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傅承钰(修改)
少年傅承钰在头痛中苏醒。他睁眼,身下是温暖的床褥,有黄色的薄薄的灯光漫过来。能听到风雨拍窗声。他渐渐想起,女人为自己买了酒,他们坐在便利店门口的小阶上。他一口口地喝,慢慢就醉了,女人说什么记不清了。他头枕在女人大腿上睡着了。
少年生平第一次如此窘迫。
四岁那年,初次在上千人面前登台,他都未曾这般窘迫。
他心里慢慢有了计量:我要镇定而寻常,这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一次再正常不过的借宿,我礼貌向你致谢,然后皆大欢喜。
于是他从床上爬下来,吸了一口气,脸上慢慢表现出一种少年浪子的情态。接着他以一种沉静到几乎反常的步调,走到卧室门前。卧室那边应是客厅,客厅有动静。
他去推门,忽然动作放缓,悄悄别开一道缝。他得先看看人家在做什么,准备好……打招呼的词句。
他凑眼过去。缝里漫出明光,光里是女人白晃晃的裸.体。
很长紧致的腿,饱满的胸,乳是挺的。侧对着他。
怪他视力太好,猝不及防一览无余。
少年浑身成了木头,他僵硬转身,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爬上床,直挺挺地躺着,紧紧闭上眼。
她没有丈夫吗?她的丈夫不管她吗?她就这样,在屋内有男人的情况下,直白地换衣服?
他确乎忘记了自己不过是个少年。
转而他又莫名气狠狠地想:她总是这样随便带人回家吗?她总是把床借给陌生男人吗?
女人回了卧室,床一沉,女人躺在他身边。少年傅承钰在心里默数到三百,接着,表现出一种睡梦中刚刚转醒的神态,动了动。
陈简问:“你醒了?”她卧在床的另一边,转个身,单手支撑脑袋。
于是她白白的脸,黑色的发,细细的锁骨,都呈现在少年眼里。她的背后,是漫过来的黄色的暧昧的灯光。
傅承钰木着脸,没有语调地回:“是的。”
“我见过你的照片,照片里你看起来有十八岁,没想到你真人看起来这么小,你有十岁了吗?”她故意道。
傅承钰被她一句话气到:“十六了!”然而下一秒他又高兴起来,他觉得女人应该是见过自己比赛的照片,她肯定也知道,自己是个音乐上的天才。不过老天爷!千万不要是在柏林的那一次。那场比赛的前一夜他没睡好,坐在台上看起来不大精神,灯光下几乎能见到黑眼圈。
陈简说:“你十六了。”
下一秒她笑起来:“你真小呀。”
真小呀。
“真小呀”这三个字让他感到受伤,于是他冷笑一声:“你看上去也没有多大年龄。”
二十岁的陈简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说:“我已经三十了,”她又道:“如果我孩子生得早,估计和你一样大了。”
少年抓错了重点,有一种没得来由的悲伤涌上来。她已经有孩子了吗?
下一秒陈简又道:“你想让我做你妈妈吗?”她笑起来:“你想有个这么漂亮的妈妈吗?”
少年冷硬着脸:“很多人抢着想做我的妈妈,你不行。”
“你有妈妈吗?”
“我当然有妈妈。”
“你妈妈对你好吗?”
“好。”
少年看见她又笑了。她笑起来有两个明显的酒窝,眉眼弯弯,可真是好看呀。
“我当然不能做你的妈妈,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继续努力维持着口气的冷硬。
然而似乎女人毫不在意他的态度。
“因为我是你的姐姐呀,我是不能同时给你做妈妈,又做姐姐的。人不能贪心,你只能选一个。”她说。
他口气冷然而果断:“我不需要姐姐。”
“不,”陈简看着少年,手指比上嘴唇。少年眼中,是暧昧灯光下白玉般的手指,玫瑰花般红润的唇,她整个人也被融化在灯下。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他颇有些羞赧地别开眼睛。
陈简很轻微地笑了下,接着她说:“你需要,有姐姐是一件好的事情。姐姐长大后,天性就是疼爱弟弟的。”
下一秒她又叹气:“我也是想疼你的。”
这句并没有特殊含义的话,却莫名让少年傅承钰身体发热,他在自己未曾预料的情况下,脸红了。
陈简说:“可我注定是做不来一个好姐姐的。”
“为什么?”为什么空气这么热呢。
“因为我擅长撒谎。”
“你对我撒谎?”
“我没有对你撒谎,我今天对你说的,全都是真的,”她说:“因为我不欺负小孩子。”
少年傅承钰气闷:“我不是小孩子。”
“你是小孩子,”陈简看着他说:“当你不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会对你撒谎了。”
少年傅承钰看着她。她不笑的时候也是很好看的。
陈简望着他:“我很厉害的,”她重复一遍,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最擅长撒谎了,你要小心。”
还没等少年说话,她从床上下来。少年傅承钰躺在床上,看到她高挑的背影,听到她的声音:“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你妈妈既然这么喜欢你,她一定会很着急的。”
于是他们出了门。
陈简用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围巾裹住少年傅承钰的脖颈,她打着伞,两人顶着风雨走上街头。她招了一辆的士,替少年关上车门。
少年傅承钰转头看她,“你明天在家吗?”
陈简说:“你不要来谢我,我不值得你谢我。”
的士开走了。
陈简并没有回到公寓,她撑着伞,又招了一辆的士。出租一直开,进入东直门,最终停在一个胡同口。陈简下了车,一手撑伞,一手插.在口袋,往里走。
她停在一间朱红色大门前。
门前是石狮子,门上是重重的铁敲手。她停留在门前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她知道,她所站着的点,刚好在监控镜头下。
里面的人能把她看个清楚。
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周身是路灯的光。她膝盖顶在地面上,微垂头,如同一只逆来顺受的小畜生。
她几乎以为自己要冻死原地了,很久以后,门开了,手电的强光打来。陈简跟着来人,踩着黑夜的凉气,走进院落。
里屋的大门被拉开,陈简看到屋内男人隐没在昏暗中的清瘦剪影。他坐在轮椅上,身后的窗,是逐渐亮起来的冷而厚的天空。她退了鞋,很轻地走过去,站在一旁。
很长时间,她几乎要原地生根发芽,男人开了口,“没骨气。”
她像小时候一样跪身下来,将脸柔顺地埋在他盖在腿间的薄毯上,轻轻地重复:“嗯,没骨气。”
男人被她气笑了。
他伸手,摸到她的脸,带着清晨的冷气:“七年了,知道回来了?”
她侧着头,脸颊贴着毛毯,闭着眼:“回来了。”
“为什么回来了?”
“想你了。”
男人轻笑,像是听到极大的笑话:“想我了?”
她开口,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诚恳的语调了:“想得心在疼,眼睛疼,手疼,脚疼,做梦的时候,梦也疼。”
很长一段寂静后,男人开口:“小十七,你从小就是个小骗子。”
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她伸手去摸,摸到他薄毯下萎缩瘦弱的腿。这双曾经有力的腿再也不能走了,都是她害的,她害得他再也不能走了。
有那么一秒,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名为心疼的错觉。于是她不说话了,并膝向前蹭蹭,将脸贴地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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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傅承钰成功通过柯蒂斯音乐学院严格的入学考试,得以继续深造。
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校之一,坐落于美国东南部的费城,曾培养出众多伟大的首席音乐家。在他的强烈要求之下,他终于人生中第一次住进了宿舍。
宿舍是双人间,单独的卧室,两个卧室形成一个小单元,中间是公共的客厅和卫生间。室友是一个来自欧洲的白种人,拉手风琴,淡金胡渣,性感的黑眼圈,很重的体毛。
傅承钰无法忍受油炸的薯条,干巴巴的面包,生的菜叶混着重口味的酱汁搅拌在一起,他的母亲为他在当地雇佣了华人女工,每日准备好饭菜,给他送去房间或者琴房,同时带走他的脏衣服,洗干净后送回来。
有一次,当女工又一次收走一大包脏衣服后,长毛兄终于忍不住问:“你从没自己洗过衣服吗?”
傅承钰抿唇:“没有。”
长毛兄张着嘴巴惊呆在原地。
他们上课回来,长毛兄问傅承钰:“你们国家是不是有一个皇帝和你一样的姓?”
承钰无法向他解释溥仪的溥仪虽然和傅很像,但一点也不同。他更没有心力去解释有一种姓叫□□新觉罗。
他回答说:“可能吧。”
于是长毛兄不再唤他的名字,反正他也发不好中国音,他开始直接称呼这个中国的漂亮男孩为“东方来的小皇帝”。
长毛兄有一个女朋友,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导演,因为常常熬夜剪片,有很粗大的毛孔,以及和长毛兄一样性感的黑眼圈。承钰觉得他们配极了。不仅这一点,两人同样对大.麻有一种偏执的喜爱。
经常性地,长毛兄和他的女朋友,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着腿,嘻嘻哈哈烟雾缭绕。有时候抽高了,电视开着,放新闻,出现克林顿总统争取连任的身影,主持人报道:“为了即将到来的总统大选……”长毛兄就指着电视画面笑,笑得从沙发滚下来,锤着地:“哈哈哈,克林顿,哈哈哈……”他的女友也在一旁加入。
两人笑到惊天动地。好像克林顿是一只围着草裙在白宫草坪上跳舞的绿巨人。
长毛兄的女朋友拍了一部小成本文艺电影,邀请自己的男朋友和承钰一同观看。
承钰问是什么电影。
她说:“我的电影是表现人性中的温暖与渴望。”
长毛兄从一旁凑过来,嬉笑:“她总是对人性中永远都不满足的那部分好奇。”
于是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灯是关的,窗帘也拉上了。两个白人没有形象地躺在沙发上,承钰在一旁端正坐着。影碟机亮起来,画面浮出。黑黑长长的甬道里,最深处透出圆圆的亮光,亮光里走出一个金色头发的憔悴女人。
女人穿着及膝的长睡衣,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一边从大腿根流下生理性的血液,黏湿的血滴在潮湿的地上。
电影很无聊,承钰很快昏昏欲睡。他突然醒了,电影进行了一大半。画面里,金发女人赤.裸着,和一个肌肉迸发的白种男人在做.爱。承钰听到身边口水的响声,他转头,长毛兄和他女朋友抱着在接吻。
于是承钰彻底醒了。他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里。没多久,长毛兄敲门进来,他们说了一些课程上的事情,最后长毛兄喊他的名字,问:“你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过觉吗?”
承钰黑着脸不回答。
长毛兄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只活着的猛犸象,最后他结结巴巴地对承钰说:“老兄,我是说……你应该试试……试试和女人睡觉。”
当天深夜,承钰做了梦。梦里是大.麻的烟雾缭绕,耳边是长毛兄和他女朋友魔性的笑声。渐渐地,笑声退去了。烟雾中出现一个女人赤.裸的背。女人回过身来,很美的脸,白色的饱满的胸脯。
女人朝着他走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是谁?”
女人说:“我是你姐姐。”
他们抱在一起,相互抚摸,相互亲吻。他抬头,亲女人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烟雾中,她的脸那么美。然后他们雪白的躯体纠缠在一起,上下沉浮。
承钰在被子里醒来,衣服汗湿了一大半。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吊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也就几乎忘了干净。
他再也想不起女人烟雾中绝美的脸。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春天。
很快地,承钰也把梦境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