拆散他们，恐怕一辈子也无法得到儿子的谅解。

「如果……爸爸非要带你走呢？」他试探地问。

小脸顿时变得好严肃。「那等我再长大一点，可以赚钱了，就去请一个很厉害的律师，让我可以回到妈妈身边。」因为同学的爸爸就是这么做，让儿子可以跟着自己，所以他也要学起来。

李照祺从儿子坚定的眼神中，看得出他是说真的，而且还有一种熟悉感，因为这样的眼神很像自己，只要定下目标，就会努力去实现它。

「这件事爸爸会再想一想。」李照祺居然被儿子给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