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抹额
屋里传来大丫鬟春琪轻手轻脚的穿衣服和卷起铺盖的“窸窸窣窣”声音,接着是烛火被点亮的声音,压低声音吩咐小丫头们的声音……
“六姑娘,该起了——”
春琪快手快脚的打理好了自己,掀开鹅黄的滚雪细纱床帐,挂在雕花红洋漆黄铜帐勾上。
床上大红的锦被下一个小小的身体动了动。
“六姑娘,今儿雪停了,该给太太请安了——”春琪继续柔声叫道。
好一会儿,春琪现在的主子——萧家六姑娘——萧六娘才慢慢的坐了起来,半睁半合的眼睛里还雾蒙蒙的,半晌没有焦距。
春琪已经伺候这个新主子快一年了,很是熟悉六姑娘早晨起床时的样子,也不急着叫醒她,熟练的挑了衣服在一个小丫头的帮助下与她穿戴起来。
直到另一个大丫鬟春柳把在温水里浸过的帕子搭在六姑娘的脸上,萧六娘才完全清醒过来。
“什么时辰了?”
“回六姑娘,现在是卯时三刻,今儿雪停了,奴婢早起看到四姑娘屋子里灯亮了,怕是要去给太太请安。”春琪笑盈盈的答道。
“唔——”萧六娘吐出嘴里漱口的温开水,“不要这金项圈,压得脖子痛!”
“好姑娘,且忍忍,等给太太请了安回来,奴婢就帮您取下来。”春琪手脚麻利的帮萧六娘梳着头,嘴里劝道。
萧家大房现在有七位姑娘,人人都有一把一模一样分量十足的金镶玉项圈。
萧六娘今年八月才满了三岁,头发天生浓密柔顺,只长得慢又有些发黄,打满了周岁开始留发,到现在也只能勉强梳一个双丫髻。
用粉色头绳把丫髻固定好后,春琪从一旁的梳妆盒里挑了两串暗红的珊瑚珠子缠在上面。
“姑娘,昨儿的杏仁佛手,奴婢放在小炉子上温了温,您紧着用一块了再去太太处?”春柳领着小丫头们把洗漱用品都撤了下去,端着一碟冒着热气的点心走了进来。
白底青花的巴掌大碟子上摆着四块小巧的乳白色糕点,春柳见萧六娘应了,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一块递过去。
萧六娘只用了半块就摇了摇头,夏桃又伺候着漱了一回口,春琪拿了件杏红镶边石榴红对襟羽缎斗篷出来给萧六娘披上才出门。
奶娘赵妈妈前几日下雪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风寒,告假回去养病了,六姑娘还小,屋里没有派管事妈妈,这几日,屋里事都是两个大丫鬟春琪和春柳做主。
今日,轮到春柳看屋子。
出了屋子,春琪就要抱萧六娘。
“我自己走过去!”萧六娘清脆的说道。
“好姑娘,刚下了雪,仔细脚滑!”春琪劝道。
春琪和春柳都是萧六娘半年前搬到正院旁边的跨院时,大太太从身边拨了两个夏字辈的二等丫鬟,升做一等贴身伺候萧六娘。
春琪年长些,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春柳才十三岁,是以,在六姑娘院子里除了奶娘赵妈妈,便是春琪了。
“不打紧,不过这几步路,粗使婆子必是已经把雪铲了。”萧六娘条理清楚的说道。
说着,脚下已经迈开了。
春琪和夏桃并两个秋字辈的小丫头赶紧都跟上去护着。
萧六娘快两岁才开口说话,学起话来却快,三岁多说话已经像小大人了!
一路到了正房门口,果然看到二姑娘和三姑娘院子里的人等在外面。
“六姑娘来了!太太昨儿歇的晚了些,现在才刚起身,请六姑娘先到偏房暖和暖和,用些热茶。”太太身边的大丫鬟春兰迎了过来,又嗔怪道,“好个琪妹妹,这天寒地冻的,又下了雪,怎么让六姑娘自己走……”
“不怪春琪姐姐,是我自己要走的。”萧六娘仰着头说道,“母亲昨儿睡得可好?”
春兰笑着答了,亲自给萧六娘打了门帘。
春琪和夏桃进去伺候着,小丫头们只能留在外面。
“二姐姐,三姐姐!”萧六娘在丫鬟的伺候下脱了斗篷后,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
萧二娘淡淡的应了一声,捧着一杯热茶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茶叶,并不喝。
萧三娘却站了起来,满脸笑容,“六妹妹来了,饿了没?母亲这儿饭食用不用得惯,几日没给母亲请安,六妹妹看着可是瘦了!”
这话说得,萧六娘若是小孩子心性,惦记着大太太屋里的什么稀罕吃食,嚷嚷上几句,可不就坐实了大太太薄带庶女!
萧家大房现在有四位少爷,七位姑娘,只大少爷、三少爷、大姑娘、五姑娘是嫡出。
“我昨儿吃了一碟豆腐皮包子可好吃了,可惜我将吃饱了饭才用,只用了两个!”说着,萧六娘还咂了咂嘴。
萧三娘一噎,在心里暗骂萧六娘不开窍……
“六姑娘可是还惦记着?太太知道姑娘们爱这等吃食,已经吩咐厨房早早备了。”春兰又帮萧四娘打着门帘,闻言,笑着说道。
萧三娘到底不敢在太太的大丫鬟面前弄小动作,扭身坐下了。
“四姐姐!”萧六娘站起来叫道。
“六妹妹——二姐姐,三姐姐,好!”萧四娘几不可闻的说道。
这下,萧三娘也懒得答理了,跟萧二娘一样只点了点头。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太太就派人传了话,让几位姑娘过去。
萧大老爷的六位姨娘俱等在正房门口,她们要等少爷和姑娘们请过安,有时候甚至用过早饭才能进去给大太太请安。
正房里,萧家四位少爷和被奶娘抱在怀里的萧七娘都已经在了。
大太太亲生的大姑娘和五姑娘更是一左一右的坐在榻上,见几位姑娘进来,萧元娘才站了起来。
萧五娘则还赖着不肯下榻,拧麻花的往大太太怀里钻。
“咳,五妹妹!”大少爷咳了一声叫道。
萧五娘撅着嘴看大太太,见大太太只是微微笑着,没有为自己说话的意思,才让一旁的婆子伺候着穿了软底织锦棉小绣鞋站到了四姑娘旁边。
萧大少爷今年刚过十岁,却整日板着脸,过得很是自律,颇有威严,再加上肖像大老爷,一向活泼跳脱的萧五娘最惧板着脸的大老爷,故而,萧大少爷也能镇住一干弟弟妹妹。
大家按着长幼顺序一一给大太太请了安。
“四哥儿和七姐儿还小,正是要睡的时候,先送到暖阁里再睡会儿,待醒了再用吃食也不急。”
“谢太太体贴——”
两人的奶娘抱着两个奶娃娃千恩万谢的行了个礼,在大太太身边的管事妈妈吴妈妈的带领下往暖阁里走去。
大老爷却是五更过半就动身去早朝了。
大周的规矩是官员不论品级均是十日一休。
大老爷虽然只是从四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却是天子近臣,又出身开国功勋世家——萧氏,便是比不上开国的八大公,随意也无人敢小觑。
“……老太太昨儿晚上遣人过来传了话,天寒地冻的,老太太体恤,这几日,大家就不去叨扰老太太了……”大太太照着惯例一一关心了几句,说了这件事,便传饭。
萧府老太爷早几年就过世了,等守完了孝,老太太亲自发话,叫了族老们过来见证,把公中的家产分了,自己搬去了最西边的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礼佛。庶出的萧二老爷立时就收拾了东西搬去了分给他的一座三进的宅子里,嫡亲的大老爷、三老爷却还住在一起,只关起门各自立了账本和人情往来。萧二太太只每月初一十五过府与老太太请安,大太太、三太太却是要日日去了。
自有丫鬟婆子下去有条不紊的张罗起来。
“母亲就是疼我们,早上女儿想尽尽孝心的机会都没有!”萧三娘站起来笑盈盈的说道,“女儿晓得这样,前儿绣了个合意的抹额,请母亲指点指点!”
萧六娘垂下了眼皮,真不知宅子里的人心是怎么生的,一个才六岁的小姑娘就知道拐弯抹角的奉承和讨好!
萧三娘是菊姨娘所出,当初太太正怀着三少爷,遂把身边的一等大丫鬟春菊开了脸伺候着大老爷,菊姨娘倒是争气,不过三个月就被诊出了喜脉,太太回了老太太,第二天就办了几桌酒席,抬了春菊为姨娘。
那抹额用了绛红折枝锦缎,绣着花开富贵的暗纹,正中镶着一块翠绿的玉石,正是适合大太太这个年龄的妇人!
“三姐儿有心了,府里的女红师傅都是顶顶好的,只也不必急在一时,小小年纪熬坏了眼睛可使不得!”大太太仔细看了看,笑着说道。
“谢母亲关心!”萧三娘闪着大眼睛应道。
萧五娘撇了撇嘴,把头抬得高高的。
余下的姑娘俱是大太太问一句才答一句。
“叫姨娘们进来吧!”
下人们已经开始安放桌椅了,大太太才头也不抬的吩咐了一句。
二等丫头夏香应了一声,到外间去传话。
大老爷牌面上的六位姨娘按着摆酒的顺序鱼贯而去,恭恭敬敬的给大太太行礼请安。
大太太淡淡的点了点头,示意开饭。
她从来不像其他正房太太一样,在请安的时候揉搓看不顺眼的姨娘。
萧六娘暗暗把这点记在心里,有的是手段对付,何必降低自己的身份又坏了名声……