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间包厢很大，你跟姊夫可以一起过来。」李照祺愈来愈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提议道。

「不用了、不用了……外面还有位子……」她可以说是落荒而逃，就怕会不小心说溜了嘴。

见大姊匆匆忙忙地离开包厢，李照祺不禁面露沉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眼前像是起了一片雾，依稀能窥见对面的景物，偏偏又不是看得那么真切。

他拢起两道眉峰，又仔细地回想大姊刚刚说的话，还有那些活像是……做了亏心事的反应。

「你怎么不吃？」司祺已经在他的盘子内放了好几个寿司。

李照祺摘下眼镜，捏了捏眉心，决定等头脑清醒一点再来思考。「既然姑姑和姑丈不过来跟我们一起吃的话，我们就自己先吃。」

嘴里这么说着，不过心里彷佛多了个疙瘩，让他无法忽略它的存在。

一直到晚上八点多，父子俩吃过晚饭才回到公寓。

手上抱着几本刚买的书，司祺才踏进家门，就一面大嚷，一面蹦蹦跳跳地寻找母亲的踪影。「妈妈，我回来了。」

正在清洁厨房的童海霏连忙擦乾双手，走了出来，用最美丽的笑脸来迎接儿子。「你回来了，好不好玩？」

司祺耸了耸肩膀。「还好啦，普通好玩而已，我跟爸爸去书局看书，还买了好几本回来。」

「原来是这样。」她摸了摸儿子的脸，才直起身子面对李照祺。「谢谢你送他回来，今天辛苦了。」

李照祺瞥了司祺一眼，想起他早上的交代，也就尽量压低音量，不要太大声。「陪我儿子，一点都不辛苦。」

「那就好。」童海霏像被泼了盆冷水，艰涩地牵动了下唇角，然后低头对儿子说。「跟爸爸说再见。」

「爸爸再见。」司祺仰起小脑袋。「还有，谢谢你买书给我。」

舍不得这么快就和儿子道别，李照祺弯下瘦高的身躯，和司祺面对面，温声地询问。「下次还愿意跟爸爸出去玩吗？」

司祺先看了下母亲，见她轻轻地点了下头，才又看向父亲，给了答案。「好啦，我会再跟你出去玩。」

「爸爸会再打电话给你。」他微笑地说。

童海霏柔柔一哂，也很高兴他们父子相处得融洽。「好了，先回房间换衣服，还有记得洗脸洗手。」

「嗯。」司祺抱着书跑回房间了。

儿子不在了，两个大人也就不再装作若无其事。

「我想……」童海霏深吸了口气，手指不自觉地攥着身上的围裙。「应该不必我送你下楼，那就再见了。」

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了，她便转身回到厨房，继续把清洁工作做完。

李照祺看着厨房内的纤柔身影，不只一次告诉自己，没必要再去问原因，因为什么理由都不重要；可是今天中午大姊的反应实在太启人疑窦了，让他不得不去正视背后有可能存在的其他因素。

他两手插在休闲裤的口袋内，往前踱了几步，看着童海霏忙着清洗碗盘，心想该从哪里开始问起。

童海霏自然也注意到他，边洗着碗边问道：「还有事吗？」她以为李照祺根本不想再跟她多说半句话。

「你跟我大姊见过面？」李照祺劈头就问。

不过短短的几个字，却让童海霏没有及时拿稳手上的碗，掉在磁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顿时碎成好几片。

惊诧的表情在她脸上停留了好几秒，足够让李照祺看清楚了。

「你们真的见过面？」他沈声地问。

「没有，我和你大姊从来没见过。」童海霏立刻否认。

「你说谎！」李照祺跨前一步，用力地扣住她的手腕。

「我没有……」她看着地上的破碗。「我要把地扫一扫，免得踩到了……」

他接着又扣住另一只手腕。「不要转移话题，中午吃饭的时候遇到我大姊，她知道我有个儿子，似乎没有很意外，这表示她有可能早就知道了……」

童海霏还是否认到底。「她怎么可能会知道？你不要乱猜，除了我的家人，没人知道我怀孕了。」

「你大哥一定知道孩子是我的，为什么没有来替你讨回一个公道？没有要我负责？」这么多年来，李照祺从来不去想有关她的事，直到此刻，将心中的怨怒先摆到一边，这才发现疑点重重。「他至少会跑来揍我一顿，不可能一声不吭……」

她挣开手腕上的箝制，找了藉口搪塞。「大哥自从休学之后，没过多久就入伍当兵，当完兵出来就加入国际志工的行列，这几年几乎都在国外跑来跑去，当然没有空去找你了。」

当年为了让大哥不来找李照祺算帐，童海霏还不惜威胁他，让儿子以后不要叫他舅舅，才让大哥暂时妥协了。

李照祺愈想愈觉得不可能。「你大哥很疼你，再怎么说也一定会抛下所有事情，跑来找我算帐才对。」

「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童海霏想要越过他身边，走出厨房，却被李照祺拦住了。

他又握住童海霏的手腕。「是不是我大姊跟你说了什么？」

「跟我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咬着下唇说。

「好，是不是我大姊要你不要跟我在一起？」李照祺突然有一种快要接近真相的感觉，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弄个明白。

童海霏眼圈泛红，朝他大声吼道：「不是，我说过根本没有见过她！」

「那么到底是谁跟你说了什么？该不会……是我爸妈？」话才脱口而出，李照祺脑中的迷雾开始散去，想到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她小脸一白，唇瓣颤了颤。「我没有见过他们……」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想到当年父母知道自己在外面交了女朋友，说不定私下和童海霏见过面，想要阻止两人的交往。「我爸妈究竟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要你离开我？」

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什么要这么做？李照祺不懂父母就这么讨厌童海霏吗？讨厌到要她离开自己？

「你不像是会看言情小说的人，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想法？」童海霏努力让声调不再发抖。「我真的没有见过他们。」

李照祺抽紧下颚，再也忍无可忍地嘶声咆哮。「那么你又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疯了！」

这句话让她的心都碎了，更震落了童海霏眼眶里的泪水。

她用手心捂住唇，不让哭声逸出来。

「这八年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需要再问为什么，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们之间的感情，说走就走，我也要把你忘了……」李照祺嗓音跟着嘶哑。「但是如果当年的不告而别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我就要知道原因，这是你欠我的。」

童海霏一面流着泪，一面却觉得好笑。

「离开照祺，这是你们童家欠我们的……」

「我要知道原因，这是你欠我的……」

「就算是我欠你们的，这样可以了吧？」她一脸气恼地说道。「不要再问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他的叔叔不会复活，爸爸也不会和魏阿姨分开，更无法改变他的父母对童家的恨意，这一切还是跟八年前一样。

这番话让李照祺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真的是我爸妈？他们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童海霏用手背抹去泪水。「我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如果你真的可以做得到，为什么要生下司祺？当你看着司祺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想到我？」他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气自己蠢，一直没发现，还是该骂她笨，宁可受委屈也不肯说。

她的泪水又不争气地流下了。「你不要太过分了……」

「到底过分的人是谁？」李照祺不免气恼地指控。「瞒着我离开，瞒着我生下孩子，我又算什么？」

「你……」童海霏被他气哭了。

李照祺见她哭得伤心，那些被埋在内心深处的柔情，也在方才的谈话之间，渐渐地涌现，彷佛回到了往日时光。

「别哭了……」他用手掌扶住童海霏的后脑，将她按在自己胸前。

像现在这样倚着李照祺，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童海霏眼泪流下更多，她不知道梦过多少次这样的情景，但最后总是哭着醒来，不过眼前并不是梦，而是真实的。

童海霏情不自禁地搂住他的腰，让彼此靠得更近。

不只是她这么想，对李照祺来说也一样。

他先将嘴唇贴在童海霏的额头上，接着缓缓而下，吻过她的鼻尖，最后落在那张粉樱色的唇片上。

这个吻让他们宛如回到了过去，回到那个下午，彼此都为对方献上了最青涩单纯的自己。

李照祺辗转轻吮咬啮着她柔软的唇瓣，箍住娇躯的臂弯也收拢，将童海霏抱得更紧，听见她逸出一声叹息，身体倏地紧绷坚硬了。

原来说忘了她，不过是自欺欺人，以为骗得了自己。

其实他们什么都记得。

李照祺贴着她的唇，嗄声地说：「……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这句话让童海霏像是被冷水给浇醒了，马上使劲推开他。

「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好离李照祺远一点，就怕自己又情不自禁了。

「童海霏！」他真会被这个女人给气死。

「你走吧。」童海霏拒绝他再靠近。

不管怎么问，这个女人似乎打定了主意，不说就是不说，李照祺只好再想别的办法，从其他相关的人身上下手。

「好，我不会再问你了。」说完，李照祺忿忿地转身离开了。

听到大门砰的关上，童海霏彷佛力气用尽了般，把背靠着墙壁，再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坐在磁砖上。

她没有哭，或许刚刚已经全都流光了。

「我们今天跟你见面的事，绝对不要让照祺知道……」李父在临走之前，又愤恨难消地丢下了这番话。「要是知道其实是你爸爸间接害死他的叔叔，再继续跟你在一起，心里也会有罪恶感。」

李母也在旁边帮腔。「就算照祺还是非要跟你结婚，不听我们劝阻的话，他那么做就是不孝……」

「你要他当个不孝子吗？」李父咬牙切齿地问。

童海霏耳边又响起八年前和李照祺父母见面时的谈话内容，紧紧地闭上眼，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厨房。「妈妈，你们吵完了？」

「司祺……」童海霏倏地睁开双眼，满脸内疚的抱住儿子，居然忘记他在房里，一定听到了她和李照祺的争执。「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要让你听到的，你不要担心，妈妈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司祺用小手捧住母亲的脸，看着她哭红的双眼。「妈妈，如果你不要我再跟他见面，下次我就不跟他出去了。」

「不是……妈妈不是为了这件事才跟他吵架……」儿子的话让她好自责。「跟你没有关系，妈妈是说真的。」

「那你就不要哭。」小小的身子偎进母亲怀中，嘟起嘴来。

童海霏把眼泪眨回去。「妈妈没有哭，妈妈只是在和你爸爸讨论事情，有时候两个人都很生气，都认为自己才对，所以声音会变得比较大，不是真的在吵架……」她不想让儿子跟自己一样，在父母的争执声中长大。

「好吧，不是就不是……」司祺叹了口气。「以后你们要沟通还是讨论，都不要这么大声，邻居会以为你们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